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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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於昊燕

米拉說:親,我們做丁克一族吧。

風吹過窗,書房門框上掛著串雪青磨砂玻璃風鈴驟然叮當亂響,把米拉嬌滴滴的聲音敲打得斷斷續續。

1

張西帥大聲回答:沒問題!

張西帥正忙著在收網絡之海裏的漂流瓶,屏幕上海岸沙灘燈塔帆船散落的貝殼混搭出簡易熱帶風情,撿起一個瓶子,心花就怒放一次。與米拉結婚後,張西帥的現實人生程序統由米拉設計,對於生孩子,他的心理狀態還處於大男孩階段,那個哭哭睡睡的粉團尚喚不起他的父性向往,隻能讓他手足無措。所以,張西帥痛快答應了。張西帥痛快答應的問題都是自己想也沒有想過或者是不願意去想的問題。

張西帥和米拉是讓人想不到會有交集的兩種類型。米拉是廣場大媽喜歡的好姑娘,讀書刻苦,名校畢業,市銀行工作,謙虛有禮,最討喜在於長相隨和,一張扁方臉,麵頰上點點雀斑。結婚前,張西帥曾說米拉天生適合在銀行工作。米拉問為什麼?張西帥嚴肅回答:這是高危職業,需要保護色。歹徒不管是劫財還是劫色,你隻要一露臉,什麼歹徒都能被你嚇暈。米拉聽了沒惱,風輕雲淡說張西帥玩笑開得低級。事後證明,張西帥不僅玩笑開得低級,且沒有任何預見性,他在遇到米拉的瞬間便被盤絲大仙絲絲相扣繞指柔功帶進了婚姻的金絲籠。張西帥形似古天樂,大學當了四年校草,和各種各樣的女生戀愛,自稱“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行萬裏路不如閱人無數”。張西帥每次戀愛不超過3個月,對每個姑娘體貼入微,送花、喝咖啡、看露天電影、圖書館占座以及為了占座大打出手,表現得既騎士又紳士,在每一任女友決定非張西帥不嫁時,張西帥開始冷漠疏遠,然後分手,把她們變成前女友。大學畢業後,張西帥陸續考了國考、省考、縣考,屢敗屢考,最後考到本市最偏遠蕭條的鎮稅務所當科員,月薪兩千RMB。張西帥過著瀟灑的快樂生活,月初請各種朋友喝酒、K歌、桑拿,月中被各種朋友請喝酒、K歌、桑拿,月末和朋友一起吃方便麵。可以36個小時連續打麻將,然後再36個小時蒙頭大睡,這期間隻起來喝水上廁所。這種毫無目的的浪子生活從大學一年級開始,持續到和米拉結婚才結束。

說起來,張西帥和米拉是搭了閃婚的動車,閃得風中淩亂。

到稅務所工作的第一個月,張西帥帶著大學裏的風流餘韻在這個經濟不發達的小鎮頗有鶴立雞群的味道,被理發店妹子快餐館老板娘譽為小鎮一張名片。月末,市局黨委書記李書記視察工作,書記走後,胖若豬頭的所長鄭重其事對張西帥說:小張,你工作很優秀。

天上掉餡餅?張西帥隨即警惕地想這餡餅會不會是變質的,趕緊說:領導更優秀。張西帥知道上司的誇獎大可不必當真,誇獎之後的內容倒是需要當心,而且越是被誇得花團錦簇,花朵下麵的內容就越危險。

果然,所長接著說:小張,書記很關心下屬,要給你保媒介紹他侄女給你。張西帥心跳了一下,李蘇蘇這個名字如一個碩大爆竹在張西帥心裏轟然炸開,粉塵四濺彌漫心肺中,簡直令他無法呼吸。高考那個夏天,李蘇蘇沒有來上學,後來,張西帥再也沒有見過李蘇蘇。張西帥強作鎮定,口氣依然隨意地說:所長不要拿我開玩笑,我哪能去高攀書記侄女?所長沒有罷休的意思,不緊不慢說:小張,我沒給你開玩笑,這是領導交代的重要任務,你準備什麼時候去相?張西帥說:所長,你再說就讓我後悔得吐血了。我有女朋友了,準備拜見雙方父母了,實實在在沒有相親資格了。嗬嗬,來到咱們所才知道談戀愛談得有點早。所長臉皮一緊,鄭重說:小張,你可不能欺騙組織。張西帥說:我怎麼能欺騙組織呢?我可是一直忠於組織的。

所長哈哈著走了。張西帥心神不寧地敲打著電腦鍵盤,他心裏依稀有著少女李蘇蘇的影像,那個夏天後,他再也沒有見過李蘇蘇,他需要落實李蘇蘇現在的狀況。從穀歌百度同學錄到同學群,他找到了同學米拉,張西帥記得米拉是個內秀謹慎的姑娘,在同學群裏也聊過幾次,算不上十分陌生,更重要的是米拉和李蘇蘇住同一個小區,張西帥決定到廁所裏跟米拉打個電話探探口風。米拉的聲音還是那麼綿軟,張西帥的語調還是充滿挑逗意味的調侃,兩個人從高中時光聊到現在的單位待遇寒暄恰到好處。張西帥問:你知道李蘇蘇的近況嗎?米拉很謹慎地說:你問這個幹什麼?張西帥說:實不相瞞,有個重要領導要給我介紹對象,介紹的是李蘇蘇。米拉“哦”了一聲,沉默好大一會兒說:坦率講,李蘇蘇狀態不太好,那事,你也知道。她家人帶她去過北京上海多少大醫院,都不曾好轉。張西帥聽了,脊背爬過一條蛇般涼麻,愈發知道倘使去相親,見的不僅是李蘇蘇這個人,更是李書記的臉。隻要李書記點了頭,不管自己是否情願,都得娶了李蘇蘇。掛了電話,張西帥在水箱轟隆隆的衝水聲裏走出廁所。

所長拿來一些稅表給張西帥分配任務,正說著田昌記的熟食店,所長突然問:你女朋友在哪個單位啊?張西帥滿腦子想米拉說的那些話,心不在焉應付著工作,一下被問得措手不及,脫口說:市銀行的。所長頓悟:條件不錯嘛!好的好的,那我跟李書記說一聲。

第二天大早,張西帥接到米拉的電話,問他回絕相親的事情有沒有遇上什麼麻煩。張西帥說:沒事,已經搞定了。張西帥覺得麻煩了米拉,人家又特地打電話來關心,瞬間感動:謝謝你昨天的實情相告,老同學很久沒見麵了,今天晚上請你吃飯。

“青菜園”是一家以農家風味為特色的餐廳,幹淨樸素的單間,糊了窗花的木格窗,牆壁上左掛一串紅辣椒,右搭一串大蒜。高中時張西帥和米拉並沒有多少交往,現在因為倆人有了共同秘密,心理上瞬時拉近距離,很自然地天南海北漫聊。提及相親這件事,張西帥說:我說我有女朋友了,所長還威脅我,說不能欺騙組織,妹的,是不是他過夫妻生活也要跟組織彙報一下。米拉聽了張西帥的粗口隻管不露齒地輕笑,問:你怎麼回答的?張西帥說:我說我女朋友是市銀行的。米拉立刻問:市銀行的,誰啊?張西帥說:我編的唄。說完,張西帥才意識到米拉就是市銀行的,這話仿佛在暗示什麼,連忙又加上解釋:我就順嘴一說。米拉低著頭喝湯,木簪綰起長發,寶藍色低領毛衣,露出一段白膩漂亮的項頸。米拉莫名的羞澀與張西帥的尷尬在倆人間發酵出一些黏稠的心照不宣的曖昧。兩個月後,張西帥和米拉結婚了,典型的反傳統“女才郎貌”模式,婚禮上,很多高中同學紛紛說真是“意想不到”。

這個世界上真是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張西帥總能在女人的床上熱情似火後成功出逃,可是,在米拉床上醒來的第一個早晨,看到白底粉綠格子床單上沾著幾點暗紅,張西帥有點發愣,睡前那瓶紅酒的餘韻似乎很阻礙他回憶與思考。米拉看透了張西帥的心思,上班前疊好沾血的床單塞進咖啡色豹紋提包,笑說以後生是張西帥強奸的女人,死是張西帥奸殺的女鬼,說完平平靜靜上班去了。世人都以為女人哭哭啼啼是男人的殺手鐧,殊不知“一哭二鬧三上吊”不過讓男人一時心煩意亂而已,女人連自己的情緒都無法控製,何談控製男人的思想?一個女人有冷靜主見,對男人才是一劍封喉。最要命的是,李書記那邊又幾次捎話到家追問可有考慮餘地,無異於欽賜杯杯鶴頂紅。於是,張西帥認了命。米拉說我們結婚吧,他們就迅速結婚了。

這個世界上還隱藏著更多微妙秘密,即使夫妻之間都未必相互知道。雙方家長見麵的第二天,米拉父親老米單獨找張西帥喝了一次茶。在福聚堂茶樓的單間裏,老米要了388元一壺的碧螺春,親自給張西帥斟了一杯。然後,老米直白提出米拉和張西帥結婚後生的孩子隻要姓米,結婚不讓張西帥出一分錢,另外私底下補貼他6萬塊錢。張西帥對結婚生子等問題本來就沒多少自我概念,不過恰好被推到了結婚的路口,又想起和別人玩砸金花輸了有3萬多塊錢,母親因子宮肌瘤住院又借著姨媽家兩萬,老米給的錢正好能神不知鬼不覺填了窟窿,於是爽快應了下來。結婚後,米拉宣布不生孩子,要丁克,張西帥想生了孩子也不跟自己姓,生不生都是一樣,不生還清淨點,至少老爹老娘七大姑八大姨三舅姥爺不會來問為什麼孩子不姓張,所以張西帥毫不猶豫地擁護了丁克。

一年後,張西帥想起這個場景的時候,總是為無法預知未來而無比後悔。

2

花園裏,有個瘦削的女人在推動搖籃。她的臉掩藏在長長的披散的頭發裏。她的背一聳一聳,用力推動著搖籃,搖籃裏鋪著淡藍底鵝黃花的小花被。女人開始唱歌,聲音低沉寬厚,根本不像是這樣一個幹枯女人的胸腔裏發出的聲音,那是一支搖籃曲。張西帥遠遠地站著,女人慢慢轉過身來,她的眼睛在發絲的縫隙裏忽閃著,辨識著,突然,她莞爾一笑,張西帥的背部不寒而栗。

張西帥低聲對自己說,我一定在做夢。

少女李蘇蘇柔美清麗,尖尖的下巴,秀挺的鼻梁,紮著馬尾辮。李蘇蘇喜歡穿連衣裙,白色的、粉色的、湖藍色的,柔順的棉紗裹著頎長的身體,散發著花瓣的嬌嫩氣息。講台黑板上端貼著紅色楷體標語“距離高考還有35天”,日子一天天逼近,教室裏的少年們筋疲力盡與時間賽跑,每張桌上都用書本摞起企圖阻擋時間的堡壘。李蘇蘇走過兩列桌子之間的走廊的時候,臂肘總會碰到張西帥桌子上的書本,碰到了,便誇張地揉揉手肘,對著張西帥似嗔非嗔一笑。張西帥是個傻小子,有一次忍不住說:李蘇蘇,你是屬螃蟹的嗎?怎麼老橫著走路啊。李蘇蘇本來盈盈笑著的臉一下子僵住,眼淚在眼窩裏打轉兒。張西帥嚇得連說對不起,說不出的滋味在心底驟然升起,暖暖的,癢癢的,想小心翼翼珍藏,又想狠狠一把掏出來看看。那個夏季,四處彌漫炎熱氣息,一陣雷雨過後,會有些許的涼爽,隨即又是蟬聲嘶力竭的長鳴和升騰而起的悶熱潮濕。

張西帥低聲對自己說,我一定在做夢。

3

婚房是米家提供的80平米二手房,米拉喜歡韓劇,所以家裏布置是以粉“X”為主色調的田園風格,粉藍鑲蕾絲花邊的窗簾、粉紅鑲蕾絲花邊的床單、粉紫鑲蕾絲花邊的紙巾盒,再加上米拉的粉綠睡衣張西帥的粉黃內褲,家是一團甜乎乎的棉花糖。

米拉上班的地方離家近,出門左拐右拐過紅燈走路10分鍾即可到銀行。張西帥上班的小鎮離家21公裏,單位沒有通勤車,需要騎電動車到城鄉公交始發車站乘車。11月的風在拂落法桐樹上巴掌大的幹葉後變得猙獰刺骨。張西帥說:老婆,我申請買輛車代步。米拉說:親,買車太汙染環境了,走路或者騎電瓶車更符合低碳環保的現代生活呢。張西帥說:天太冷,不想騎電動車了。米拉說:那你說怎麼辦呢?結婚買家具的錢讓我爸媽墊了兩萬還沒還呢。張西帥說:買輛熊貓或者精靈也不過三四萬塊錢。米拉說:你若有錢你就買,我可不想借錢做“車奴”!張西帥無語了,他銀行卡上的餘額大概可以買個方向盤套。婚姻就是這樣,愛情的墳墓,再豎上經濟的墓碑。況且張西帥是不折不扣的“裸娶”,張家沒送彩禮,米家父母陪嫁房子,置辦家具是米拉的個人積蓄,張西帥隻帶來了隨身衣服和一隻防水防震的電動剃須刀,那不為米拉所知的6萬塊錢還債後剩下幾千元,本來打算給米拉買個戒指,又怕被問起哪裏來的錢會囉嗦,索性都留給了自己老媽。於是,張西帥每天穿著漂亮的青石色風衣,係著紅白千鳥格絲巾,騎著米拉二舅淘汰的電動車,然後擠城鄉公交上下班。秋風有點冷臉冷耳朵,回到家,米拉往往已經在廚房裏煲湯炒菜了,騰騰的熱氣包裹著房間,溢出的香味兒帶著暖意,融化張西帥被風的荊條抽打後紅脹麻木的臉色。

晚餐是奶白色薏米豬腳湯、翠生生的清炒瓜條、一碟五顏六色的泡菜。米拉說:親,我撿了一隻小狗狗。張西帥問:什麼狗?米拉說:薩摩耶。說著,米拉從衛生間裏把狗領出來,這是一隻兩個月左右的灰色薩摩耶,肮髒、淒惶。張西帥問:那兒撿的?米拉說:新民公園門口。張西帥的心不自在了一下,新民公園前麵是湖後麵是楊樹林,葫蘆形狀,曾有個三腳貓風水師說是水本屬陰,白楊樹又是墳場上的樹,陰氣過重必生事端,所以公園裏也有了一些月落鬼啼的傳說。不過,傳說歸傳說,湖邊的廣場上一年四季照樣鑼鼓喧天,大媽的紅臉蛋喜氣洋洋。米拉和張西帥因為受不了廣場舞的喧鬧從不去公園,張西帥問,你去那裏幹什麼?米拉說:有個同事送材料,約在公園門口見,沒進去。張西帥低頭看餐桌下的狗,灰撲撲的,大口吃著剩飯,一隻耳朵上還有點點血跡,心不由得酸了,說:留下吧。

洗過澡,灰狗變成了一團白色毛球,睫毛密長,溫順地趴在米拉玫紅色布拖鞋上,米拉撫摸著它,在蓬蓬的毛下是嶙峋的骨頭,讓人心疼。張西帥見了也喜歡,抒情追憶自己小時候也養過狗,那條狗被爸媽送到鄉下後死了。然後,兩個人琢磨著給狗起名字,張西帥說:小時候那條狗叫虎子,這隻狗也叫虎子吧。米拉說:哎呀,你怎麼就那麼沒創意。能不能起個和你家狗不一樣的名字。張西帥思考了一下:我原來那隻狗是黑白相間的,這隻狗是白白的,那麼……米拉拖長了聲音,一字一字說:難道要叫白虎?親,你還是真有創意。張西帥轉過神來,自嘲地笑了。討論半天,米拉說狗狗的眼神像周瑜民,所以起名叫仔仔。

晚飯後,米拉興致勃勃拉著張西帥一起看電視,喜歡倚在張西帥身上,跟隨劇情節奏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張西帥甚覺無聊,坐一會兒就想出去找哥們兒玩,米拉說:親,你就不能溫馨點嗎?話音是溫溫軟軟的,臉上卻有了雲遮月的陰影。張西帥重新坐好,握住米拉的小手繼續陪她看電視劇,米拉繼續跟著劇情哭哭笑笑,握著握著,手心裏有了漉漉的汗氣。張西帥想起每次踢完足球,他在女孩們崇拜的目光裏接過一瓶蘇打水,帥氣十足地仰頭喝著,隻有他自己知道襪子濕乎乎地粘在鞋與腳中間的難受與隱藏在鞋裏的濃鬱臭味。不過,有球賽的時候,米拉會大方地把電視讓給張西帥,然後紮上粉藍的碎花圍裙,在廚房裏鹵上一堆雞爪雞翅,盛在淡綠托盤裏端出來,再從冰箱裏拿出兩瓶啤酒,倒進水晶杯。這時候,張西帥體會到了酒吧看球時沒有的愜意、懶散、熨帖。行為主義心理學者說,一種行為重複21天就會初步形成習慣,90天的重複會形成穩定的習慣。所以,習慣是一件極其容易的事,如一粒含有生命胚胎的種子,遇上適量的水分、適宜的溫度、充足的氧氣,遲早會發芽。漸漸,張西帥習慣了在家看韓劇,一周兩次性愛以及喝著水晶杯裏的啤酒,文明溫和地看球賽。

仔仔有小老虎一樣壯實的四肢,喜歡奔跑,因為尚年幼且地板滑,在房間裏奔跑起來常常有些趔趄。每當這種時候,米拉就樂得哈哈大笑,向逗孩子一樣對著仔仔招手,讓仔仔趔趄著一頭撞進懷裏。米拉抱著仔仔在小區裏溜達,她說仔仔還小,骨骼沒有發育好,走得太多,會讓腿骨變形,仔仔體麵的白毛襯托得米拉像圍了皮草的貴婦人,引來無數人的驚歎與逗引。張西帥在網上瀏覽品鑒薩摩耶的文章,說仔仔的耳朵好、鼻子好、尾巴尖也好,總之是天價極品薩摩耶的形象代言狗,這樣,兩個人看著仔仔,愈發感覺仔仔是上天賜予的禮物,是結結實實的幾十萬元巨款。仔仔長得極快,很快米拉就抱不動了,而且,仔仔出門成了大問題,公交車和出租都開始拒載這隻20公斤重的毛蓬蓬的大狗,不管米拉怎麼保證狗不會在車上流口水、排泄以及發出任何聲響,司機們還是像喜羊羊見了灰太郎般態度一致意誌堅定地拒載。張西帥的朋友曾幫忙載仔仔去打防疫針,仔仔痛快淋漓地在車裏撒了一泡尿,便再也沒有人偶發善心了。被多次拒絕傷害自尊後,米拉主動提出來買一輛屬於自己的車載仔仔出門。張西帥還有所猶豫,米拉說:買了車,我們可以帶著狗自駕旅行,像風一樣自由。這句話結結實實撞得張西帥心動,“無盡的漂流自由的渴求,所有滄桑獨自承受”幾乎是每個男人的夢想。激動了片刻,張西帥又泄了氣:可是,我們沒有錢啊。米拉豪氣萬丈地說:找表姐借點錢。

表姐曼青比米拉大4歲,父親早早去世,母親是普通的農村婦女。曼青學習好,為供弟弟上學,職業中專畢業後就出來工作了,在手機直銷店做過會計,也在酒店當過服務員。表姐很漂亮,25歲的時候嫁了40歲的溫局長。那時,米拉還在讀大學,陪曼青去影樓取婚紗照。曼青真是美人啊,在婚紗照上更是千嬌百媚,旁邊的溫局長矮而胖,禿頂,看起來幾乎是父女二人。米拉歎了口氣。曼青何等聰明,看出了米拉的心思,淡淡一笑:女人的命運常常決定於兩次機會,一次是出生,一次是嫁人。我沒托生在好人家,就得抓好嫁人機會。米拉說:你這麼能幹,找個愛你的人還不容易啊,非要嫁這麼老……米拉覺得自己講話太直白了,生生把後麵的話咽了下去。曼青卻不生氣,平靜地說:嫁人也有兩種,一種是嫁可以愛自己的人,一種是嫁可以幫自己的人。女人要知道自己最需要什麼,然後嫁哪種人。米拉說:那就嫁個既可以愛自己又可以幫自己的人吧。曼青說:女人在機會麵前,不要太貪心。曼青結婚前在縣城賓館當服務員,結婚後調到市裏經濟最發達那個區的民政局,服務督察崗位,負責處理結婚證發放出現的投訴問題。曼青的工作聽起來重要得很,不過,結婚的人圖吉利,即使辦證的工作人員態度再傲慢無禮也不會想到去投訴退證;婚後後悔了,會去離婚處換證,也不會去投訴結婚證不是三包證。因此,這工作名為重任實則輕鬆,曼青每天按時上下班,時時記得村裏人常說的一句話“低頭是穀穗,昂頭是穀秧”,說白了就是要低調做人高調做事,見誰都是溫婉親切卻不親熱的一抹笑意。一年後,曼青生了兒子,在家的地位水漲船高。產假期滿,曼青準備去上班,孩子卻死活不讓保姆抱,哭得聲嘶力竭。溫局長說:等孩子大點再上班吧。曼青說悶得慌,溫局長說:那就在家炒股玩吧。曼青便請了長年病假,一邊讀遠程教育,一邊親自帶孩子,拿著上百萬的資金炒股炒樓。在米拉結婚那天,曼青和溫局長來道賀,封了5000元的紅包,溫局長比之以前愈發矮胖,曼青穿了高跟鞋亭亭玉立在一旁比丈夫足足高出大半頭,兩個人就像秤砣與秤杆排在一起。米拉看看身邊頗有星範兒的張西帥,覺得找一個深愛的人是件多麼賞心悅目的事情,這定是曼青的GUCCI手袋Maserati跑車不能體會到的幸福。

幸福的米拉去找曼青去借錢了。曼青運氣好,前段時間買進的幾層寫字樓價格飆升,不免心情也好,直接問:10萬夠不夠?米拉說夠。曼青就從網銀上把錢轉了過去,很隨意地說:剛好炒股賺了點,你先拿去用吧。米拉注意到曼青現在講話極少用方言了,就開玩笑:你現在說話很洋氣了。曼青笑笑說:要給貝貝營造一個良好的成長環境,我現在還學英語和鋼琴呢。米拉忍不住咋舌:到底是培養孩子啊還是培養你啊!曼青說:一箭雙雕不更好麼。見米拉急著走,又拿了兩盒巴西鬆子一包東北黑木耳塞進米拉的手袋裏。

米拉在回家路上突然想起了某網站的調查:如果一個窮小子冒充有錢人和你戀愛,然後被你發現,你會怎麼做?90%的人,選堅決斷絕關係,理由是誠實是最重要的。過了一個月,又出了一道題,如果一個有錢人冒充窮人和你戀愛,然後被你發現,你會怎麼做?90%的人選繼續交往,理由是我愛的是他的人,不是他的錢。初冬的風卷著枯黃的梧桐葉上下飛舞,撞到米拉的臉上,生生的疼,米拉想:冬天買車果然很有必要。

在考察了無數車型後,米拉選中了白色長城,底盤高,後備廂寬敞透氣,並且和車廂幾乎一體,即使是走長途,仔仔也不會寂寞悶氣。張西帥開車的時候,米拉坐在副駕上一起看前麵的風景,仔仔往往會極輕巧地從後備廂一躍而出,翻到後座上,涼涼的鼻子呼吸的熱氣噴到張西帥的耳朵上、米拉的頭發上。仔仔喜歡和他們倆一起出門,在城郊的野地上瘋跑,刨土,追逐別的小狗。米拉跟張西帥說:怎麼仔仔刨土的瘋勁像隻懷孕的兔子。張西帥嗬嗬大笑。

遊玩回來,張西帥照例在陽台上點了一支煙。這是他心情最放鬆的時間,今天即將過去,明天還未到來,所有煩惱都可以暫且擱置下來。張西帥彈彈煙灰,思緒和煙霧一起隨意飄散。米拉走過來,從背後溫柔地環抱著他的腰說:親,煙對肺不好,你這幾天又咳嗽了,把煙戒了吧。張西帥挺感動,說:老婆,一時戒不掉,我適當減少好不好?米拉說:可以啊,隻要你能省出每個月的油錢就可以了。張西帥說:什麼!張西帥是個資深煙鬼,每天一包雲煙隻多不少。米拉似乎對張西帥的抗議早有準備,說:我的工資最近要攢起一大半來還借表姐的車款,你吸煙的錢來付油錢,二者相比,你賺便宜了呢。張西帥終於明白糖衣炮彈的意思就是讓你舔一點甜味,然後再直接炸掉你的舌頭。張西帥狠狠吸了一口煙,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在想吸煙的時候有煙吸。張西帥想過很多次戒煙,也找出很多戒煙的理由來說服自己,比如為了健康,比如為了環境,但是他想不到,他的真正戒煙原因是一輛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