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的記憶很像是夢。它迷人,卻不連貫,有些片斷又很清晰,深深地印在心裏。在我兒時的記憶裏,就有一位大表姐,是我大舅的獨生女兒,長得有點像我母親。我沒有見過大舅媽,可能她去世很早。見過的隻是一位大妗子--也就是我大表姐的繼母。她是江南人,吃飯的時候麵前總擺著一小碟油炸紅辣椒。她曾經用筷子尖蘸了一粒辣椒籽兒放進我嘴裏,辣得我臉蛋兒緋紅,吐著小舌頭吸涼氣兒--這肯定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品嚐到辣味。大妗子非常會吃螃蟹,她吃過的蟹殼,還能在桌麵上拚成一隻完整的螃蟹!她手把著手教我如何吃蟹,我想,在吃螃蟹的技能上,她又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位老師。有了這兩個“第一”,我便沒齒難忘這位大妗子了。然而,大表姐與她繼母的感情不好。這是母親告訴我的。我母親當時是北平市第三十八小學的校長,叫李靜軒,也許隻比我大表姐年長十歲吧,卻是她的四姑。大表姐也是當時的洋學生,與她的四姑感情最好。怎麼好法?我卻說不清楚了。如果大表姐讀到了我這篇散文,您一定會原諒我,屈指算來,那已是半個世紀以前的往事了,當時我隻有五歲。
三十年前,我從湖南重返故鄉北京的時候,我父母先前的一位好朋友,佟秋山老先生叫我去他家中取回一口鐵皮包角的墨綠色帆布箱子,是“七七”事變時母親寄存在佟家的。裏邊有很多書信,僅作家老舍寫給我父親的信就有三百多封。這我知道,他們是拜把子兄弟。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箱子裏有四隻細瓷碗,上麵燒著字,是大表姐分別贈送給我的父母和我兄弟倆的--也許當時我和弟弟還沒有學名,也許是為了親切吧,給我的碗上燒著“二乖表弟存玩”的字樣,弟弟的乳名則是“三乖”。我不明白大表姐是否去了瓷都景德鎮?或者那一年她結婚?
我的大表姐叫李荃華,四十年前與表姐夫一同到台灣去了。此後一直不通音信。
大表姐領著我在農村逮過蝴蝶。這一定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逮蝴蝶兒。多麼美麗的蝴蝶呀,落在蠶豆花還是豌豆花上?斂聲屏氣,躡手躡足,靜悄悄地去捏它的花翅膀,忽的又飛了!一飛竟是四十年啊,我夢中的蝴蝶。
十年前,我為了寫一部電影劇本,結識了一位蝴蝶教授,他是一輩子研究蝴蝶的專家。他給我講了許多關於蝴蝶的故事,才使我相信了蝴蝶也是一個神秘的王國。
他說,世界上已知的昆蟲中鱗翅目共十四萬餘種。其中絕大部分是蛾子,真正的蝴蝶隻有一千五百多種。中國大約有一千多種蝴蝶,半數在大陸,半數在台灣。為了收集和製做標本,他早年曾經去台灣捕蝶。說著,教授展示了他的珍寶,叫我看了一些台灣的蝴蝶。最漂亮的是一隻金色蝴蝶,正麵看金光閃閃,翼如金箔;換個角度,側麵看,又變成了碧綠顏色。假如我沒記錯的話,這是他在台灣蘭嶼捕到的珍品。
“您捕這麼多蝴蝶,有什麼實際用途嗎?”
“我是專門研究蝴蝶的呀。”
“請原諒。我是在想,怎樣讓我的讀者和觀眾,比較容易地理解蝴蝶的實用價值。”
對於我這個外行所提的問題,教授也許生氣了,“蝴蝶是美麗的使者。多發現一個新品種,就如同天文學上中國人的名字命名一顆新星一樣!是中國人的榮譽啊。”
講到美,我多少明白了一點。是啊,世界上大概沒有比蝴蝶更美的生物了。它鱗翅上絢麗多彩的圖案,集自然美之大成,無論你使用什麼文字,巧奪天功,五光十色,琳琅滿目,鬼斧神功……都無法加以形容。
教授告訴我,最有趣的,不,應該說最震撼人心的,是蝴蝶飛越海洋的壯舉。幾百萬、幾千萬隻美麗的蝴蝶,有時竟然可以飛越大海!這是真的,他讓我看了蝴蝶飛海的照片。朋友,如果你沒見過這樣的照片或錄象,那就設想一下吧:千百萬美麗的小精靈,憑著它們單薄的翅膀,不吃不喝,成群結隊的在汪洋大海上作不著陸飛行。海鳥衝進蝶群恣意吞食,海浪卷走旅伴,海風扭曲了航線,濃霧打濕了翅膀……“落英遍地”,無聲無息,然而蝴蝶的確可以飛越海洋!
自然界有不少千古之謎。就像鯨魚衝上沙灘集體自殺一樣,蝴蝶飛海至今也還得不到解釋。就連蝴蝶教授也隻是說:“蝴蝶具有成群遷徙的習性。”
受了這種悲壯情緒的感染,我寫的電影取名為《玉色蝴蝶》,由著名演員王丹鳳和項堃領銜主演,敘述了一對離散四十年的夫妻,破鏡重圓的故事。
可惜這部電影隻是銀幕上的影子,並不能追尋我夢中的蝴蝶。
我不能不寫到我的堂兄。我隻有這一個哥哥,你的名字叫趙敏行。四十年前你也飛到台灣去了!變成了我夢中的蝴蝶。還有我那不相識的大嫂,和侄兒侄女們……
原諒我吧,哥哥、姐姐!我後來沒有寫過尋人啟事。這篇小文,也僅僅是兒時的記憶。它很迷人,卻不連貫,有些片斷又很清晰,深深地印在心裏。
一九八八,春節,於北京
作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