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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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鄂梅
紅番小區有些年紀了,前兩年沾某活動的光,刷過一次外牆,很快就像老年婦女臉上的粉,斑駁幹燥,透出沒有營養的底色來。到處都是橫空而過的線纜,陽台一律封死,窗口處投降般伸出些長長短短的衣物來,無論款式還是質地,都在向上天證明,住在這裏的人,生活談不上講究。但它卻在上海寸土寸金的位置,拐到弄口,就是整齊而遼闊的商業區,空氣中嗡嗡作響的仿佛不是電流,而是鈔票在以光速流動。
小小每次從小區走出,穿過兩百米弄口,拐到馬路上等車,都會有種新生兒奮力鑽出母體的感覺,一刻還是憋悶不堪,一刻就天高地遠了。
寧願擠在這個昏暗的產道上,也不願住到開闊一些的地方去,這是小小初來上海時的想法,好不容易把這個想法兌了現,現在卻有點後悔,她以為住在這裏更上海一些,結果卻發現,這裏不過是上海的一小段盲腸,雖在中心地帶,但離上海的心髒,或是靈魂,還有著遙不可及的距離。
好在它小而隱蔽。不包括同事,小小在這裏的熟人不會超過十個,她一點都不急於去認識更多的人,就像她不想去網上接受更多的信息一樣。她養了一盆玉樹,隨手放在陽台上,孩子睡覺以後,她喜歡站在玉樹旁抽一根煙,抽完了,煙頭在花泥裏杵熄。饒是這麼不愛惜,玉樹還是長得肥厚墩實。她隻喜歡好養活的東西,所以她不養寵物,喜歡也不行。
本來沒打算買房的,當時她有更多更遠大的計劃,她想出國,理由很多:讀書,追隨某人,一種生活方式,等等,都說得過去。但老父親一個電話震醒了她。父親在電話裏說:以後有了男朋友,不到拿結婚證的地步,先不要帶回來。父親說得很委婉,但她臉上已經開始淌汗,從初戀算起,她先後興衝衝帶過六個男朋友回家,每次她都以為他們馬上就要結婚了,可每次她都搞錯了,不能怪她,但又能去怪誰呢?父親一生好麵子,估計是聽到閑話了,不然不會冒著刺痛她的風險給她打這個電話。這個電話改變了她的計劃,也改變了她的人生,她用整整兩年的時間,燕子銜泥般築起了這個小窩,然後就一個勁兒地想把這個窩暖起來。
不錯,她什麼都可以搞定,掙錢不多,但能養活自己跟女兒。朋友不多,實在心煩意亂時,也可以找個把人去喝喝咖啡,咖啡能幫助她把一切迅速衝進咖啡館盡頭那間散發著香氣的衛生間。在她看來,一個人在世間的平衡,全靠這一進一出來維係。
隻有一件事情她無能力,她不能分身為兩個人,她的家缺一隻角,缺一個人。剛搬來時,鄰居們就倍加關切地發現了,她一個一個耐心地告訴他們,丈夫因為工作的原因,要在美國待兩年。他們頓時肅然起敬,同時也替她著急:那怎麼行?現在的家庭都是四加二加一,總共六個人在管一個小孩子,你一個人哪行?她趁機放出要找個小時工的口風,她早就盤算開了,紅番小區裏多的是退休在家的老工人,無所事事的家庭婦女,一早就端個大筐,坐在牆根下曬太陽,折錫箔,折完錫箔擇青菜,擇完青菜打麻將,要是能在她們中找一個人來幫幫自己,那可是太恰如其分了,這麼近,隨叫隨到,又不擔心是人販子集團的成員之一。
很快,樓下鄰居就向她推薦了紅頭發底下露出白發根的楊阿姨。
小小沒有跟保姆打交道的經驗,憑直覺,她覺得應該給楊阿姨做出個樣本來,於是選了個周末,全副武裝,不歇氣地忙活。窗明幾淨自不用說,那些不好看的東西統統要收納起來,廚房要有香味,要有陽光,鍋要收進櫃子裏,滴水槽要幹燥而明亮,灶台上最好擺一花瓶,插幹花也可,插觀賞性蔬菜也可。客廳無一雜物,靠墊拍鬆,不偏不倚。小孩臥室尤其重要,除了整齊,最重要的是潔淨,湯團掉到地上都能撿起來丟到口裏。衛生間更是重中之重,不能有水漬,不能見頭發,各種洗滌液有序擺放,地墊永遠像新的。總之,既然有了工人,她就要她的家時時刻刻像開發商的樣品間一樣。
她能感覺得到,楊阿姨進門的時候,暗暗抽了一口涼氣:你家裏收拾得蠻清爽的。
楊阿姨進門的第三天,老家一個表嫂來了電話。
並不是很親的表嫂,追溯起來,至少三代以上才有直係親屬關係。這些年,因為小小一直在外地,很少回家,跟家裏的親戚基本上斷絕了來往,母親去世後,連聽說這條渠道也斷了,所以,當表嫂的聲音突然出現在她手機裏時,她好一陣反應不過來。
我是良芝姐。親戚不僅報出了自己的名字,還報出她們的關係。
一陣胡亂寒暄過後,良芝姐說:聽說你現在一個人?
還有孩子呢。暫時的,兩年後他就回來了。
我要動身來上海了,火車票都已經買好了。
良芝姐隨後解釋,反正已經退休了,沒必要一動不動困在老地方。小小也說:是要多出來走走,趁現在身體還好。
我身體好得很,每天打乒乓球,還玩過空竹,嫌太吵,玩了一陣不玩了。良芝姐濃重的方言讓她應接不暇,貯存在腦子裏的方言一時竟啟動不開,為了表達必須的熱情,她隻得說些例行的客套話,諸如既然出來了,就多玩些日子之類。
來了再說。說完,不等小小回應,竟自顧自把電話掛掉了。
接電話的時候,楊阿姨在旁邊走來走去地擦拭,小小順便告訴她,老家要來個親戚,到時可能要多燒一兩個菜。楊阿姨笑著問:來旅遊啦?
小小這才想起來,良芝姐那句來了再說未必是旅遊的意思,不過,不關自己的事,隨便她吧。
那她吃得慣我們這裏的菜吧?楊阿姨覺察到這事跟自己的工作有關。
應該沒問題,她也算見過世麵的。退休了,出來玩玩。
現在的人都喜歡往外跑。
你也走過不少地方吧?小小給了一個禮貌的回應。
我啊,我很少出門。楊阿姨謙虛地笑了下。
小小直覺楊阿姨說起話來比良芝姐克製得多,同樣一件事,楊阿姨話說七分,良芝姐卻恨不得說出十二分來。
晚上九點多才在火車站接到良芝姐,等候的時候,小小一直在回憶良芝姐的長相,越回憶越模糊,後悔沒弄個接站牌拿在手裏,幸好閘口一開,良芝姐就在人堆裏叫起了她的名字,循聲看去,隻見一隻穿著紅毛衣的胳膊在人頭上方求救似的搖,再一看,記憶中模糊的麵孔一下子被拉到放大鏡前。
橢圓的大臉,高而尖削的鼻子,嘴唇幹燥起皮,淺淺的細紋包裹著兩隻略略鼓突的大眼,粲然一笑,露出兩顆淩厲的門牙,這門牙仿佛時光隧道裏的燈盞,一下子照亮了過去的歲月,那時她印象最深的就是這一前一後微微疊靠的兩顆門牙了。如果不是這兩顆牙,良芝姐的相貌還要再多加十分。
到底是老了許多,大聲講述路上的經曆時,魚尾紋,法令紋,嘴角紋,你來我往,萬花筒般綻放著不同的形狀。
進了地鐵,懾於各自為政的冷淡氣氛,良芝姐自覺地放低了聲音,一趟一趟往小小耳邊湊,恨恨地解釋這趟出來的原因。
夠了,我為他們耗了一輩子,單位,家庭,我得到了什麼?良芝姐以手掩口,在小小耳邊憤憤地吐出一個字:屁!
小小回頭打量她一眼,開玩笑說:你該不是逃出來的吧?
逃?誰敢管我?我的任務盡到了,我圓滿了,我自由了。
小小再次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在她印象中,良芝姐一直是個安於現狀勤勤懇懇的婦道人家,原來是燃料公司的營業員,坐在不怎麼幹淨的櫃台後麵賣燃氣灶及各種配件,沒顧客時就偷偷打毛衣,據說後來燃料公司關掉了,那時小小已經離開了老家,很少再有關於良芝姐的信息。出於禮貌,她沒問良芝姐後來幹了些什麼工作,從哪裏退的休?問,就證明她對人家不了解,不了解就說明她對人家漠不關心,她當然不關心,但沒必要這麼快就表現出來,所以就裝出興趣盎然的樣子聽她說,絕不打斷,發問。對於良芝姐的家,也不比她的工作知道得更多,昌勝哥,良芝姐的丈夫,這個名字是來火車站的路上才突然想起來的,昌勝哥在政府部門工作,具體哪個部門並不清楚,應該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崗位,否則她多少會有點印象。
地鐵到站了,首輪談話自動關閉,兩人無聲地出了站,夜風中,小小聽見良芝姐愉快地吐出一口氣:好漂亮啊!
明天開始好好玩吧,我給你弄了個日程安排,怎麼坐車都給你寫好了,保證丟不了。除了周末,其他時間我就不能陪你了。
噢。良芝姐隨便應了一聲。
除了一個老式大行李箱,還有一個鼓鼓囊囊的大背包,小小讓她把衣服拿出來,掛在衣櫃裏,她猶豫了一下,蹲下去開鎖,密碼什麼的折騰了好大一會兒,打開來一看,幾乎全是冬衣,小小大吃一驚:現在才初秋呢,而且這裏比老家熱。
良芝姐開始往櫃裏掛衣服,羽絨服不算新,有些躥毛,毛衣也起著各種顏色的球,秋衣秋褲也不算新,一副沮喪相。
拉開皮箱夾層的拉鏈時,蹲在地上的良芝姐回過頭,不好意思地一笑:小小,我沒準備回去了。她從夾層裏取出一遝東西,是床單被套之類的。
啊?先吃飯吧。小小凜然著臉,問題有點嚴重。她得在吃飯的間隙想想怎麼應對這個突發事件。
沒有楊阿姨擔心的吃不慣的問題,良芝姐吃得很歡,還直誇好吃。
我做了一輩子飯。隻要是人家做的,我都覺得好吃。
你跟昌勝哥吵架了?
我們不吵架。十幾年沒吵過架了。年輕時經常吵架。
聽說你當奶奶了。
我把孫子帶到3歲,他上幼兒園了,該交給他媽了。
表情很平靜,措詞也沒啥不對,但小小還是從她語氣裏聽出了賭氣的意味。
我準備在上海找份工作,我相信我能養活自己,養不活也不要緊,我帶著銀行卡呢,退休工資會按月打到我的卡上。良芝姐胃口很好地說。
小小想想她那些冬衣,那些床上用品,覺得她很有可能長期占用孩子的臥室,難怪她在電話裏要問她是不是一個人,早知如此,就該撒謊,說丈夫馬上就回來了。
上海,並不好待。小小想了想說,我來了好幾年了,還覺得是剛來。
我又不打算在這裏幹一番事業!我打算從零做起,首先去做保姆,做家務不是我的長項嗎?這一塊我不會輸給任何人。上海的保姆什麼價?
小小把楊阿姨的價格告訴了她,她激動得拍了下桌子:乖乖,一個小時二十五,一天是多少錢?我要發財了!
小小打斷她:小時工跟住家保姆的價格是不一樣的,外地保姆跟本地保姆價格也不一樣,很多種標準呢,具體得去中介看了再說。
良芝姐堅持不去找中介。中介要收費的,你家不是有小時工嗎?讓她幫我推薦一下,你也幫我在你的朋友同事中推薦推薦。
你何苦?人生功德圓滿,又有退休工資,在家頤養天年多好。
良芝姐堅定地搖頭:沒意思,上班沒意思,不上班了也沒意思,旅遊也不好玩,我出去旅遊過兩次,花錢不說,還累,就那麼幾天,完了還得回來,跟沒出去一樣。
我看你這是離家出走的意思啊,昌勝哥知道嗎?
他管不了我了,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他知道你來上海了嗎?
這個他知道。
他同意你出來做保姆?
我不是一定要做保姆,我得養活自己不是?不能坐吃山空啊。我想了很久了,做保姆是最好的辦法,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不愁吃不愁住,跟花錢遊山玩水不一樣,是真正的深度遊,而且不花錢。
小小看看良芝姐利索的舉動,走起路來雄赳赳的勁頭,覺得她身上餘熱似還比較充沛,再想想她前半生的執守,覺得有這個想法也不難理解,就答應先在微信上幫她推介一下。拿起手機,又覺得不宜匆忙,畢竟良芝姐才剛到,應該讓她休息休息,先在上海逛幾天再說。
吃完飯,良芝姐幫她把碗放在水槽,正要捋袖子洗,小小攔住了她:留著吧,明天楊阿姨會來洗的。
良芝姐看了她兩眼:即使你能做的事,也要留給她做,對嗎?
我要是搶了她的活,她會以為我要炒她魷魚。
看來,我得從觀念上學起。良芝姐猶豫了一陣,最終還是離開了洗碗槽。
小小突然有了個想法:要不,你先在我家裏觀摩一下吧,楊阿姨做這一行已經好多年了。
你是說,讓她培訓我?
不是,讓你看看上海女人是怎麼做家務的,既然要做這一行,就得入鄉隨俗。
當夜,小小被一聲巨響驚醒。良芝姐起來小解,撞翻了一個杯子,小小驚得在床上喘了一會兒,才爬起來看,良芝姐捂著胸口蹲在地上撿瓷片,見到小小,喪魂失魄地說:長這麼大,這是我第一次打破杯子。
家裏熱鬧而滑稽,總共就母女兩人,卻有兩個保姆在房間裏穿梭不停。自從小小當麵交代楊阿姨收良芝姐為徒後,楊阿姨說話的語氣就跟以前不一樣了。
良芝,拖地的水要換了,顏色一變就要換。
良芝姐不以為然,但還是去換了。
抽油煙機用廚房紙巾擦,多用幾張不要緊的,東家隻會嫌你沒弄幹淨,不會嫌你多用了幾張紙巾。
良芝姐拎著那片濕紙巾上下打量,搖著頭嘀咕:這東西,用起來一點都不稱手。
告訴你一個秘訣,灶台用牙膏擦,既不傷手,又去油。除了灶台,好多東西都可以用牙膏擦,牙膏是個好東西。
良芝姐擠出一截牙膏試了試,說:還真靈哎。
隨手帶支筆,一個小筆記本,放在圍裙口袋裏,你買了什麼,東家缺了什麼,都記下來,做家務除了傷手,還傷記性。
嗬,有必要這麼專業嗎?
楊阿姨不作回辯,繼續說:你動作太快,小心打破人家東西,做慢點不要緊,毛毛躁躁打破東西,人家就不高興了。
而且楊阿姨開始早退,每天都留一點尾聲,交給學徒良芝姐去處理。她一走,良芝姐就跟小小叫起來:精哪,真是精哪,借口培訓,活不幹完就敢走,她還真把自己當師傅了。
小小覺得有趣,就問她:你究竟學到了點什麼呢?良芝姐頓了一會兒才說:不能說她比我會做,隻能說她跟我做得不一樣。
那不就是學到了嗎?
別看她溫溫順順的像頭綿羊,心裏可紮實呢,你看看你的黃油用得多快?她隻管效果不計成本。她把衣服收好,疊好,卻堆在一邊,不肯放進櫃子,明明是偷懶,卻說是沒你允許她不會碰你的櫃門。
小小笑起來:你真的學到了。
沒有了家務之累真愜意,晚上,小小帶著小孩和良芝姐下樓散步。路過居委會時,聽到裏麵有人在打乒乓球,良芝姐停了下來:我退休前,參加我們單位的乒乓球賽,得了第二名,第一名是個23歲的小姑娘。小小大感意外,嚷嚷著一定要看看良芝姐打球的樣子,使勁將良芝姐往居委會二樓推。
良芝姐有點害羞:我又不是這裏的人,人家不會讓我打的。
不可能,又不是上飛機,還要查身份證。
我一張口人家就知道我是外地來的。
不讓你打再說嘛!
剛一進門,小小就有點想撤了,屋裏隻有幾個男人,個個大汗淋漓,衣衫不整,剛才還在怯場的良芝姐,見到乒乓球拍就像被鬼拉住了似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一個男人下去擦汗,良芝姐走過去,拿起他的球拍,問他:可以嗎?
擦汗的男人有點意外,但還是點了頭。
良芝姐對球桌那端的對手稍稍示意,微微放低身子,看得出來,良芝姐會打乒乓球真不是吹的。
被一個女人挑釁,屋裏的男人們都來了精神,一起圍了過來。
四五個回合下來,良芝姐退到旁邊去脫衣服,這一脫真把小小嚇了一跳,外套裏麵,是一件草綠色彈力高領長袖T恤,本來就很豐滿的胸脯在定型胸罩的托舉下籃球般碩大無比,偏偏她又喜歡把上衣紮進褲腰裏,隨著她左騰右挪的動作,兩個大圓球在裏麵咆哮,一心想要找個突破口逃出去似的。很快,小小就發現,除了那個對手,所有在一旁觀看的人,臉上都有點異樣。
一直到體力耗盡,良芝姐才喘著粗氣放下球拍,披著衣服往外走。小小忍不住說:良芝姐,你打球的時候,看上去好健美,那些男人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不會吧?良芝姐明顯情緒大漲,她特意吸了口氣,摸著腰身說:長肥了,年輕時可不是這樣的,那時腰圍一尺七寸。
小小正要說什麼,良芝姐一把拿過她的手,按在那兩隻大球的下方:給你摸摸我的秘密武器,我在裏麵另外加了一個襯墊,我墊了兩個。
小小不好意思地縮回手,她想起自己那些胸罩,每次買回來,她都要悄悄拆掉裏麵的襯墊,是她不喜歡大胸脯,還是她其實還不如良芝姐更在意自己的女性特征?快穿上吧,當心感冒。她提醒良芝姐時,語氣裏竟有了類似厭煩的意味,但良芝姐渾然不覺。
見習保姆生涯很快進入角色,天剛亮,小小還沒起床,良芝姐就把早餐做好了,牛奶也溫好了,正在水池邊搓著小孩的衣服,還有大人的內褲襪子。家務還是得有專人料理,楊阿姨來之前,小小都是一股腦兒往洗衣機裏塞,楊阿姨一來,她就矜持起來,堅稱洗衣機隻能洗外衣和被子之類的東西。
有人按門鈴,一寸光陰一寸金的早上,怎麼會有來訪者呢?小小含著牙刷拉開門一看,是個不認識的男人,開門見山就問良芝在不在?
原來是良芝姐在居委會的球搭子。從開門到那個人最終離去,小小堅持不朝良芝姐看一眼,直到出門前,良芝姐才訕訕地湊上來說:我本來不想去打球的,但他們非要拉我去,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發現我住在這裏的。
這是好事啊。小小咽下了後麵一句話:我在這裏住了三年了,還沒跟小區裏任何一個人說過話呢。
不上班的人卻比她這個上班的人起得早,小小下樓的時候,樓下空地上到處都是擴胸拍腰甩肚皮的年輕老人,一想到那個人居然知道良芝姐的住處,小小就感到不自在,那人跟這些養生愛好者都是一夥的,沒準這些人也都知道她住在哪一棟哪一層,會不會不安全?會不會她已經生活在他們的注視下?也就是說,對於她,他們什麼都知道,而對於他們,她卻一無所知,這種不對稱不公平讓她感到緊張又厭惡,還有點擔心,她不在家裏時,良芝姐都在幹些什麼?她會不會把她的球搭子帶到家裏去?他們會不會在她家裏抽煙?雖然是親戚,但她對良芝姐並不十分了解,她什麼品性,有沒有什麼不良習慣,全都不清楚,這才覺得她把良芝姐留在家裏,其實是有一點風險的。
晚上,良芝姐告訴小小,楊阿姨給她介紹了一份小時工,也在同一小區,家裏隻有一個老頭,工作很簡單,燒一頓飯,做做衛生。
也就是說,我還得在你家裏住幾天,等我一找到合適的住家保姆,就搬出去。相信我,要不了多長時間。
有譜了嗎?遠不遠?
還沒譜,但我感覺快了。又補充道:反正我是拜托楊阿姨的,她說快了,應該就是快了。她現在再也不說楊阿姨如何如何精了,轉而毫不吝嗇地誇起她來,說她幹活如何麻利,如何在細節上好心地替人當家作主。
你們已經交上朋友啦?
我得有個說話的人不是?你整天不在家,我在這裏也沒半個熟人,全靠她了。我發現她很有意思,一樣是小人物,跟我們那邊的人就是不一樣,到底環境不一樣,眼界也不一樣,我要是早點遇到她,說不定也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看來她對你的影響蠻大嘛,她到底有什麼特別?
一兩句話說不清。以後慢慢跟你說。
有一天,小小突然想起來,良芝姐有一段時間沒去居委會打乒乓球了,提醒她,既然喜歡,還是要去,養成鍛煉的習慣也不錯。她其實是想探聽一下良芝姐跟她那個球搭子還有沒有聯係。良芝姐坦蕩地一笑:我們改成下午了,那個地方,現在加了一班培訓拉丁舞的。
小小想象良芝姐那生機勃勃的草綠色身段,在下午溫暖而迷茫的光線中,不管是正對著窗口,還是背對著窗口,應該都更有魅力吧。這世上到底有多少被海綿襯墊迷惑的男人呀,她再三試過,插上襯墊的話,胸脯會無端地膨脹,鼓突,何況良芝姐是插了兩副襯墊的。她一點都不喜歡麵前掛兩個硬硬大物的感覺,她甚至更喜歡不戴胸罩,所以她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從衣服底下掏出那個東西,像脫掉夾腳的鞋子一樣,遠遠地扔在一邊。但良芝姐不一樣,她觀察到,良芝姐直到洗澡睡覺前才解下那個秘密武器。
小小忍不住試探道:你們是有固定的搭檔還是隨便打打?
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固定的,我的搭檔是一個姓吳的,就是那天你見過的那個。
小小假裝印象不深的樣子,不過她的確回想不起來那人到底長什麼樣子,在她看來,退休老男人都一樣的無所事事不修邊幅。
就是那天早上來敲門的那個呀。良芝姐再次提醒她。
小小還是搖頭,當時她含著牙刷,滿腔怒氣,的確沒顧得上細看,就記得那人身上一股煙味,好像他蹲在她門口抽了一夜煙似的。
乒乓球好學嗎?
體育一向是小小的弱項,除了轉呼啦圈還算在行,她一個體育項目也不擅長。
我也不知道,我根本就沒學過,我好像是拿起球拍就會了,他們都說我有運動天賦。
小小心裏哼了一聲:那也沒用,你這一生已經完了,你有多少潛在的天賦都被捂死在歲月中了。
很快小小就為自己的嘲笑慚愧起來,良芝姐幫她把孩子安頓上床後,來到她的後麵,為她做起了按摩,良芝姐的手非常有力,而且準確,幾乎跟她的乒乓球技藝差不多,她的肩胛和後背頓時熱乎乎的,愜意得差點叫出來。
你在家經常給昌勝哥按摩吧?看你這手法,趕得上職業的了。
他不需要我給他按摩,外麵按摩小姐多的是。
這話題很敏感,小小趕緊收聲。她對昌勝哥的生活一無所知,但她大致知道小城裏像昌勝哥那種男人是怎麼活著的,除了工作,就是打牌和喝酒,開口就是黃段子,下流粗口不斷。她很多男同學就在小城過著那樣的生活,一些女同學也正在向這種生活靠近,而在很久以前,他們都是坐在三八線兩側互不理睬,仿佛有著天然仇恨的男生和女生。
你昌勝哥有個相好你知道嗎?
我怎麼會知道?小小大驚,難道這就是良芝姐毅然從家裏跑出來的原因,不過還是大大咧咧安慰道:告訴你,沒什麼了不起的,男人都喜歡逢場作戲。
不是!他們不是逢場作戲,他們是認真的,她要嫁給你昌勝哥。她看上他了,她說,你這輩子的責任盡到了,你不欠任何人了,你可以跟我開始新的人生了。那個死婊子當著我的麵就是這麼跟他說的。
當著你的麵?你捉了他們的奸?
我才沒那個閑心。有一陣子,我跟他分居,準備協議離婚,協議都寫好了,隻等簽名了,他又後悔了,千方百計把我哄回去,回去沒幾天,那女的就找上門來了,一進門就甩了他幾個嘴巴子,罵他耍了她。我才知道,我不在的時候,她馬上填了我的空。他把她往外推,她就罵他,打他,還罵我是第三者,老狐狸精,我都笑死了,我隻不過出去了一會兒,再回來時就成了第三者狐狸精,你說,氣人吧?
你應該感到高興才是,畢竟昌勝哥戰勝誘惑,最終選擇了你。
你怎麼能這麼想呢?良芝姐猛地拿開雙手,憤怒地揮舞起來:我不到20歲就跟了他,勤勤懇懇,生兒育女,結果呢,我一走,他就去找了別人,還想跟人家結婚,他就這麼等不得?又沒讓他等三五年,哪怕隻等我一年呢?給我一年的時間,讓我回心轉意,不行嗎?所以這事,我隻要一想,就恨不得拿刀砍了他。
小小捉住良芝姐的手,把它們放回自己後頸窩裏。
良芝姐,你對男人的要求太高了,在我看來,他這樣對你,已經很不錯了。
你這麼年輕,怎麼也跟她們想的一樣?你還是女人呢,你更應該站在我這邊。
因為……道理是一樣的呀。
那是什麼道理?男人就該亂搞?女人活該等他玩夠了再回來還得服侍他?
良芝姐,看不出,你還是個女權主義者呢。
我不懂什麼女權,我隻是感到憤憤不平,明明就是他不對,他不該那麼快就把女人招進來。
最後不也趕出去了嗎?
良芝姐再次停止按摩,轉到小小麵前來:我心裏不舒服你知道吧,那個女的比我年輕得多漂亮得多,我隻要一想他們在一起的種種,我就……
恕我直言,你是在用憤怒掩飾你的自卑嗎?
我為什麼要自卑?恰恰相反,那女的不過是個洗頭店裏的小姐。
如果她有份跟你差不多的工作,你的憤怒會小一點嗎?
那也不是……你不知道,她在我麵前囂張得很呢,反倒像是我在搶她的東西。
良芝姐在小小麵前坐下來,一條腿壓上另一條腿,再把一隻手插進兩條腿中間。小小盯著那隻沒在兩條疊起來的腿中間的手說:任何一對夫妻,他們之間總是有空隙的,鑽進什麼,或不鑽進什麼,都不會影響他們的關係,但如果你把這條腿拿下來,事情就不一樣了。
良芝姐順著小小的眼神看去,撲哧一笑:一點都不能說服我,這條腿不可能永遠架在那條腿上。借你的話說,你現在也把那條腿拿下來了,漂洋過海,連麵都見不到,還這麼長時間,你就不擔心?
我們之間沒有縫隙,有些連接是看不見的。
良芝姐死死盯著小小,盯了一陣,敗下陣來。
我明白了,你所說的什麼連接不連接的,都是腦子裏的東西,不是現實中的。
腦子裏的東西,會化成現實,腦子裏沒有,現實中當然也沒有。
這話似乎讓良芝姐感到費勁,她笑了笑,放棄答題似的說:歸根結底是我沒文化,這也是我出來的原因之一,我想看看有文化的兩口子是如何生活的。
小小哈哈一笑:那你這次要盡量物色一個知識分子家庭。
是真的,我特別想看看跟我們不一樣的人是如何生活的,因為我對我的生活太不滿意了。
小小要去出差,去一千多裏外的一個城市,良芝姐建議她把上幼兒園的孩子留在家裏,但小小堅持要帶上。她可以幾天不見孩子,孩子可以幾天不見她嗎?無論是良芝姐,還是楊阿姨,對她來說,都是陌生的懷抱,她要獨自在陌生的懷抱裏生活一個星期,那是多大的恐懼呀。何況小小已經跟出差地的朋友聯係好,朋友也是個年輕的媽媽,到時會帶著自己的孩子過來會合,讓兩個孩子一起玩。
出差事務主要集中在四個工作日的上午,一到下午,小小母女倆就跟朋友母子倆在外麵閑逛,吃喝玩樂,朋友問她:你該打算打算,萬一他不準備回國了,你和女兒怎麼辦?小小輕輕一笑:我什麼打算都沒有,一切順其自然。
朋友看看瘋跑中尖叫的小孩說:父親的缺失,對她會有影響的。
別那麼矯情了,多少家庭都是不完整的,國外還有同性戀家庭的孩子,話又說回來,為什麼一定要強迫自己給孩子一個完美的假象呢?真相就是不完美,沒必要讓她在完美的童話中長大,等她大了,再來給她現實的一擊。我們現在幸福得很,我每天晚上都給她讀故事書,讀得哈哈大笑,或者眼淚汪汪,她身邊並不缺少男性,她幼兒園的老師就是男的,我觀察了許久,沒覺得她對那個老師有特別的喜歡或不喜歡。
寒暑假把她放到我這裏來吧,我家裏雄性動物多,連狗都是公的。
小小以玩笑拒絕:不要,我們是公主,公主不可以隨便住在別人家裏。實際上,她永遠不打算把自己的孩子寄養在別人家哪怕一天,一小時。她小時候就差點被一個成年男鄰居損壞成功,其實那個鄰居是個很忠厚的老好人,後來她大了,他們見了麵仍然很平靜地打招呼,她懷疑他已經把那件事忘了,要不就是那種事他經常做,早已習以為常,沒放在心上,但她卻始終都記得。她絕不會讓她的女兒再有那種記憶,那麼小就背上一個秘密的包袱。
出差結束後,再過兩天就是雙休,小小玩性上來了,索性跟朋友一起報名參加了一個親子遊。連出差加旅遊,前前後後近10天,真是個浩浩蕩蕩的長假。母女倆回家的時候是下午4點多,正是楊阿姨做好清潔準備晚飯的時刻,小小早就分配好了,進門就把從旅遊地買回來的醃魚送給楊阿姨,圍巾送給良芝姐,沒想到推門一看,捋著袖子在廚房忙碌的不是楊阿姨。
也許是鍋裏正忙著呢,良芝姐顯得有點慌亂,一句趕一句地解釋:楊阿姨說她今天不舒服,想請個假,叫我替她做一次。
那就要辛苦你嘍。小小心情很好,這次公私兼顧的出遊讓她心情愉快,收到了放鬆排毒的效果。
吃飯的時候,小小驚叫一聲:良芝姐,你完全改變了老家的口味,快要接近楊阿姨了。
良芝姐眨了眨眼睛,說:那不奇怪,我是她帶出來的呀,她給我介紹的那戶人家,也是這種口味,我得讓人家滿意不是?
說到那戶人家,小小多問了幾句,才知道東家是個腿腳不便的老人,離開輪椅走不到50米,退休前是個老師,大概說了太多話,把後半生的話都說光了,整天隻知道悶頭看書,有時還寫,在電腦上寫,也不知道他在寫些什麼。
小小越聽越起敬意,對良芝姐說:這種人,你要對他好些,周到些。
對了,楊阿姨又給我介紹了一個新客戶,是早上的鍾點。良芝姐突然想起來:明天就要上工了。
哦!小小心裏一沉,又多了一份鍾點工,不是說好要找個住家的嗎?看來良芝姐是打算長期在她這裏住下去了。那可不行,她打算明天一上班就著手辦理良芝姐的事。
歸整行李的時候,小小拿出那包醃魚,交給良芝姐,叫她明天見到楊阿姨時再交給她。又想起楊阿姨的工錢要付了,便掏出來裝在信封裏,要良芝姐連同醃魚一起交給她。良芝姐收好兩樣東西,施施然問她還有沒有別的事,沒有的話,她想出去散散步。小小當然同意,心裏卻很吃驚:她倒很悠閑很有情調呢,還飯後散步。她提醒她,人生地不熟的,不要走遠,也不要太晚。
到底還是晚了,11點多,小小要睡覺了,良芝姐還沒回來,強迫自己拿了本書,邊看邊等,一直等到12點多,良芝姐才小心翼翼地開門進來,見到小小,不好意思地說:街上真熱鬧,一走就收不住腳了,多走了一會兒。小小沒說什麼,去睡了。
上了床卻睡不著,是不是太輕率了,良芝姐也輕率,她也輕率,一個說來就來,一個不知就裏,就開門迎人,還有長期接納的趨勢,良芝姐雖然外表顯年輕,畢竟也是退了休的人,還像個年輕人一樣愛衝動,時不時就解放一下自己。連我都沒在夜晚的街頭流連過呢。小小想,萬一出個意外,怎麼向昌勝哥交代?越想越清醒,竟睡不著了,想立即給昌勝哥打個電話,看看時間,又覺得太唐突,還是留著明天吧。
第二天,鬧鍾還沒響,小小就被衛生間裏的良芝姐吵醒了。刷完牙,良芝姐習慣用牙刷在漱口杯裏當當當地攪拌一會兒,兩種硬邦邦的樹脂材料碰在一起,攪得小小頭皮發緊。
想起來了,她得去上早工,給一家人送早點,買小菜,送小孩上幼兒園,再回來打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