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生間裏好不容易安靜下來,鬧鍾又響了,小小在懊惱和疲倦中緩緩坐起,這才覺得,每天早上多睡那麼幾分鍾,實在是件幸福而滿足的事情。
良芝姐含著幾隻發卡,在鏡前用力梳頭,那動作可真猛,好像拽在手裏的不是自己的頭發,而是一蔸野草。小小怔怔地站在一旁等。良芝姐洗好,搽好,梳好,對小小說:你來吧。可小小有點邁不動步,頭發掉了一地,到處都是水漬。她在早上也會留下這樣一攤垃圾,但麵對別人留下來的,她就覺得髒,碰都不想碰一下。
忍了又忍,還是說了出來:良芝姐,把你的秀發領走。她自認為這樣說顯得俏皮。
良芝姐哈哈一笑:先留著吧,我會打掃的,哦不,楊阿姨會打掃的。說完,拉開門就走。
以後每天早上都是這樣嗎?都要在鬧鍾響之前吵醒她,再留給她一地的頭發和水漬?小小一秒鍾也不願再等,拿起手機就開始撥昌勝哥的電話,等了一會兒,卻被告知是空號,看來是太長時間沒聯絡了,人家換了號都不知道,不過這也說明,昌勝哥沒把她算在他的聯係人之列,否則肯定會通知她。
又撥了一個老家的電話,打聽昌勝哥的號碼。果然是換號了,用新號碼撥過去,就聽見了久違的昌勝哥的聲音。
小小啊,哎呀,今天是刮什麼風啊,怎麼想起我來了?
昌勝哥,良芝姐最近跟你通過話嗎?
昌勝哥似乎有一陣子沒反應過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問:良芝……她是不是到你這裏來了?
是啊,你不知道嗎?她說你知道的呀。
我……知道,你叫她沒事就快回來吧,你也忙,別給你添亂。
我看她的意思,是要在這裏找個工作呢……
找什麼工作呀!昌勝哥毫不客氣地打斷她:她有那麼缺錢嗎?又不是沒有退休工資。你跟她說,就說是我說的,玩幾天就行了,趕緊回家,一個女人,又是這個年紀,在外麵晃來晃去算怎麼回事。你也幫我做做工作,叫她快回來。
我不好說呀,那不成了趕她走嗎?要不你來接她唄,正好你們一道玩幾天再回去。
我……咳,等你回來我再跟你細說。對了,她跟你怎麼說的,關於我跟她。
良芝姐是跟我說過一點,一個年輕女人什麼的,後來又被你趕了出去。怎麼?這事對你們真的有那麼大的傷害嗎?
嗯……她這麼跟你講的?
事實不是這樣嗎?
唉,一言難盡。總之,你叫她快回來。
這是什麼意思?那個女人並沒有被徹底趕出去嗎?難道良芝姐在撒謊?為什麼要撒謊?僅僅為了在她麵前保住麵子?
但她無論如何沒法當麵詢問良芝姐:你跟昌勝哥到底怎麼樣了?你確定你們之間沒出問題嗎?如果沒問題,她自然是白問了,如果真有問題……還是算了,她不說自有她不說的道理,外人何必多事。
奇怪的是,昌勝哥不僅沒來接良芝姐回去,而且連電話也沒再打來,這事在他那裏好像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小小突然察覺到,好久沒見到楊阿姨了。良芝姐說:你們時間不湊巧,你進門的時候,她已下班走了,我看你們是難得有碰麵的時候了。
小小說,幸虧有你在,可以當我們中間的接頭人,否則我還真有點不放心呢。
良芝姐嘿嘿一笑。
周末,是小小跟女兒的固定放風日,她喜歡牽著女兒的小手,在附近順便走走看看,餓了就鑽進餐館,累了就找間咖啡館,讓女兒在她身上睡個午覺,自己喝點東西,看看書,用手機上上網。總之,這一天,她要從早到晚在外麵過,否則就不叫周末似的。
也是這樣一個周末的傍晚,小小帶著女兒,剛一進小區,就被一個陌生女人拉到牆根邊。
那個愛打乒乓球的紮馬尾的保姆,聽說住在你家裏?
小小很不高興一個陌生人這樣質問她,就沒好氣地問她:我認識你嗎?
那個女人噎了一下,似乎想退縮,但還是鼓起勇氣:你能不能叫她別再去打乒乓球了?
怎麼啦?
她本來也不是我們這個小區的人。
這樣說就不對了,我是這個小區的主人,她是我的客人,客人想打打乒乓球,怎麼就不行呢?是不是要買票才能打?我們買就是了。
不是的,我就直接說了算了,我家老頭子也喜歡打乒乓球,他們倆老是一起打,天天打,現在不光打乒乓球,還約了一起軋馬路了,我沒別的意思,是怕事情鬧大了孩子們臉上無光。
有這樣的事?小小下意識地捂住女兒的耳朵,連聲說:我回去問問,我問了再說,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女人得到肯定,馬上活躍起來:已經不止一次了,一上街就讓我家老頭子給她買東西,買手套,買吃的。我家老頭子工資不高,還有“三高”,藥很貴,抗“三高”的食物也很貴。
小小終於咂出一點味道來,不高興地說:我不能光聽你一個人說,我得先去她那邊了解一下,你也回去重新了解一下,我家這個表嫂是很靦腆的人,應該不會做出格的事。
那女人一改剛才的小心和難為情,理直氣壯起來:我家老頭子規矩了一輩子,這一帶的人誰都知道,我們還一直是五好家庭呢。
她提到這一帶的人,倒真把小小嚇住了,在他們麵前,她永遠像個客人,至多是個長住的客人,有特別許可的客人。無論怎麼說,主人總是沒她的份,如果她因為這件事得罪了這個女人,那她就把這一帶的主人們都得罪了,她就要生活在一個人人嫌惡的地方,她無所謂,還有女兒呢,焉知他們不會背著她的麵對她女兒下黑手?
她專門選在良芝姐又要下樓去散步的時候把話說了出來:你先別急著走,剛才有人找到我,對我發出了警告。她把當時的氣氛渲染得有點可怕。
良芝姐果然被嚇住了,嘴唇抖了幾下,外強中幹地說:又不是我約的他,是他要約我,那手套也不是我要他買的,我剛好沒帶錢,他就急猴猴自作主張幫我付了,過後我要還給他,他又不要。我哪用得著他給我買東西,我又不是沒錢。再說,我們又沒幹別的,就一起在路上走走而已,走走也不行嗎?不放心就不讓他出門嘛,把他關在箱子裏,誰也夠不著。
良芝姐,你跟我說實話,你不會是想在這裏搞點婚外情吧?
你真要聽實話?好吧,如果它找上我的門來,我是不會拒絕的,打個不恰當的比方,你們還在上午,還在爬上坡,我已經是傍晚了,馬上就伸手不見五指了,你說我怕什麼?我什麼都不怕,什麼都不在乎。
但這個人,你得在乎。小小腦子裏飛快地轉了幾個彎,良芝姐可以什麼都不怕,因為她隨時可以拍屁股走人,她卻是走不了的,她和孩子都走不了,所以什麼都怕,連樹葉掉下來都怕砸著頭。她現場給那個女人編了個身世:你知道那個女人的弟弟是幹什麼的?開洗腳屋,文身,戴大金鏈子,手裏牽一隻藏獒,我總覺得他像黑社會,你要是惹了他姐姐,你想想會有什麼後果。
良芝姐果然被嚇倒了,當即脫下了為散步穿的球鞋,換上了拖鞋,拿起一塊抹布,東抹西擦起來。
她到底跟你怎麼說的嗎?良芝姐突然扔掉抹布,衝到小小麵前:弄得我好像是個專門從男人那裏占小便宜的女人似的,我不是富人,但也不缺這點小錢,我自力更生了一輩子,難道老了還會為一副手套去討好男人?
她不是這個意思,我猜她是感到緊張了,將心比心,如果有人跟昌勝哥走得這麼近……
別提他!良芝姐揮揮手,又去擦東擦西。
提到昌勝哥,小小想起他在電話裏的交代,趁機轉述出來。
良芝姐一聽就炸了:以後你不要再接他的電話了,我不要他管我,我也不管他,我們各過各的,互不幹擾。
話不能這麼說,你畢竟是他的妻子,身為人妻,沒有絕對的自由。
那你呢?我看你就自由得很。
我們不一樣。冷不防被良芝姐杵了一個窩心拳,小小好一會兒才慢悠悠緩過氣來:我從不覺得我是自由的,我也不推卸自己的責任和義務。
我的意思是,你丈夫在國外,我卻很少看見你們聯係,這不就是你不管我我不管你互不幹擾嗎?我覺得你們這樣很好。
我們另有交流渠道,比如郵件,我們更看重精神交流。
良芝姐一邊擦著窗戶一邊瞪著小小,從臉上看,無法判斷她是否相信了小小所說的交流渠道。
你是怕我給你惹麻煩吧?放心,大不了我不去打乒乓球了,也不跟那個男人一起去散步了。沒想到那個家夥人高馬大,實際上是個癟子,五塊錢的主都作不得。男人怎麼都這麼惡心。
小小見目的達到了,懶得再跟她扯下去,起身進了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早上,剛一下樓,昨天那個女人竟在樓下等著她,小小又驚又怕,難道這事真的傷著她了?傷到一個老年婦女會有什麼後果?
你看,這是她給我家老頭子寫的條子。女人臉上擠出一絲絲禮貌的笑意,但底子是板著的,透著克製不住的怒氣。
小小湊上去一看,果然是良芝姐的筆跡:老鄭,我家小小要晚上6點多才會回來。
你猜他們這是要幹嗎?
我怎麼知道!小小拒絕去碰那張紙條,心裏恨恨地想:他們不會是在我家裏約會了吧?想不到良芝姐一把年紀,竟這麼容易上鉤。她想回去質問良芝,但一看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再一看,老女人還眼巴巴地在一旁等著,就說:我昨晚已經跟她談過了,她說他們隻是打打球散散步而已,僅此而已,並沒有別的心思,如果你不高興,她就不去跟他打球了,也不去散步了。
地鐵上,小小閉著眼睛假寐,腦子慢慢冷靜下來,覺得那張紙條未必像她想象的那樣,也許他們隻是在說散步的事,要不就是打乒乓球的事,良芝姐這個年紀,應該對約會之事已不那麼迫切了。再想想自己剛見到紙條時的反應,真是丟人,幸虧沒表現出來,這種邏輯跟守在她樓下的女人有什麼區別?真是飛速的墮落啊。
上班沒多久,辦公桌上的電話就響了,是老家那邊的區號,小小心裏本能地緊了一下,沒事他們是不會打電話的。
是一個過分客氣的青年人,期期艾艾說了半天,小小才弄明白,原來是良芝姐的兒子,良芝姐幫他帶過三年孩子的年輕父親。
聽說我媽媽到您這裏來了?然後,我想……來把她接回去。然後,請您先不要告訴她,我不想提前驚動她。然後,我還想請您告訴我您家的地址。
他像所有這個年紀的人一樣,喜歡用然後這個詞把每個句子連接起來,就像他隻學會了這個連詞一樣。
小小心裏一陣高興,這可太好了,借他的話說,然後,她就走了,然後,她就再也沒有煩心事了,然後,她又跟以前一樣了。
下班回家,一路叮嚀自己,可別說漏了嘴,讓良芝姐知道她兒子就要來了,但推門一看,心裏不禁一個咯噔,屋裏似乎有了點變化,細一看,又不知這變化究竟來自哪裏,一切還都是早上出門時的模樣。
很快就知道不一樣在哪裏了,晚飯沒人做,難道今天楊阿姨病了?病了也該打個電話說一聲嘛,幸虧冰箱裏樣樣材料都有,趕緊捋起袖子乒乒乓乓忙了起來。
晚飯做好了,擺飯桌時,一眼瞥見門墊上良芝姐的拖鞋,才意識到,她今天晚了,平時這個時候,她已經做完那份小時工回家來了。
小小決定再等一等,應該過不了太久了。她打開電視,看起了新聞,還是那些內容,開會,行業新聞,都是在辦公室瀏覽網頁時早就見過的。不知不覺中,新聞結束了,良芝姐還是沒有回來。打她電話,電話卻在茶幾上刺耳地響起。她又忘了帶電話了。
也許該去找找,但她不知道楊阿姨給良芝姐介紹的小時工是哪一家,就找出楊阿姨的電話,居然是關機,出了什麼問題?
要不幹脆去楊阿姨家問問吧,反正也不遠。出了門才想起她並不清楚楊阿姨家的門牌號,那也難不倒她,樓下的鄰居是知道的呀,就去敲樓下的門,但樓下無人應門。怎麼搞的,今天晚上樣樣事情不順。
隻好回家,先吃飯,把良芝姐那份留著。
快九點了,良芝姐還沒回來,難道她收了工又去跟那個男人打乒乓球了?抱著孩子來到居委會一看,乒乓球室漆黑一片,隻有教拉丁舞的那間亮晃晃的,密密麻麻的人頭在窗台邊擁過來擁過去。
接下來該給孩子讀故事哄她睡覺了,讀著讀著,書掉了下來,大人孩子一起睡了過去。幸好隻小睡了片刻,馬上驚醒過來,這一醒,心裏就開始發慌,良芝姐還沒有回來。
小小來到小臥室,拉開櫃門一看,良芝姐那個行李箱不見了,那些冬衣和床上用品也都不見了,難道她回去了?招呼都不打一個,說走就走?真是沒禮貌到家了,不管怎麼說,留個紙條也好嘛,她不是很喜歡寫紙條的嗎?
走了也好,小小感到心裏一個重重的東西砰地放了下來。
第二天是周末,小小沒心思睡懶覺,趁孩子還沒醒,一大早就去敲樓下鄰居的門,問清了楊阿姨的門牌號,拔腿就跑。不管怎樣,要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不然,良芝姐的兒子來了沒法交代。
能聽到裏麵有人應聲,卻遲遲不見開門,正要再敲,門緩緩打開了,一個頭上飄揚著幾縷白發的伯伯坐在輪椅上,衣衫不整,腿上搭著一條舊毯子。
什麼事啊這麼早?
小小道過歉,簡單介紹了下自己,問楊阿姨在不在家,因為昨天她沒去,自己很擔心,專門來看看,是不是生病了。
男人不耐煩地說:她不在家,我不知道她在哪裏。
小小蒙了,問楊阿姨可有新的電話,她原來的號碼打不通了。
男人招了招手:你進來我再跟你說。
屋裏很寒酸,但勉強還算整齊。
你是說,她昨天沒去你家?
是啊,她一直都在幫我忙,但我們卻很少打照麵,我下班回家,她已經做完事情離開了。
男人哼哼笑了兩聲:這就是她們倆的合謀了。
小小一陣恍惚,連自己此時此刻正站在一間陌生的屋裏,麵對一個陌生的男人這件事都不敢相信了,怎麼可能?他居然說,他的妻子,也就是楊阿姨,跟他已經失去聯係幾個月了,他的家裏,小小的家裏,包括她手頭上的其他幾份小時工,一直都是良芝姐在做。
肯定是這樣的,認識你家良芝後,她就把自己的業務全部扔給了良芝,然後自己就跑掉了。男人一臉滿意的表情,好像對自己得出這個推理結果很滿意。
她為什麼要跑掉?她能跑到哪裏去?
天知道!
你為什麼不報警?
她又沒丟,怎麼報警?隔幾天我的牛奶箱裏會出現個紙條,她在紙條上向我交代一些家務事。
你是說她並沒走遠?
也許很近,也許很遠,我不知道。
為什麼要這樣?
男人閉上眼睛,突然又睜開:對了,我正發愁該找誰呢,正好你就來了,我可告訴你,良芝她昨天沒來,你幫我問問她到底還來不來,不來的話,我就找別人了。
小小哦了一聲,她真想說,我要是能聯係上她就好了。
還在門外,就聽見女兒在屋裏哇哇大哭,開門一看,女兒一身睡衣睡褲,哭得滿臉的鼻涕眼淚。趕緊把女兒死死抱在懷裏,女兒抽抽噎噎地說:媽媽不要丟下我!
小小把臉埋在女兒的小肩上,狠狠地流了一會兒眼淚,再抬起頭時,已經是一臉粲笑了。
女兒在附近的小公園裏玩滑梯時,小小在一旁緊張地踱來踱去,她打過電話到派出所,但人家說,要失蹤24小時以上,才能報警。可是,在她出現以前(小小總覺得良芝姐會突然出現),如果良芝姐的兒子來了,她要怎麼交代呢?
擔心的事真的出現了,還沒到家,良芝姐的兒子就打來了電話,他已經到了,敲門沒人,現在正在她家樓下等著。
良芝姐的兒子叫浩宇,她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還是個渾身汗蓬蓬的中學生,有什麼東西透過他的毛孔火爆爆往外直躥的感覺,十多年不見,他身上的汗已經收幹,也沒有什麼東西往外冒了,他變成了一個眉清目秀略顯單薄的小夥子,還有一雙大大的雙眼皮眼睛。小小對雙眼皮的男生一向有偏見,總覺得這種人意誌力稀薄,缺乏忠誠和力度。
我急死了!一見麵,小小就這樣開了頭。
沒辦法,隻有實話實說了,從昨天晚上講起,想想不對,索性從前天晚上那個老女人堵住她給她看那張紙條講起,一直講到今天,她在小公園裏給派出所打電話報警被拒,急一陣慢一陣,再配上焦慮的表情。沒想到浩宇一點都不意外,也不緊張,反而一臉平靜地安慰小小。
不要緊的小小姐,我媽不會有事的,她……在家裏的時候,也發生過這種事情。過段時間就會回來的。
小小兩眼直直地瞪著浩宇:什麼意思?她喜歡離家出走嗎?
浩宇看著地板,似乎沒準備回答,過了一會兒卻抬起頭來說:小小姐,你相不相信有一種病,既不是更年期綜合征,也不是精神病,它就是一種單純的情緒失控,發作起來,就會做些平時想做但不敢做的事。她在我家幫我帶兒子時,也出去過幾天,出門時隻說是出去走走,結果她上了火車,直接坐到了北京,下了火車,隨便爬上一輛公車,然後又坐地鐵,又上公車,稀裏糊塗摸不清方向時,才打了個車,回到火車站,買了張票回來了。
小小聽得如夢如醉,說不出半個字來。
希望這次也是這麼個情況。浩宇衝小小笑了笑: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小小總算鎮靜下來,問他:你爸呢?他也不管管她?
他們幾年前就離婚了,爸爸帶走全部存款,另組了家庭,媽留在原來的房子裏。
小小感到身體裏有什麼東西像鬆緊帶崩斷了似的一鬆,她想起良芝姐講起的那個洗頭店的小姐,還有後來的複合,以及她內心的不肯原諒,她突然理解她為什麼要編一個與現狀不符的故事了。
浩宇緊接著又說:其實,那個女的出現之前,他們的關係就已經非常糟糕了,原因可能是多方麵的,身為兒子,我沒法判決他們誰對誰錯。
浩宇拿出他的錢包,裏麵有兩張照片,一張是他跟妻子和兒子的合影,一張是他媽媽年輕時的照片。後麵那張雖然嚴重泛黃,還是能看出照片上是個標準的美女,笑得那麼真誠,每個毛孔都洋溢著由內而外的快樂,眼裏閃耀著光彩,仿佛她不是對著鏡頭,而是對著一條流光溢彩的河流。兩條麻花辮垂在耳邊,辮梢處紮著絹做的蝴蝶結。
這是她自己放在我錢包裏的,她說等她死了,要用這張照片來做遺像。
拍這張照片時,她在幹什麼?
在一個什麼文藝宣傳隊裏,她說她會唱《白毛女》的一段: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
小小決定暫時不告訴浩宇良芝姐已經做小時工了,包括她跟楊阿姨串通一氣,頂替楊阿姨在她家裏做小時工的事,她什麼都沒說,隻告訴他,你媽是有做小時工的打算。
我猜到了,她就是這樣,喜歡把突發奇想變成現實。
浩宇說起話來慢條斯理、不慌不忙,這給了小小很多發呆的機會,她突然想起那個坐輪椅的男人,他的妻子楊阿姨,她會不會也跟良芝姐患了一樣的病?
也許事情要追溯到楊阿姨培訓良芝姐的那幾天,她一早出去,傍晚才回,家裏就她們兩個女人,她們在一起到底說了些什麼,她們不可能相對無言,她親耳聽到過楊阿姨跟良芝姐的交流,雖然都是言之有物的對話,但至少能證明,她們之間交流良好,不存在因為陌生而不想交談的拘謹。
小小小心翼翼地提起楊阿姨,以及她在家裏的消失,實際上她並沒有消失不見,她隻是隱形了,她仍然在操心她輪椅上的丈夫的生活,給他指導,又為行動不便的他找了個小時工,以代替她的存在。
我總覺得你媽跟她是有聯係的,可惜她們倆我誰都聯係不上。
浩宇臉上一副越聽越心中有數的表情,末了他問:小小姐,你們女人是不是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束縛著你們?實際上,並沒有啊,你們本來就是自由的,你們掌控著自己的家庭,也有自己的工作,為什麼還總是想著要離開自己的領地呢?
小小笑了笑。
實際上,我們男人才不自由呢,我們被困得更深。
也許,掌控本身也是一種束縛吧,主動地束縛著自己,比被動地束縛自己更不自由,被動的話,時不時還能躲出去,透口氣,主動束縛就沒有這個機會了,比如,我們很少聽說皇帝請假。
浩宇嘿嘿笑起來。
小小也跟著笑:你準備待多久呢?
我請了一個星期假。到時候再說。
就在浩宇要起身去賓館的時候,良芝姐打電話來了。小小驚訝得跌坐在沙發上。
良芝姐,你在搞什麼呀?我正準備報警呢。
正要把電話遞給浩宇,浩宇在嘴上豎起一根手指頭,拚命搖手,小小想起來了,他不想讓他媽知道他在找她。
良芝姐說:你不要擔心我,我好得很,我找到了一戶人家,做住家保姆了。我被那個女人吵煩了,難道我會稀罕她那個糟老頭子?我找也要找個年輕一點的有錢的,真是太小看我了,所以我就搬出來了。
你手機還在我這兒,要我幫你送過來嗎?
不要不要,拿來也沒用,那手機沒用了,過幾天我再去買一個,上本地號碼。
那我怎麼跟你聯係?
我會跟你聯係,這幾天給你添麻煩了,不好意思哦。
看了一眼伸長耳朵的浩宇,又問:你家裏要怎麼跟你聯係?
家裏不用聯係,聯係他們幹什麼呀?他們也不會跟我聯係,他們都過得好好的,我也好好的,不用聯係。
你總要給他們打個電話吧?就在剛才,浩宇還給我打電話問你來著,要不這樣,你趕緊給他打個電話,免得他擔心。
好,可以。
你現在就打,掛了這個電話就給他打。小小為自己急中生智想出這個辦法來很得意,她想看看良芝姐會怎麼對兒子解釋。
好,那我就掛了,你不用記住這個號碼,這是公用電話。我會跟你保持聯係的。
小小趕緊去查號碼,是本市號碼不錯,但好像不在這個區,是相鄰的另一個區。
浩宇說:不一定,既然是公用電話,不一定在她住地附近,有可能她是臨時走到了某個地方,想起來了,就打了。
你對她這麼有把握?
浩宇掏出手機,盯了一會兒,搖搖頭說:她不會打給我的。
你們這算什麼母子啊?
浩宇一笑:我們一直都這樣,我結婚那天她就跟我說:你已經不是我的人了。
你還當真了?她那天隻是發發感慨而已,她應該是很失落才那樣說的。
但她真的不大理我了,我們婚後住在租來的小房子裏,很多人都問我,為什麼不回去跟母親一起住,我也想知道為什麼,但我不敢問她,我覺得這事應該由她主動提出來才對,讓我們把新房安在家裏,把大臥室給我們,她搬到小臥室裏去。一般人家都是這麼安排的。但她絕口不提,我猜她可能就怕我提這事呢。同意吧,她不願意;不同意吧,麵子上拉不下來。
這樣才對,現在哪有年輕人把新房安在家裏的?都願意出去過二人世界的生活。
小小姐,大城市裏是這樣的,但在我們那個小地方,大家都是能省則省,能不花錢堅決不花。
總有一天,她的房子會是你的。
我跟她隻相差24歲,即便她隻能活70歲,我也46了,我兒子也快20歲了,人生已過了大半。
浩宇一邊漫不經心地說,一邊盯著手機,感覺那些話不是他說出來的,而是從他身上自然而然流淌出來的。小小看了他一陣,問他要不要住在她家,他說他出發的時候,已經在網上訂了她家附近的一個莫泰168。
那,來我家吃晚飯?
浩宇說看情況,如果晚回來,就不過來了。我也是難得出來一趟。
看來旅遊才是他此行的主要任務。
小小又來到楊阿姨家,她還是想從這裏捕捉一點信息,畢竟這裏是良芝姐消失前的東家。
坐輪椅的男人神色平靜地打開門,蓋著毯子的大腿上反扣著一本厚書,是曆史書。
她真的再沒來過這裏。這事你可別找我,我跟這人一點關係都沒有,我連她名字都不知道,她一來就做事,她做她的事,我看我的書,完了就帶上門走人,我們很少講話。我勸你也別為她操心了,她好手好腳,能說會道,不會有事的。
畢竟是親戚,我得跟她家人有個交代呀。她住在我家裏,我有責任的。
你不需要對誰交代,你對誰都沒有責任,別說是親戚,就是你的家人,你能說你完全了解嗎?人心隔肚皮,誰知道誰是怎麼想的。
小小竟無言以對了,站了一會兒,看看家裏倒收拾得蠻清爽的,就問他家裏現在是誰在料理。男人說:她又幫我找來了一個小時工,比良芝年輕,菜也燒得好,就是衛生做得不太好。
你是說,楊阿姨幫你找的?
男人手扶著防盜門,詭異地一笑:我不想管那麼多,有人做飯我吃就行,誰做都一樣。話沒說完,門已慢慢移至小小腳邊,小小不得不出來了。
楊阿姨也真是的,自己就是小時工,家裏的活卻要找別人來做,這是什麼算盤?是她想隱形?還是想跟他分居?她看不懂。
良芝姐跟浩宇的關係也一樣讓她看不懂,就拿昨晚來說,再怎麼樣,她放下電話應該馬上給兒子打個電話吧,何況都已經提醒過她,她兒子在找她了,結果硬是沒打。再想想,更不對勁了,良芝姐電話剛打來時,浩宇在她旁邊直搖手,生怕良芝姐知道他在這裏的樣子,這又是為什麼呢?他不是專為他媽而來的嗎?
不管怎麼說,迫在眉睫的任務是另外物色一個小時工,但楊阿姨跟良芝姐的事讓她心有餘悸,兩個自認為知根知底的人都如此不靠譜,隨便去中介找一個又怎麼能稱心如意。有同事給她出主意,可以給孩子找個帶晚飯的晚托班,這樣一來,不僅不用急著去學校接,還可以省了做晚飯,她自己嘛,可以隨便在外麵解決。
小小覺得這主意不錯。晚托班很好找,隻是價格有點吃不消,但也有它的好處,單純,清淨。當即查到晚托班的號碼,結果實在令人愉快,女兒班上已經有兩個孩子在那個晚托班了,所以也不用大人特意過去登記注冊什麼的,當天下午就一道帶過去,省得小小再去幼兒園了。
下班後,小小稍稍休息了一下,找了個快餐店不慌不忙解決了晚餐,這才慢慢踱過去接孩子。晚托班就在幼兒園附近,是個退休小學女教師辦的,孩子們在那裏,可以畫畫,做手工,閱讀,然後還可以吃一頓晚飯。小小問女兒晚餐都吃了什麼,女兒說,有魚,有蛋,有蔬菜,有米飯。小小滿意地捏了捏孩子的肉手,在家裏不也就這些嗎?社會真的是越來越體恤獨自帶孩子的女人了,一樣一樣,都可以推到社會上去,雖然要花點錢,但自己做一樣得花錢,還費時間,時間才是最值錢的,沒有時間,幹什麼都別想。
兩人一路高高興興往回走,女兒在前麵忙著追逐自己的影子,小小盯著她兩條彈性十足的小細腿,想到那個人,他肯定不知道吧,他要是知道肯定嚇壞了。他不會知道的,她一輩子都不想讓他知道。
一路走來,編了多少謊言,她自己都記不清了。她有個男閨蜜,是個平庸的剩男,卻是她最掏心窩子的好朋友,每次失敗的戀情她都講給他聽,每次他都不以為然,每次她都鄙視他的不以為然,認為他是妒嫉,但每次都掉進他的預言裏。她哭著問他:為什麼她總是不順,是不是因為他一直秘密地陪在她身邊,磨掉了她在男人那裏的魅力。他說,那我就試著消失一段看看吧。他真的消失了兩年,結果,她火燒火燎地找到他時,情況比哪一次都慘,她懷孕了,卻無人可以認領。她一時賭氣,產生了一個驚人的想法,她想把孩子生下來,但為了合法,她請他跟她去辦個結婚證,辦完就離婚。他二話沒說就答應下來。她反倒驚訝了:你真的同意?不後悔?我隻是說說而已,沒想強迫你。他淡漠地搖頭:多大個事!一驚一乍的。在民政局門口,她最後問他:你真的不介意我把你變成二鍋頭嗎?他不吱聲,扯著她往裏走。辦完了,她眼淚汪汪地說出那句老掉牙的話,問他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他的回答有點新穎,他說:我發現,現在的女人似乎對結過婚的男人更感興趣,所以,其實是你在幫我。
一個月之內,他們經曆了結婚和離婚,這期間,小小還把他帶回過一次老家,以驗明正身,消除疑慮。她給他捏造的身份是大學教師,因為他看上去除了溫和,再沒有別的特點。其他問題輕鬆解決,他們住賓館,不必擔心在家人麵前露破綻。
在賓館裏,她說,今天晚上,你可以跟我真的結婚。他說,那就真是占你便宜了,我不是那樣的人。她感慨,這麼好的人,為什麼就不能做我的丈夫呢?是我眼瞎了嗎?他說,關眼睛什麼事,丈夫又不是用眼睛來挑的。
你的意思是用心來挑的咯,難道這麼多年來我們不是心心相印的朋友嗎?
我沒說是用心來挑的,依我看,丈夫也好,妻子也好,是用感官來挑的,嗅覺,觸覺,視覺,等等。
她半晌沒吱聲,他的話深深傷害了她,她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也知道他不會在她麵前粉飾什麼,但唯其如此,他傷她更深,他可以對她沒有感官上的吸引,但她對他不可以沒有,既然他明白無誤地承認她對他沒有吸引,那他就是傷了她了,很真誠很客觀地傷了她了。
談話就到這裏為止,兩人在沉默中靜靜睡去。黑暗中,他試著在她臉上親了一下,但她像遭火燙似的躲開了。他連親她的勇氣都沒有,都需要黑暗來給他壯膽,對他來說,她是多麼無趣的一個女人呀。她就是這樣想的。
從老家回來之後,他們之間突然淡了下來,小小有點不理解,也沒有成心去求解,就這樣越來越淡,到今天,兩人幾乎斷了聯係。
然後小小就開始一段一段地編故事,他出國了,開學術會議去了,所以不能陪她回老家照顧她坐月子。他應邀講學去了。他進修去了。他去國外做訪問學者去了。反正老家的人對大學教師的生活不太了解,隨便她說,再加上她極少回去,老家那邊對這個大學教師女婿深信不疑。
孩子似乎天生對父親一角不感興趣,反正到目前為止,她從沒提過關於爸爸的問題,世界對她而言,可能就是媽媽跟女兒,有什麼要緊,不是人人都有幸麵對完整的,不是還有那麼多遺腹子嗎?
追逐影子的女兒停下來,回身問她:為什麼我總是追不上我的影子呢?
因為影子就是故意讓你追不上他呀。
就像我的爸爸一樣嗎?
嗯?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他總是在國外,正當我要去看他的時候,他又換了一個國家。
她的確總在給孩子編造這樣的謊言。有時,她不得不許諾,暑假我們去某某國家,去看爸爸。事到臨頭,又說爸爸發郵件來了,馬上要離開那裏,去另一個國家了,然後以各種親子活動來填充她的失望。
此時此刻,她覺得,該是思考何時告訴她真相的時候了。有時她也擔心,將來某一天,孩子會不會向她抱怨,覺得她對她不公,把她生成一個沒有爸爸的人,就像一個人生下來就有先天殘疾,那個殘疾人會不會怨她的爸爸媽媽把她生成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