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必有傳奇(2 / 3)

“咕嚕——”盲客咽下了一口水,周圍人聽得入迷。

“底下呢?”

“那兒子在岸邊喊老頭兒的名字,老頭兒也向他擺手。人在橋上,船在水間,也隻看著老頭兒的船越來越遠了……”

“底下呢?”老頭兒沒死?逃出來了?到底是不是他爹?是,我看是,要不咋跟他擺手?不是吧?明明死了,你是說入棺了吧?他說著,說著。你沒說。盲客拍打胸脯的塵土。還想問的,一看這陣勢,也不再問。

盲客在等那個叫英棒的小孩。董英棒就是剛才給他送水的女人的孩兒,和他小時候說話、走路是一個聲兒。每次,他都會等到英棒放學回村才舍得離開。突然,他喊了一句:“來啦!”送水女人簌地,從人堆裏站了出來。

他擠在聽書的人堆裏,往往是牆角一蹲,眯起眼睛,不說話。我卻最記得郝結實說起話來十分有特點。早先跟大夥說起話來,光見嘴巴一鼓一鼓的,也聽不見聲音,有時他說話趕不上人聽;有時從一粒芝麻說到一隻狗熊,再從一個棒子說到一塊西瓜,說得沒意思了,聲音也越說越小。你總會看見他嘴巴一鼓一鼓的。村上人笑話他嘴巴一鼓一鼓的跟屁眼兒似的。“羊拉屎啊他!”一個羊倌在大夥的議論後跟了這麼一句話。村上人一驚。

從此,郝結實留下一個“羊拉屎”的外號。

村上很多女人在家使氣出門就樂意去找他,在他跟前說話也有意思。羊拉屎愛在村裏轉圈,從南往北轉著走。生完氣的女人遠遠地見了他,就喊:“哎!”羊拉屎在街口趕緊掉頭走。遠遠地,又聽她吼:“哎!”女人隻要和他說上話,他嘴慢聲小就隻有聽的份兒了。好多次,女人不是不等他說話,等他那一會兒,他攢出夠說的話來,人家早開始說了,說一段事等他一會兒,對方就說:“你說說!”他嘴巴一鼓一鼓的。對方下一段事又說完了:“你說說!”

羊拉屎清楚她們這麼說,不是真想讓他說。這句“你說說”的意思是女人抬頭看他一眼時的話兒佐料,不在這時說句話,總感覺怪不好意思。

一般大的人裏,數他說話晚。他娘是在他該會說話,還不會說話時,才把注意力轉移了一下。之前,他身體不好,三天兩頭發燒,他娘怕孩子活不了,整天擔驚受怕。他三歲半時的一個下午,管戶口的民警在院門口遇上了他娘。他娘又抱著他著急出門。

“先等會。”民警說。

“等會就燒著了。”

“又病了?”民警看見孩子一張小紅臉。

“有好久沒發燒了……”他娘說。

“先等會。”對方說著,他娘走著,已離開門口,追在後麵的民警拿著一遝記錄也有點急,“先等會,我說了讓你先等會。”

“我不是說了嗎,等會就燒著了。”當時,還沒取名,他娘就說,“你看怎麼結實怎麼給取個名吧。”

一個月後,戶口薄下來,上麵的名字就叫了郝結實。

郝結實他娘找醫生問過,孩子是不是燒壞了舌頭?醫生說話有意思,不直說,他回答個:“是有影響。”是不是燒壞了?他娘在鎮上衛生院得不來答案,倒讓自個兒有了希望。從鎮上回來,就開始教他說,一個字一個字蹦。他爹看了鬧心,幹脆他娘一教,就出門。等回來,孩子還在蹦他離開時停在耳朵裏的字。“我——我——”半天沒說出個東西,聲音越來越小,光見嘴巴一鼓一鼓的。小時候,他在村裏喊喇叭的爹說:“這還是我兒子?”他娘說:“這當然是你兒子,不僅是你兒子,還是你的報應!”然後,看一會兒能說會道出了名的他爹,他爹也看一會兒自個兒的兒子郝結實。

郝結實到了找媳婦的年紀,村上沒人給他說親。他娘一著急,就逼他爹。他爹“郝先生”在四裏八莊有頭有臉,逢喪嫁娶的場麵,人們見了都要叫一聲“先生”。他是十幾年來固定的賬房先生,在場麵上能說會道。這樣的老子有這樣的兒子,不僅他爹想不通。後來,他爹一拍大腿,幹脆就再也不想。這次,他娘逼郝先生時,郝先生來了一句:“我不!”答得短促,有別以往的長篇大論。他娘顯然也這麼覺得,先“喲”一聲算作對這感覺的表示。緊接著,她說:“你不?你不?誰不你都不能不!都說不讓,你不啊,你不,就別醉得連句整話都說不好光知道下種啊!”

郝結實他爹吵完,又走了。他娘撩起門簾往門外看時,他爹正拉開門栓。每次,他爹跟娘吵完,就一個人走了。郝結實沒想到,他爹還是被他娘說動了。這次沒白一個人出門,他給兒子前後說了外村仨姑娘。

一個小眼睛女子嫌他“羊拉屎”,原話是:咋這樣?都說了的。說羊拉屎。可不。沒說這麼個拉法。小眼睛姑娘走了。郝結實為此不高興好幾天,不高興不是嫌人家說他說話“羊拉屎”——這事提前說明白了,而是見了麵,嫌他“拉”(說)得慢。另一個牛眼女子是他嫌人家“稀拉屁股”。“稀拉屁股”指人話密,走哪說哪,什麼都說。“那眼——像——像——”他跟幾個一般大的人說。像啥一直聽不到。人們著急亂猜:龍眼?鼠子?狸貓?大棗?珍珠?郝結實站起來,說:“像——那、那個——”西去河岸的路上,“啪——”小牧童騎著牛搖鞭子。和第三個女子相親是約在女方老姨家。炕東一個,炕西一個,倆人從中午坐到老姨夫晚上歇工。老姨和郝結實他娘給他們騰地方在前院扯閑。郝結實娘說一會兒話,側臉瞅一眼窗。

回家路上他娘問郝結實,這麼長時間,我看有戲,你說咋樣?他說了半天“不”。那屋裏這半天說個啥?沒……說話兒。沒問你,我說那女子?他娘問完,這邊是郝結實答,也也也沒沒沒。他娘說著,熱情退了。就……就……就……話也說著沒勁,倆人一前一後攆著,一路也就沒有再說別的。

羊拉屎掀蓋頭的那夜,瞪著女人葡萄大的眼睛看時也是納悶的。他沒明白過來女人怎麼會同意。後來,女人跟他娘說起了那日的事,他娘還是覺得有點納悶。

“你們當初真沒說話?”

“可不!”

“沒說話,我就不明白了。”

“我倆一個樣兒。”

“一個樣兒?”

女人捂著嘴,用另一隻手一指炕席。

後來,女方老姨來串門,還說:“老嫂子,事兒真成笑話了。我可知道他們相親不說話都幹什麼了。”原來是他們不說話,光低頭拿手指摳炕席了。炕席東西一頭一個大洞。

“你可得叫外甥賠我一塊炕席啊!”

說完,倆人在屋裏哈哈大笑。

女子的家在八裏路。“八裏路”這名在我們馬州也有意思,一般是說到石榴河八裏,還有說到鎮上的。趕大車的特意丈量,到倆地方的距離都不止八裏。往石榴河方向量,十裏,八裏的地方是一口枯井。向鎮上去十二裏,八裏的地方是塊空地,四下找也隻有一個儲糞坑而已。羊拉屎說話就是這樣,想五句頂多說得出半句。那會兒,他愛把這些外麵聽來的話給自個兒女人說,慢慢騰騰地說,日夜都有話。

羊拉屎的女人是一個俊俏的女人。路邊的漢子得機會愛看看,他就不高興。一次,剛出門,女人下地,走在前。一個腦袋嗬嗬笑著,一邊探出門看他女人。他從後麵趕個正著,於是他沒出聲,湊上去,蹲下來,一塊兒跟那人看。

“看看,那小屁股多圓!”那人繼續看得出神。

“不算!”他說。

“這還叫扁?”那人驀地想起啥,猛地把頭往回縮。羊拉屎抱住他腦袋不放,腳踏在兩邊的門扇上,讓門越闔越緊。直到那人喊救命,他才鬆手。

一個女人揪著漢子的耳朵往屋去:“讓你看,看啊?你都看人家啥?一個不夠你看?”羊拉屎一走,那家就吵了起來。

羊拉屎覺得不能丟了手藝,沒過幾年,看著形勢挺好,在馬州中街的西側開了個打鐵鋪。趕上生意好做,沒日沒夜打鐵。有一天,羊拉屎覺得這麼幹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幹脆關一天鋪子,想回家歇歇。躺著躺著,要睡著似的。女人哄他起來,求他快打鐵掙錢去吧。於是,他沒歇夠,又回到了鐵匠鋪。郝家的日子好過多了。他在鋪子裏打鐵,火花亂蹦。一堆孩兒們圍著看會蹦的星星。他看著他們想:“可都好幾年了……”回家把攢很久的話給女人說:“孩兒——又來看打星星。”女人忙著數錢。女人數錢都是分堆兒,一堆兒代表著一個事兒。羊拉屎在跟前聽,等女人擺好,看著他。他一把撲過去。一堆兒辦一個事兒。某一堆兒在幾個月後換了一個金鐲子。女人戴給郝結實看,郝結實拿著她胳膊放油燈前仔仔細細地看。

“亮。真亮。”

女人看郝結實不學好,又要撲過來壓她,就撐起胳膊。

“那個沒來……”

郝結實還要撲。女人往後躲,手一下被抻了過去。郝結實拿在手裏,往油燈旁邊送。郝結實的女人也是一個虛榮的女人。

表妹來找郝結實的女人說事兒。第二天上午,女人戴上金鐲子回了八裏路娘家。臨出門,給他說:“舅舅家樹等著伐呢!”八裏路周圍的林子都是女人舅舅種的樹。過了樹林,進了村,往東走不多遠就是一個澡堂,人人都知道那水引自後山溫泉,水質清冽,溫度宜人。平時引來很多人來泡澡。羊拉屎的女人從小在這裏長大,不覺得有啥,這一嫁人,再回來就有些想了。給舅舅家做好飯菜,沒事了,趕上天熱,就招呼表妹去洗澡。往那裏走時,郝結實的女人問:“那裏人還多嗎?”

表妹說:“知不道。”

“我好久沒見到她們了。你說那個戴大金戒指的許花蘭會在那裏嗎?”

表妹搖了搖頭。

“你又知不道啊。”

她們走進澡堂。郝結實的女人站在池子邊,沒忘摸鐲子。表妹脫得差不多了。一件粉碎花的短衫,紅兜,輕輕解去紅繩……光溜溜,擰開頭上的水門兒。鐲子在腕上怪別扭,洗到一半,脫下來放到了衣服上。接著衝水。一個人影從邊上閃了一下,鐲子不見了。郝結實的女人一回頭正好沒看見鐲子,想追。表妹正拉著她不讓她動,我的鐲子。郝結實的女人喊著,一腳踹開了表妹。你拉著我做啥,還不給我追!郝結實的女人隨著女賊直跑上了八裏路的大街。表妹追上她時,她才注意到街旁的人都愣住了。女賊在街口也不動了。整個街上的人都在斜眼四下瞧。偷了幾個澡堂(其實該叫明搶),在八裏路頭一次失手。

晚上,郝結實到八裏路接女人,回來一路人人見了他倆都扭頭。“都、都、都給、給人看、看去啦?”女人坐在後座,自行車東拐西拐,把空場繞過去,月色就更濃。

轉天清早上,女人發現郝結實不在炕上。從他們家到馬州中街西側的打鐵鋪有十五分鍾的路,郝結實到鋪子裏的第一件事不是把幾天前送來的鐵塊打成一口鍋,而是在打一把刀。原來是給八裏路伐樹的舅舅打製的快刀。一邊打,一邊想,每天早上都坐下來,一邊打,一邊想,這就到了第三天。

刀在鋪子的磨刀石上,這就到了第三天。一層水,看一眼。一層水,看一眼。村上人說,那是淩晨的事了,磨刀石溜溜響了一宿呢……他割斷了自個兒脖子。郝結實的死像是在驗刀,快不快。

馬麵說話不夠人聽。最早,跟大夥說話,大夥總說在他先頭:“你嘴一鼓一鼓的,咋跟屁眼兒似的,羊拉屎啊你!”從此,他落下“羊拉屎”的外號。煙袋口裏也有喜歡找羊拉屎說話的。很多女人在家使氣,在口裏,轉圈找他。馬麵吃完飯,愛在口裏轉圈。從南往北轉。那時的日頭,在他不時西斜過去的眼裏是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