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故事的人(1 / 3)

有故事的人擁有相似的模樣,而他們的故事卻不盡相同。

現在,推門走進辦公室的這個人應該就是這麼個模樣的人。平時那個時間幾乎就是我一個人在辦公室翻報紙的時間。於是,我問他,有事?他說,沒事,沒事。他還站在那裏不動。雖然,我知道他一定有事,但我還是問,有事?他方動了動嘴說,也沒什麼事,就來找一個人。

找人就是一件事了,雖然我知道這點,但我什麼也沒說。我從灰色的鋼廠工作服、黑色條絨布鞋、胳肢窩裏夾著一個老式公文包的外觀,判斷著他要找的人是誰。他站在辦公室門口不動,腳下踩著自己的影子。我在信訪辦一年多,工作無非是聽別人帶著哭腔講述自己的故事。心想今天來的也無非是一個受了誰欺負的老鄉吧。於是,給他在飲水機接了杯水,又在他的對麵坐下——雙方在這個時候都期待著發生什麼似的。老人喝下半杯水,吭吭哧哧地對我說:我找的人是老羊逼他家老二。他看我沒聽懂自己的話,恍然大悟似的“喔”了一聲:外號,是外號。我找楊樹林,楊同誌……而他叫馬建明。得知他家在西郊的馬家莊,離城裏不是很遠的一個村莊。知道這個地方的原因,來自於那座用垃圾堆成的小山。整個城市的生活垃圾,夜以繼日地全都運去那裏。完全可以說,我們生活的清潔是用那裏的汙染換來的,就在上個月,我接待了幾戶上訪水源汙染的馬家莊村民。所以,他說起馬家莊的時候,我連說知道。您老,坐著等。

楊樹林是我們單位的外事,我們在一個辦公室,負責聯係政府與城裏各個單位之間的一些貓膩兒。或者,下農村處理一些鄉間糾紛事務什麼的。馬建明說自己是楊樹林他二舅。於是,我無聊就給小楊打手機,打擾打擾。聽得出在電話裏,楊樹林記不起自己還有個二舅。

我將半掩著的窗簾拉開,從抽屜裏拿出一遝報紙。我沒理坐在邊上的馬建明。辦公室像往日的下午一樣安靜,偶爾傳來“咕嚕咕嚕”往喉嚨裏灌水的聲音。但我能感覺到他瞅了我幾次,想搭話,又出於什麼原因放棄了。手頭的報紙上每天都在報導一些車禍、奸殺、創建衛生城號召、公安大行動之類的事情。我總是很奇怪,為什麼這個世界沒有一天與我們這些公務員的一天一樣無所事事地過去呢?以前,我關注的財經版,也越來越沒啥好看的,證券版更是心疼,沒錢投資的時候,反倒是熊得一塌糊塗。這年頭窮得活窮死了!心裏說著這句話,放下報紙,我遞給馬建明一支煙。自己也點上了,再把洋火丟給他。黝黑的臉上仿佛能看見清晰的紅色:瞧您這是……點燃後深吸一口,嘿嘿笑了聲問道:同誌貴姓?我說自己姓趙。向他做拱手的姿勢。大姓呀!他深深的皺紋漸漸抖開了。又問:趙同誌,咱這兒別的不管?我說:基本上主要接待信訪群眾。是!馬建明應聲。這聲音我感覺是那麼意味深長。再問:文物哪個部門管?文物?經常去古玩逛,聽見這個詞,我好奇心一下就來了。馬建明湊近了,說自己有個清朝的盤子。

我一想,他到這找外甥的目的在這裏。

自各正琢磨著有意思的空兒,楊樹林走了進來,他們見麵後,幾聲客套的言語讓我聽出隔代的生分。我於是以有事為由,獨自走到隔壁找人聊天。大約半小時,楊樹林猛地露出頭,跟我說出去一趟。我回到一個人的安靜。辦公室的時間,已過下午兩點,流淌得很快。坐在桌子前整理文件,攢了攢夾在腋下,送到了文秘劉小晴那兒。姑娘愛開玩笑。這次,瞄準我的新襯衫,趙主任你這件衣服不錯。我回她:小蜜送的。見我也不太嚴肅,她點了點頭。行,那你看著給買一件吧?我說完,轉身走出了那間充滿了女人香味的房間。甚至,到了走廊轉彎的地方,還聽見沿著陽光潑過來的劉小晴,如笛聲婉轉的聲音:什麼啊主任……我的平淡無聊的生活靠這些不疼不癢的玩笑來支撐。楊樹林事兒辦完了,已經坐在辦公室裏開始翻報紙。他看見我來了:趙哥,你猜二舅啥事兒?我和小楊的關係不錯,他單身漢一個,宿舍在我家隔壁。我並沒提進門時馬建明跟我講的文物的事。見我不吭聲,他便饒有興趣地講開了:撿到了文物!喔?我微笑:大新聞啊!他說:不是文物。

然後,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下班後,楊樹林遇上我,非拉我去喝酒。平時總是這樣。酒桌上,我問他:你爸有外號?從他的眼中,我看到了一種詫異的神色。要不是今天有人到單位找外甥,話題不一定是什麼。他指了指自己吃著油炸豆腐的嘴,因為這張嘴,我他娘的也隨他了。他立刻在臉上做出了那種表情。我們一邊喝酒,一邊扯到足球聯賽,說句真格的,他吧唧著的那張嘴的形狀,真是越看越像。

妻子趙琳琳在晚報當記者。我們是大學同學,畢業後我們是夫妻。當年追她沒費什麼勁兒,平平淡淡的這層關係就從革命友誼升華了。她老家是南方的,隨我回北方小城,一直讓我覺得欠她,好在她沒費吹灰之力就進了晚報社,做起外行看起來風光的媒體工作。其實,她告訴我,無非寫小新聞,群眾反映之類的爛事,不是什麼高工資的工作,她幹得起勁,畢竟大學四年學的是新聞專業。以至於跟我說話的時候,總是兩眼泛光。我覺得她有一種信心,就是指不定哪天什麼大事就等著她去報道。然後,她就可以申請提幹了。女人喜歡家長裏短,還是別有什麼大事發生好。我開玩笑似的這樣評價她。這時,總是給我一頓狠掐,夫妻間這就算了。受不了的是一個新聞工作者的那種瞧不起你的眼神。晚上睡覺,除了周末例行夫妻生活,平日都是工作交流。一般來說,她說很多,時間是同一塊,自然我講的少。這天趕上周末,吃完晚飯,小琳就進廚房刷碗,我在看電視。按慣例,我猜趙琳琳女士一定要報什麼新聞給我聽了,她從上學時就是這樣,有興奮的事兒,開講前總是憋著,一聲不吭,你要問她了,她反而跟你裝傻。好歹這麼多年了,一般遇到這種情況,索性不理會,讓她自個兒醞釀去,她總有憋不住的時候。我上個星期跟她去參加同學聚會的路上,跟她開過這樣的玩笑,她當著司機的麵給了我一句:你當那是屁呀?你們這些公務員!我說:得,我不跟你辯論,你是說了,不過三天之前我早看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