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他睡著了。
他一直在酣睡,沒有醒來。她可以仔細地觀察他,從頭到腳緊貼著他,用手撫平他額頭的皺紋,把他額前的頭發順到後麵。盡管如此他仍然睡著,沒有醒過來。外麵的雨點敲打著六月的夜晚,除了了雨聲就聽不到第二種聲音。雨聲變成沙沙地響,夾雜著潮氣撲向他們的身體。兩具赤裸的軀體,在潮濕的風中一陣顫抖。他醒了過來,用陌生的眼光看著她,片刻之後,這種目光開始變得溫和。“有點冷,是不是?”夜晚的溫柔被溶入他的漆黑的瞳孔,她忍不住要抱緊他,把雙唇貼在他冰涼發幹的唇上。他們相互擁抱對方,要把對方納入自己的身體。他們不能說話,隻能緊靠在一起,隻能彼此相擁,隻能微雨般地喘息不止。閃電突然從天空劃過,緊接著是滾滾的雷聲,像一個大腳的巨人,快速地從這頭跑到了另一頭。他們不能開口,他們沉默。仿佛一旦說話,所有的默契就會轉瞬即逝,像是岩石上的雪花,在灼熱的陽光下蒸發了。連續的閃電和連續的雷聲,一次次撞擊著窗口。
他對她講起他的父親,講起他和父親最後一次釣魚。她聽著。他說他一直都很孤獨,他有父親有母親,可是他們去世了。他有兄弟,可是他的兄弟,比他在這個世界上混得更好,比他在這個世界上zhan有更多的東西,因而瞧不起他,他們很久以前就沒有了來往。他沒有朋友,他每天都要接觸人,可是他沒有朋友,那些都不是他的朋友,隻能算作是一些認識的人。他在這個世上孤獨無依。她說她也是孤獨的。在這個世上,她什麼都有,可是仍然孤獨。他們再次相擁在一起,再次想把對方納入自己的體內,仿佛這樣便可以以肉體來抗衡無孔不入的孤單。她說:也許在這一刻死去是無所謂的。就在這一刻。她就不用因為要背叛她的兒子背叛她的丈夫還有要背叛她的過去而惶恐不安。就在這一刻是可以的。就在這一刻死去,就死在他的懷抱裏,死在這沙沙的雨聲中。然而,雨已經停了,沙沙聲停止了,什麼聲音也沒有。他聽到了遠處傳來的音樂聲和狗叫聲。但仔細一聽,卻又什麼也沒有,沒有音樂聲,沒有狗叫聲,真是什麼聲音也沒有。音樂聲和狗叫聲,隻是在他腦子裏的鳴響而已。
他們去書店。韋鬆林喜歡看一些關於旅遊的書,也許夢想著有一天能到各地旅遊和探險;蔣玲愛看小說。她總是愛看小說。她在書堆裏找到一本康拉德的書,就決定把它買下來。她覺得韋鬆林應該會喜歡這樣的書。她選好書後,去賣旅遊書的地方找韋鬆林。她站在一旁等他,直到他發現她,朝她走過來。他無法讓自己不朝她走過來。
“回去我讀給你聽。”她揮了揮手中的書。
“我讀過這本書了。”
“那再讀一遍。”
有時候她很固執,這種固執常常令他難以理解。她把這本叫《黑暗深處》的書買下來。他們出了書店。
“我們還去哪裏?”他問。
“我們去喝咖啡,”她說。
他們一直在街上尋找咖啡店,但沒有找不到。他們走過了幾條街,最後找到了一家。他們走進去,在臨窗的座位坐下,要了兩杯咖啡。他們相互對望,然後微笑。韋鬆林很滿足,他喜歡和她在一起。
“我很高興能和你在一起,”他對她說。
她笑笑。“真是這樣。”
“覺得怎麼樣?”
“還好。但不如我煮的好喝。我真想煮咖啡給你喝。”
“那不難。我們可以買一個咖啡壺。”
她又笑了,看著窗外。“你真的和她分開了?”
“和她分開了,”他說。
“是不是很難?”
“有點。我覺得對不起她。她人不錯。”
“你和她分開是不是因為我?”
他笑著看著她。
“沒什麼,我隻是問問。別怪我自作多情。你要覺得我自作多情我也不在乎。”
她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有點。有點因為你。但不是全部。”
他看著她,陽光正從窗外射進來,照在她的臉上,她的兩隻眼睛那樣眯著,看起來很不尋常。
“我們走吧,”她說。
“去哪裏?”他說,“我們的咖啡還沒有喝完。”
“不喝了,我們在一起不是為了坐在這裏喝咖啡。”
“我們是為了什麼?”
她想了想,說:“為了沒完沒了地說話,為了讓時間走得慢一點。”
他笑了,“我們能做到嗎?”
“我們可以做到,隻要我們在短時間內做很多事,就會覺得時間變長了。”
“但是,”他說,“但是那樣的話,我倒覺得時間會過得更快。還不如找個無聊的地方,一直坐到天黑。那樣的話,還會覺得時間長一些。無事可做才會覺得時間長。”
她站起來要走;他又把她拉到椅子上。
“你坐不住嗎?”
“我們走吧,”她說。
“那走吧。去哪裏?”
“去買咖啡壺。”
他們付了錢,走出咖啡店。陽光還照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睛也還是那樣眯著。他們去了商店,買了咖啡壺以後就回到了韋鬆林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