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山雪(六)(1 / 3)

蘇謹儀覺得,自己身處黃泉地獄的深處,身處生與死的邊界。

灼熱的熾焰向他撲去,又紛紛在他眼前停住,以一種繚亂的姿態,跳出一曲深蘊著威脅的舞蹈。他匍匐在地,背脊上仿佛負著千斤磐石。火苗從漆黑的地麵上直直竄起來,肆意的嘲笑和瘋狂交雜,上下震顫,興奮不已。他聽見了獸類的嘶吼,那些巨大的軀體像是橙紅色的氣體凝結而成,它們從四麵八方擁擠而來,互相咬噬,撕裂開的透亮皮肉裏鑽出明亮的火焰。

蘇謹儀本能地想站起來,然而灼熱的氣流讓他動彈不得。

忽然,他聽見了歌聲。那是他熟悉的聲音,縹緲輕靈,似天河倒流,沿著虛空中看不見途徑蜿蜒而下。他一驚,本能地認為那是陌生的語言,然而,他卻能夠立刻明白裏麵的意思。

“碧落天的月輪圓圓,風車葉不停旋轉,紫秋羅美麗芳香。

那是消逝的夢境,在我到不了的地方。

如今月亮缺了,風車停了,花謝了。

那些從沒有擁有過的事物,在我觸不到的彼岸。

有沒有人聽見那變成秘密的心願,

讓我們等待月亮再圓,風車再轉,花再開,

然後一起放聲歡笑。”

恍惚中,蘇謹儀眼前出現了一雙雪白嬌小的足。那雙腳經過的地方,竄起的火苗霎時靜了下去,一寸寸縮入地麵。他仰起了頭,正對上一雙微笑的漆黑眼眸。他一驚,那近乎絕世的輪廓熟悉非常,正是夜照。她身後襯著淡淡的光暈,繚亂飛揚的發絲鍍了金黃。

“謹儀……”夜照輕輕開口,伸出手,放上謹儀的頭頂,“繼承了我的血的人啊,吾以幽姬之名,將一切都還於你。勿消亡,勿禁錮,勿近生死,勿離死生。吾以幽姬之名,將一切都賜予你。”

話音剛落,蘇謹儀隻覺得激烈的力量,從頭頂不斷湧入。

“仇敵逼迫我的靈魂,想將我驅趕進黑暗,禁錮我的血肉,讓我永遠做陰間的子民。神啊,請用我沾滿罪孽的手,賜予他們敬畏與恐懼。”夜照移下了手掌,“謹儀,寬恕我。你是我犯下的罪孽。唯一能夠救你的方法,就是把你也變成血幽冥。也許有一天,你也會如同我一樣,以血為生,喪失神智,但是,至少現在我不讓你死。寬恕我……”

夜照說完,向上一躍,漆黑的發絲頓時散開,宛如火中綻放的虛幻花朵。

蘇謹儀伸手去拉。本來可以夠到,然而夜照卻把那伸來的手輕輕擋開。

夜照搖頭微笑:“我殺了那麼多人,早已罪無可恕。這些我知道的,罪無可恕。謹儀,你還會遇到其他人,所以寬恕我,然後,忘記我……”

手指與手指,交錯而過。

地上陡然裂開一條巨縫,夜照翩然落下,徑直落進奔騰而起的火苗。火焰凝結成的巨獸蜂擁而上撕扯著女童的身體,然而她殘破沾血的臉龐上,始終帶著一抹淺淡的笑容。天上地下,就隻有這樣一個人,縱然將自己的所有作為祭獻雙手奉上,也無有苦痛。

夜照在笑,笑得心滿意足,清甜無邪。

濃重的睡意突然襲來。沉入深睡前,蘇謹儀眼中隻剩下這抹笑顏,徹天徹地。

“你說他什麼時候會醒?”

不知過了多久,蘇謹儀仿佛聽見了男子說話的聲音,仿佛隔著層層時空,聽不真切。

“嗯,這可沒有定數。也許下一刻,也許過幾天,也可能再過幾個月。初召的長短難以預料,當時你不也昏睡了很久。”回答的,應當是一個女子,聲音清寂動聽,卻又帶了些調侃意味。

蘇謹儀睜開眼睛,卻發覺自己坐得筆挺,四周擺設都十分熟悉——正是在代代夕照宮主所住的澹望閣中。然而屋內燃著炭盆,不知何時,竟已經是隆冬。

“你醒了。”

先開口的,正是剛才說話的女子,身材頎長,著一襲素錦,掩不住紅褐色的眉眼間藏著幾分英氣。她身邊,立著一個男子,一身雪鍛便服,玉冠束發,手裏拿著折扇,像是世家子弟。

“老宮主不在了,如今,你就是夕照宮的宮主。”男子說著,向幾案上的文書一頷首,迎著蘇謹儀詫異的目光繼續解釋,“這幾天,這些都是我和蕭葉處理的。為了不讓其他人知道變故,我讓蕭葉用了傀儡線,畢竟大小事務,必須由宮主主持,至少表麵上如此。如有得罪,還要請宮主多多包涵。”他嘴上這麼說,然而溫煦的臉容後隱約透出些傲氣,仿佛剛才講的話,不過是形式上的禮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