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秋與初春時(1 / 3)

第一個故事

長街上有十幾戶人家,平時大家進出都不怎麼說話,一切如你所知,蕭索而空蕩的北方深秋。這基本上就是我對西樓鎮的記憶。我在這條街上閑逛時遇見了一個女學生。她是這個記憶的起點,於是我告訴你她的名字——盈秀。而她告訴你,她馬上就要畢業了。她有個故事要講給我們。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對詩詞產生興趣。寫完了功課,夜也深了,總要一邊搖頭,一邊背上那麼幾首,覺才睡得安妥。盈秀娘不識字,卻喜歡看女兒搖頭背詩詞。每每看得入神,幾乎忘記手上的針線。盈秀停止搖頭,嘴上的詩詞仍在繼續著,拿大眼睛猛地看娘笑。娘也跟她笑。兩人這麼笑一會兒,又覺得深夜的天氣沒那麼清冷了。她們住在西樓鎮邊的一個小村。西樓鎮位於馬州東邊的一片山嶺裏。盈秀沒見過幾次城裏來的爹,更不曉得什麼讓她們的生活和別人家不一樣。最早,爹每年回一次。盈秀叔在鄰鎮讀高中。鄰居們說,看樣子,弟弟和哥哥一個樣。盈秀娘在盈秀爹在城裏讀大學時,由奶奶做主娶進門。剛開始,盈秀爹對此並不知曉。後來,即使知道,也隻年節才回家看一眼,其餘都在城裏。

有一年,盈秀爹托人帶回一包糖果。那天,盈秀娘在盈秀叔給盈秀包糖果時,忽然從門外哭著跑進門。盈秀叔讓出了座位,盈秀也坐到一邊,等盈秀娘坐好,抹了抹眼睛,盈秀叔問:我哥在城裏的事情……

那個話題太老了。新話題是說他們叔嫂有一腿。

盈秀坐在他們旁邊,看著盈秀叔手上煙氣慢慢地浮在空中,煙霧裏的他,像個塑像。盈秀娘咬牙切齒,把“不可能”三個字嚼碎,從嘴裏吐出來時,盈秀被她的眼神嚇了一跳——她瞪著盈秀旁邊的盈秀叔。

那年,盈秀讀中學。盈秀娘給城裏爹打電話。電話裏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她冷冷地說道,他出差去了,一個月回。盈秀娘的興奮之情減了一半。不曉得說什麼,便拿著電話,等裏麵再說什麼。裏麵也沒說什麼,沉默一會兒,電話便斷了。盈秀娘為此躲到打麥場裏哭過。周圍除了黑,還是黑。盈秀娘被人抬回家的這個黃昏,對於西樓鎮的人來講,明亮異常。很多人擁塞在盈秀家不大的院子裏,大槐樹成了傘,還有陽光從葉片間漏過來印在他們好奇的臉上。大家來看熱鬧,透過窗戶往屋裏看,都看得見盈秀娘躺在西角的小床上。盈秀在她身邊聽得清楚,娘閉著眼小口喘氣,叫的是爹的名字。

盈秀娘好起來的那天,盈秀蹲在院裏澆著一棵花。一隻螞蟻來來回回,從花瓣經過花莖往地麵搬運蕊心。正看得入神,忽然身後有人喊:秀!回頭見娘好好地站在一片陽光裏,臉上鋪滿從葉間漏過去的光斑。槐樹上也一點聲音沒有。盈秀娘的病與邪風無關,是那天她從打麥場哭完,想到自己認識一個血頭。趕在開學的日子到來前,盈秀娘去找了他一次。為了讓盈秀叔帶著錢上路,盈秀娘前思後想,先將錢包在一個信封裏,穿上衣服。盈秀被吵醒時天還不亮。她瞥見娘鬼鬼祟祟地出去了,像院中的樹影,擺過圍牆,消失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中。天亮了,盈秀又被聲響吵醒。娘夾著那個信封又返了回來。盈秀叔正發愁,他愣在堂屋。盈秀跟盈秀叔問起過爹幾次。盈秀叔的情緒每每變壞。然後,盈秀娘站出來,說:你哥好著呢。盈秀叔又說:看不出。盈秀叔越說越不高興。他是你哥!盈秀娘對著盈秀強調,別聽你叔的。很多時候,盈秀叔笑笑的。盈秀很少看他把一對小眼睛瞪圓。在她童年的印象裏,盈秀叔像書生。爹和盈秀叔都去城裏讀過書。

過了一些時候,她跑出門,一下撞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懷裏。秀!盈秀看著他把自己抱了起來,從院中走到了堂屋。盈秀娘嚇了一跳。她說:回來了。爹點了點頭。他回家是為和盈秀娘離婚。盈秀叔則站在盈秀爹娘之間,說:學問學到哪去啦?盈秀娘剛開始站著,後來蹲著啜泣起來。話還是沒說。聽她說,是我配不上。盈秀叔後來說:我不愛聽你這麼說。

許多年過去,盈秀一閉眼,眼前還總是會浮現爹為了逼娘,把剪刀刺在娘的大腿上的一幕。血濺而出,黑白的夜晚有了顏色。爹從燃著火的娘的身體上躍過,在盈秀的喊聲中頭也不回地奔出了院子。後來,人們趕來救火,盈秀娘身上的火滅了,還被大家抬出屋,經過樹下。院外的黑暗裏什麼也看不見。那一晚,槐樹遮住星雲,盈秀整個夜晚都坐在樹下。

盈秀不知道叔口中與爹有關的“狐狸精”是誰,隻記得娘的身體在一個月後恢複了,還獨自去了城裏一趟。那是一個冷清的清晨。盈秀娘回到村裏時已是傍晚。盈秀叔和盈秀正焦急地在屋裏等著,忽然聽見敲門聲,跑去開門。就看見盈秀娘站在那片黑暗中。

西樓鎮上家家建起新屋。盈秀娘也說,等咱們日子好了……這段時間,盈秀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從別人的新屋前經過,她總要停下來,多看幾眼。終於,等到她家的宅基地批下來,盈秀娘沒有立刻高興,反而犯了愁——她的情緒有點複雜。盈秀家裏的錢不夠。也是在這時,在城裏工作的盈秀叔便從城裏拉了兩車磚回到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