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咖啡館的窗口,就可以看得到那道夾縫了。夾縫向上延伸,兩側正對陽台隔著這道狹長的區域幾乎都無法開窗。
去往咖啡館有很多條路。申東海喜歡從這條最危險的路上穿過。以前,他都會一直抬著頭,就怕什麼東西突然從隨便哪個陽台上落下來。後來,兩側住戶為了安全起見,紛紛用鋁合金網把窗口罩住了。
現在是下午三點十五分。有人衝到麵前時,申東海在咖啡館對麵的街上,正用手去撣著衣服上的灰土。
他微微睜了一下眼睛說:“反正,走過去,就是海了!”
拿明信片問路的人,把疑惑表現成愣愣地折回車裏,一路仍在四處亂看,他一句話也沒說,就開車離開了。之後,路上隻剩申東海獨自晃蕩。海上沒有帆船,天上沒有海鷗,這就導致幾乎分不清天地。海邊的沙灘上豎著一把暗紅色的遮陽傘,傘的邊緣露出一條褐色的小腿。剩下的空曠是淺灰基調的一種藍色在飄蕩——牆上的這張風景畫下坐著一個人。
“你這人好奇怪。”敏麗又從櫃台邊的過道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說,“那裏多危險。”
桌子上擺著一個屏幕剛黑下來的手機。
“沒事吧?”
他坐在那裏有一會兒了。他看到她的手在胳膊上摸索,剛才小孩撞了她一下。一串小孩的跑動聲又從身後傳了出來。
她還是一邊走一邊說:“就覺得——危險。”
短信內容包括一個地址和一句話:“這周在海邊同學會,一定來。”
他抬頭:“這周得把小說交出版社了。”
敏麗說:“寫得比以前好多了。”
“對了,不一樣是怎麼樣?”申東海看向窗外,“這麼晚了。”
三年前,咖啡館老板老陸(以前是礦區的勤務警察)突然有一天走到桌前時說了一句:“今天,先別走。”
申東海合上電腦,想著空空蕩蕩的房間,心裏不是滋味:“這麼晚了,這周得把小說交出版社了。”
申東海和他談的最多的是女人乏味、愛情無聊、生活虛無。突然之間,就在眼前,三個主題,一並灰飛煙滅。
現在的老陸抱著新出生的孩子跟他說話。申東海在同一張桌上寫作第三本也許根本賣不出去的長篇小說。他有點心不在焉,或者說,他覺得還接受不了他的轉變——老陸已經沒法理解他那種有點說不上來的古怪心情了。
視線穿過玻璃窗隨一個身影來到門口。風有點冷,老陸不時把毯子往小孩的臉上蓋。六分鍾三十秒後,一個女人隨老陸進門,前後十五秒。為了使桌子顯得不那麼擁擠,申東海把電腦包從桌上拿到了玻璃窗的台子上。
“我看,雨要來了。”老陸看向窗外。
天氣預報說這幾天有雨,可一直沒有下起來。
“我看過你的書,寫了一個女人……”
申東海的書很難買到,即使有的書店在賣,也少人問津。
對方繼續說:“是寫一個傷心的女人躲在衛生間,你說她的心被抽水馬桶,輕輕地,抽走了。”
現在也覺得這句話有點土了,當初是編輯托了托眼鏡說:我覺得吧,有點虛假。
本來就是虛假的。那次,他硬著頭皮去磨第一本書拖欠的稿酬,好容易把房租交上,房東臉色由陰轉晴,還送了他一瓶酒,他當晚大醉,這段往事說明他自己這幾年沒什麼變化。
“那你從哪買的?”申東海的聲音懶懶的,沒喝幾杯酒。
她愣了一下。平時的這個時間點,總有幾個大學生在店裏聊天。天要下雨,人就走光了。
老陸站起來,身邊的敏麗抱過孩子,轉身在申東海身邊坐了下來。他們喝酒時,老陸老婆和敏麗是最好的朋友,高中同學,在一旁敘舊。
申東海偶然聽到敏麗說起初戀,插了一嘴:“想過見一麵嗎?”
老陸老婆說:“見不到了,他出了車禍。”
“我問的是想不想見,”申東海有點醉,“想見見不到和不想見的感覺不一樣。”
“聽同學說的,好像一直單身,忽然就死了。”
門在風吹下晃動,老陸的老婆趕緊找了一個凳子擋上去。
這夜,老陸沒了申東海印象中他們說起女人時的厭惡,和繈褓裏的孩子一樣依偎在老婆身邊。敏麗酒量好,拍著申東海的肩膀,就說:“噓——別問了。喝了這杯,我告訴你個秘密。”
申東海一飲而盡。
“你受得了他和我最好的朋友上床嗎?”老陸嘴上嘟囔著什麼,他們的愛情的結晶躺在一個搖籃裏叼著奶嘴大睡。
敏麗站起來。
“外麵好像下雨呢。”申東海拽住一隻冰涼的手,“很快會停的。”
我是說,那個下雨天和別的下雨天沒有什麼兩樣。申東海往路邊的一堆雜物上吐了一口痰。回頭看敏麗,本來還有點不好意思。不過,敏麗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他的表情又特別迅速地被掩飾起來。
第二天醒來,敏麗有氣無力,後半夜幾乎都在嘔吐。吐完,申東海毛糙地抱著她做愛,直到她忽然捂住嘴,小肚子開始痙攣,他鬆手放她去廁所。敏麗高潮時的樣子有點奇怪。他從沒有做過這麼長時間,一邊做一邊想上學時候,為什麼就沒有做過?兩具身體黏合在一塊,隨著小腿高高的擺動,是一種遲來的歡愉把他們點燃了。他一時覺得這個鬆軟的女人和之前的女朋友不一樣。
他沒有提早離開,而是閉著眼睛等待著什麼從昔日蘇醒過來。
從這個傷感的早晨開始,他們開始相處了。
“他說過,我要是有一天離開他,他就讓汽車撞死自己……”她哭了。
“你這人,很奇怪。”申東海意識到自己在掩飾著什麼。
第二本小說連同他的十五本處女作小說幾乎把敏麗那個小書櫥填滿了。當申東海問她為什麼買這麼多本,敏麗隻說,就想擁有它們而已。新書的版權依舊給了原來的編輯,雖然那個小出版社的書沒什麼宣傳,賣得很少。編輯對他不錯,他實在不想再觸黴頭了。
這次是他們分手後第一次在咖啡館見麵。
敏麗還是覺得他很奇怪,你們這些人就是奇奇怪怪的。她這麼一說,申東海往往沒什麼話可說。敏麗去了廁所,他才鬆了一口氣,這天有點陰沉。
老陸不在店裏,讓他們幫忙照顧一下孩子和店。看著外麵冷冷清清的街道,他在想,這個季節給人帶來了一種奇妙的感覺。畢業後,同學們有了各自的生活。有聯係的不多。申東海隻是有時候給在同城工作的李振打個電話。他介紹當時開黑車的敏麗跟李振認識也是在一個冬天,那個初冬比現在這個時候冷得多。李振還在鋼廠做推銷員,他們見麵時,李振的鼻頭特別紅,也穿得很厚。聊起來才知道,他到處找門路,每天要跑很多鄉下小城。
“敏麗弄了一輛車,可以拉著你去找客戶。”申東海說。
“東海老和我提你們大學時的事,以後需要車,就找我。”
小半年裏,李振一直跑業務都租敏麗的車,有時申東海給敏麗打電話,敏麗就說,在和你的老同學去鄉下的路上呢。然後,李振也通過電話,匆忙地跟他說幾句。開車就是這樣子,每天都在路上。一晃老同學忽然有一年多沒見。
“李振那邊如何?”申東海在一年快過去時,得知敏麗也好久沒載著李振跑業務了。
敏麗和平常一樣開車,在路上,她從不主動給客戶打電話。
申東海知道這一點,又問:“出什麼事了?”
敏麗接了一個送貨的工作,天天忙著在兩個城市送貨,好久沒見到他。申東海打電話去問,他們約在一個小餐廳。
李振那天喝了點酒,鼻子也沒那麼紅了,他說這麼下去不行,你看,我特別累。不如自己開廠子,然後說了些沒用的話,談話就草草結束了。那是一個冬天。最後,他想起什麼似的:“啥時候結婚啊?”
兩人在小餐廳外漆黑的街道裏,哈著熱氣,牙齒磕碰的聲音微微響起,嘴上吸著煙,一直走,一直走。
電話是李振打來通知今年同學會的。還好,大學同學會讓他下了一個台階。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同學會,也許他們就不再聯係了。短信地址發過來是大學期間郊遊過的海邊。電話裏說是一個女同學非說沒有看過冬天的海,才這麼決定的。申東海在電話裏笑了笑,就說:“我有個小說要寫,可能……你知道我還有一個李作家的簽售會要參加,你把地址先發給我……”
大學同學會定在海邊的東海餐廳。這家餐廳是他們大學郊遊,大家經過時都想進去大吃一頓的地方。可當時都是學生,就在大窗戶前朝裏看了看,就走開了。敏麗等他一起出來走走時,他也沒有動地方,而是說,我等老陸。
敏麗從玻璃窗外走入街的深處。申東海喝了酒,是淩晨從咖啡館出來的。他在門口把防盜欄也順便拉下來時,小鹿早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作為父親的老陸不是一個他表現出來的那樣的人。他們剛認識不久,喝點酒,敞開心扉一聊,就知道他們都差不多。他害怕讓自己太了解自己。第一本書出來之後,他打電話去問編輯,有沒有安排一些活動。編輯說,現在文學不景氣。申東海有點不開心,好容易寫完這本書,不宣傳不就賣得更少了嗎?本來,主要是想問稿酬的事的。
下午,他去了Black&Blue書店。老板知道他的新書出版,一進門就殷勤地過來招待他:“申作家來了。我訂購了一些你的新書。何時辦簽售會?”
他們站在書店的書架前,申東海一邊說話,一邊在上架的新書前定睛觀看。
“您是作者?”
突然走來一個女讀者拿著他的新書。
老板讓出一個空位:“是的,這是一本好小說。”
申東海臨出書店門,為那個女讀者簽了名。老板站在門口看著他,申東海回頭示意,應承著。
申東海接到電話時,幾乎想不起一個星期前的事。房東的催促搞得他有點心不在焉。申東海來早了。本來,就沒什麼事,一時半會兒也沒想到新書的內容。早早從出租房出來,在門口還看了看不遠處房東的家。看著看著,似乎感覺到什麼,遠處傳來了一陣開門聲。申東海趕緊貓下腰,迅速地從閣樓的台階走下來。他到街口的時候,房東家的小孩背著書包走到了他身後。申東海假裝沒看見。小孩看了他一眼,也假裝沒看見。兩人之間似乎在做一個遊戲。紅燈變綠燈,他們並排過馬路,又走過一片酒吧、小商店、花店、一個專賣進口食品的禮品店,最後在一個岔路口分開了。申東海走著走著,就笑出聲。在書店門口站了一會兒,想吸煙,就下了閣樓。申東海用腳把煙蒂在地上蹍滅,迅速地從身後右邊台階走了上去。書店在一個閣樓上,他站在樓下抽煙的時候,不曉得上麵來了這麼多人。書店在簽售之後安排了一個交流會,在書店邊上的一個小的放映廳。申東海給最後一個拿著他的書進來的人簽完名,獨自坐在一張竹椅子上,四周人不多,又想點一根煙。對麵是觀眾席。
“我是個特別不主動的人,我也不知道讀者喜歡什麼,但總有一些東西感動我,讓我想到過去,或者現在,周圍朋友,這些東西組成了我的一些素材。其實,是故事找到了我。”
主持人把話筒給了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女孩之前看過他的小說,奇怪他一直用第一人稱寫作,還有申東海剛才說的話也讓她覺得是不是有真實的影子。
“我聽說過您的一些八卦,我主要指男女方麵……”她得到的答案是那隻是看上去真實的故事。
“這就是真實與虛構的神秘關係。”申東海說。
“您還記得您寫過多少女人嗎?我記得有評論家說,您筆下的女性描寫是失敗的。”
申東海說:“但我也想,懂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