第七章壩上風情(2 / 2)

混熟以後,我記住了他們的名字:石頭、三妹子……我還給兩個最固執的圍觀者起了外號:吸鼻涕的叫“粉條公司經理”,隻洗貓臉兒的叫“泥脖耳公主”。

這些孩子實在可憐。他們唯一的玩具就是每人有一隻瓶子,用麻繩拴住瓶口使勁兒掄,掄圓了,就像飛機螺旋槳似的嗡嗡響。晚飯後,每當我們在村口保養收割機的時候,他們就排成隊站在對麵,傻乎乎的咧著嘴笑,一齊朝我們掄瓶子。那嗡嗡的響聲,代替了應有的歌聲和舞蹈,代替了兒童樂園的一切遊戲,催人淚下……

我住在石頭家。他娘給我煮過幾次“貓耳朵”吃。這是用燕麥麵在她的腿上(而不是案板上)搓成的一隻隻小卷兒,形似貓耳,煮後放鹽,連湯一塊吃。她的大腿原先是褐色的,搓過一頓“貓耳朵”之後,那一溜皮膚也就變白了。我還記得,那湯裏常放一些有如頭發絲兒的野菜,土腥味,俗稱“地須兒”。石頭的爹,是個健壯的“貧下中牧”。我問他為什麼不飼養牛羊?他苦笑著說,連他自己都快改造成“貧下中農”了,“以糧為綱”嘛!

黑色的發菜

今年早春,我應邀到廣州來寫小說,住在越秀賓館。同室住著一位風度翩翩的北國青年,衣著入時,早出晚歸,早晚都要刷牙、洗澡、換襯衣,很講究衛生。幾次短暫的交談之後,他笑了,笑得那麼親切,非請我出去吃一頓兒不可。我們來到玻璃門上刻著大字“食在廣州”的豪華酒家,他成心點了“發菜丸子”和“發菜湯”。我這北京人不常吃發菜,始終認為它是類似鹿角菜的一種海味,誇了兩句:“廣州的海味,很鮮呐!”他又笑了:“不是海味,這就是您在我家吃過的野菜地須兒呀!”

呀呀,他就是12年前拖著鼻涕的石頭啊!我倆長談了一個通宵。原來,農業政策改革後,曾幾何時,壩上的牛羊駿馬又如雲如潮的多起來啦!“口蘑”暢銷全國,這發菜更是兩廣乃至港澳同胞桌上的佳肴呀。

“在我的記憶裏,地須兒並不好吃,土腥味兒。”

“發菜是個寶,可也要有名廚烹調,全仗著雞鴨湯呀!”

他給我一張名片,印著農工商聯合發展公司“業務”的頭銜。這是與外商交往時用的。他常來廣州推銷大宗的發菜,被外貿部門待若上賓。“這發菜,我們壩上遍地都是,加工包裝之後,一斤能賣三十幾元,海參的價兒。”他還告訴我,港澳和東南亞的華人,希望發財,便借了發菜的諧音,逢年過節,請客送禮,必備發菜,以便相互祝願幾句:“發財!發財!恭喜發財!”

“哈哈,你喜歡發財,我們壩上人也不拒絕發財呀!”

他還說:“那些當年隻會掄瓶子玩的小夥伴,如今也變成獨當一麵的幹將和小小富翁了。他們一個人就能押運一火車牛羊。有時候車皮不夠用,就幹脆把成群的牛羊趕到北京去。沿途設圈,飲水喂料,檢疫防病,徒步幾百裏,不丟隻、不減膘,還省運費,您瞧他們多能幹!”

我想起來了,入夜以後的北京,大街上常有羊群通過,白花花一大片,流向南郊的肉類聯合加工廠。也許牽頭羊的就是“泥脖耳公主”,揮鞭斷後的就是“粉條公司經理”吧?南郊肉聯廠我去過,每天上午大門前,爭相交售的牛羊豬禽,沿路排隊長達數裏。廠長告訴我:“我們廠是農牧業的一麵鏡子。越忙,越說明政策對頭!”

“石頭,你們一個人的收入有多少呀?”

他又笑了,毫不客氣地說:“反正比您的工資高。”

“我相信。你們有了錢,都買些什麼呢?”

他眯起眼睛,含蓄地回答:“還是請您再到壩上去看看吧。第一樁,先看看這幾年栽的楊樹,防風林帶,成網成片啦。唔,我們還花錢雇飛機撒樹種哩!”

“啊!還有,那些淖,到底有什麼用處嗎?”

“那是放牧牛羊豬鵝的寶地呀!要是把它們也列為資本主義,那大片的水草就毫無用處。”

我懂啦。發菜雖好,也隻有落到名廚手中,再配上雞鴨湯,才成佳肴。否則,就還是土腥味的地須兒。

1984.2.於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