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哈尼婭!我愛你!我愛你!”他激動地重複著。
他慢慢把頭低了下來,靠向她的嘴唇。哈尼婭像是在抗拒,可他們的嘴唇還是靠上了,而且是緊緊地貼合在一起,相互用力吻著,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啊!這對我來說,簡直就是一整個世紀!
他們要說而尚未說出的一切,都包含在這個深深的吻裏。羞恥之心使他們難以開口,所有的勇氣也都表達在了這個吻中,再沒有勇氣能讓他們繼續交談。四周一片死寂,隻有他們急促而激動的呼吸聲傳入我的耳朵。
我雙手緊緊握住涼亭的木條,這些木條幾乎要在我的緊握下折斷。我兩眼發黑,頓時覺得天旋地轉,腳下的大地也仿佛裂開一般,讓我一下子墜入無盡的深淵。但是,無論如何,我也要聽他們把剩下的話說完,即使拚了命也要去聽。於是我極力克製住自己的情緒,張著幹裂的嘴唇,大口呼吸著空氣,耳朵緊貼在牆上。我傾聽著,甚至默數著他們呼吸的次數。
沉默持續了很久,哈尼婭終於先開了口,她輕聲說道:
“夠了!夠了!我都不敢看你的眼睛了,我害怕呆在這裏。我們快走吧!”
她把頭轉向旁邊,努力讓自己掙脫他的懷抱。
“啊!哈尼婭!遇見你是我最大的幸福!我真的幸福極了!”賽義姆大叫道。
“我們趕緊離開這兒吧,會有人來的!”
賽義姆聽到這話,立即跳了起來,兩眼炯炯放光,激動得漲紅了臉,他大聲說道:
“那就讓全世界的人都來吧!我就是愛你!我要當麵告訴所有人!我不知道我們的感情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掙紮過,也痛苦過。以前我以為亨利克愛你,而你也愛他。可現在,我什麼都可以不顧,你愛的是我,這才是決定你一輩子幸福的大問題!啊!我的哈尼婭!我最愛的哈尼婭!”
接著,又傳來了接吻的聲音。然後,便是哈尼婭用一種溫柔的,又仿佛是虛弱的聲音說道:
“我相信!我相信你!賽義姆先生!不過,我也有事情要告訴你。他們想把我送出國,到太太那邊去。昨天戴維斯夫人曾向老爺提起這件事,因為戴維斯夫人認為我是亨利克先生這些天來反常現象的根源,他們認為他愛上了我。但是他到底有沒有愛上我,我也不是很清楚。有時候,我也覺得他是愛上我的。但我不了解他,我害怕他。而且,我覺得他肯定會阻擾我們在一起,會想方設法來拆散我們,而我……”
她用剛好能聽見的聲音說道:
“我非常非常地愛你!”
“你聽著,哈尼婭!這世上沒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如果亨利克不讓我來見你,我就寫信給你。我認識一個人,他一定可以把信送到你手中。我自己也會從湖那邊騎馬過來,你一定記得要在傍晚時分到花園裏來。但是,你不要離開這裏,如果他們要把你送走,我也會想盡一切辦法阻止你離開。上帝在上,哈尼婭,請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不然我會發瘋的!啊!我的愛人,我最心愛的人啊!”
賽義姆緊握著她的雙手,瘋狂地吻著。突然,哈尼婭猛地從凳子上跳了起來。
“我聽見有人來了!”她驚恐地叫著。
盡管沒有人來,但他們還是離開了涼亭。夕陽的餘暉把金黃色的光芒灑在他們身上,但我卻覺得這陽光像血一樣紅。我拖著雙腿,步履蹣跚地往家走,在林蔭道的轉角處,我看到了一直守在那裏的卡佐。
“他們走了,我剛剛看見。告訴我,現在該做什麼!”他輕聲對我說道。
“朝他腦袋開槍!”我憤怒地握緊拳頭,亂捶著,眼神像火一樣在燃燒。
卡佐的臉漲得通紅,眼睛裏仿佛有光芒在閃動。
“好!”他斬釘截鐵地答道,轉身要走。
“站住!別犯傻了!你什麼都不用做,什麼也別管。你不能卷進這件事裏來。你隻需要以你的名義發誓,今天看到的事情,一個字都不會說出去。剩下的事情交給我來辦。如果需要你幫忙,我會告訴你,但是你一個字都不能和別人提起。”
“放心!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會說出一個字!”
我們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卡佐似乎已經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心裏怦怦亂跳,突然他神情嚴肅地看著我,緊張地問道:
“亨利克!”
“什麼事?”
雖然周圍沒有人,我們還是盡量壓低了聲音說話。
“你會和賽義姆決鬥嗎?”
“我不知道,也許吧!”
卡佐停下腳步,用力摟住我的脖子。
“亨利克,我親愛的!我心愛的、唯一的哥哥,如果你想要和他決鬥,那就讓我替你去吧!我已經能夠對付他了,你就讓我去吧,讓我去吧!亨利克,讓我去吧!”
我知道,卡佐隻不過在向往一種騎士精神。但我沒有什麼時候像現在一樣感覺他真是我的親兄弟。我也把他緊緊摟在懷裏,說道:
“卡佐!我現在什麼也不知道。再說,他可能也不會接受你的挑戰。我不知道,不知道,我現在亂得很,我還是先把整件事搞清楚吧。你趕緊去吩咐用人給我備匹馬,我要比他早些離開,這樣可以在路上截住他,問個明白。我要你現在去看著他們,但不要讓他們察覺你已經知道他們的事情。趕緊去吩咐給我備馬吧。”
“那你要不要帶武器去?”
“呸,卡佐!他身上也沒有武器,我不能做這種事。我隻是去找他談談,你放心好了。快去馬廄吧!”
卡佐聽從了我的吩咐,立刻跑去了。我也慢慢往家裏走去。我像是被人從背後猛地砸了一悶棍,拖著腳步,有種找不到方向的感覺。說句實話,我真不知道現在該怎麼辦,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隻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大吼幾聲。
在還沒有完全確信我已經失去哈尼婭之前,我一直希望得到肯定的答案,那樣至少可以讓我的心安定下來。然而,當不幸現在真的降臨到我身邊時,我發現我一樣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不幸長著一張死神的麵孔,冷若冰霜地直視著我的內心。此時,一種新的不安又在我心裏萌發了,這並不是對不幸本身的不確定,而要比它糟糕一百倍,是一種束手無策,甚至是坐以待斃的不安。這種不安讓我在與不幸作鬥爭時,猶豫而無助。
苦澀與悲憤交雜在我心裏。我就像在全世界麵前受到了羞辱一樣,內心在顫抖著怒吼、咆哮。過去我常常會想,為了哈尼婭的幸福,就放手吧。如果我是真的愛她,我首先要為她的幸福著想,犧牲自己以成全她的幸福。而現在,這些聲音全消失了。我就像隻任人踐踏的甲蟲,早已被世界忘記,可憐得隻剩下身上的毒刺。我聽任不幸肆意追逐著我,就像一群惡犬追逐著一隻受傷的狼,狼受盡了淩辱,被逼得走投無路,決定即使用光最後一絲力氣,也要為了尊嚴反撲。我的內心重新燃燒起一團火焰,它的名字叫“複仇”,它正慢慢在我體內積蓄著力量。我開始感到,我對賽義姆和哈尼婭是有那麼一種仇恨了。我暗暗在想,既然我得不到哈尼婭,那我也不能讓他們得到幸福,就算讓我失去生命,失去我在世上擁有的一切,我也在所不惜。我就像個罪孽深重的人緊緊抓住十字架那樣緊緊抓住這個思想,它讓我重新找到活下去的理由。我前方的地平線又清晰可見了。我深深地呼吸著,深深地、自由自在地呼吸著,那是一種痛快的輕鬆感,我知道沒有哪個時刻我會像現在一樣坦然和釋懷。煩躁的世界重新變得可愛,就像它本來的麵目一樣,這都是因為,我已經找到所有不愉快的罪魁禍首:賽義姆和哈尼婭。當我回到家裏後,我重新變得神態冷靜、鎮定自若。大廳裏坐著戴維斯夫人、路德維克神父、賽義姆、哈尼婭和卡佐。卡佐剛從馬廄回來,這會兒一步不離地跟著他們。
“給我的馬準備好了嗎?”我問卡佐。
“準備好了。”
“你可以送送我嗎?”賽義姆插了一句。
“好。我正打算到草堆去,看看有沒有什麼損失,馬的飼料夠不夠。卡佐,把你的位置讓給我。”
卡佐讓出了位置,於是我挨著哈尼婭和賽義姆坐在窗邊的一張木椅上。我不由想起很久之前,就在老米科瓦伊過世之後,我們也是這樣坐在一起。如果我沒有記錯,那時候,賽義姆講的是蘇丹王哈龍和仙女拉拉的故事,而哭得傷心的小哈尼婭,沒等聽完就把自己的金發小腦袋靠在我胸前,昏睡了過去。今天,同樣是那個金發的哈尼婭,卻借著大廳暗淡的光線,偷偷握著賽義姆的手。除此之外,曾經歡樂的友誼將我們三個人緊緊聯係在一起,而現在我們就要為愛與恨展開一場殊死的搏鬥。不過,表麵看來,一切還是相當地平靜,事情隻在暗地裏發酵。瞧啊,這一對戀人相對而笑,眼神裏交換著甜蜜幸福,而我看到這些,也是打心底裏快活,但是誰也不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的快活。
過了會兒,戴維斯夫人邀請賽義姆為大家彈奏一曲。於是,賽義姆站起身,在鋼琴麵前坐下來,開始彈奏起肖邦的瑪祖卡舞曲。隻剩下我和哈尼婭坐在長椅上了。我看到哈尼婭像欣賞彩虹一樣注視著賽義姆,神情陶醉得就像是插上了翅膀,翱翔在賽義姆的音樂天地裏。我決定把她拉回現實中來。
“啊哈!哈尼婭,我說這個賽義姆真是多才多藝,歌唱得好,也彈得一手好鋼琴。”我衝她說道。
“啊!還真是的呢!”她答道。
“而且,你瞧,他長得多麼漂亮,你現在好好看看他。”
哈尼婭順著我眼神的方向看了過去。賽義姆坐在黑暗中,隻有頭部被夕陽的餘暉照亮著。借著這縷光線,能看到,他兩眼閉目向上,看上去像是個充滿靈感的鋼琴家。他此刻沉醉在自己的鋼琴聲中。
“他真美,是不是,哈尼婭?”我又問了一遍。
“你很愛他嗎?”
“我愛不愛他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女人們都是很愛他的。啊!那個叫約佳的女學生是多麼愛他啊!”
哈尼婭快樂的眉宇間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那他呢?”她問道。
“啊!這可真把我給難住了。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他嘛,今天愛這個,明天又愛那個,從來沒有長久地愛過一個女人。畢竟這是他的本性。如果他什麼時候說他愛你(說到這裏,我故意加重了語氣),你可千萬不要相信。他想要的隻是你的吻,而不是你的心。你明白嗎?”
“亨利克先生!”
“這可是真的。哎,算了,你不想聽,就當我多嘴好了。這跟你沒有什麼關係,像你這樣溫文爾雅的好姑娘,是不會隨隨便便讓外人來吻你的。是不是,哈尼婭?我覺得,就算誰有這樣的想法,那也是對你的冒犯,因為你絕對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的,決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