骷髏(1 / 3)

骷髏

小時候我曾和幾個男孩同住一間屋子,就在隔壁房間裏,掛著一具人體骨骼。每到晚上,骨頭會在夜風的撩撥下沙沙作響。白天它又在我們的手下簌簌抖動。由於我們的監護人們立誌要把大家培養成通曉各個學科的專家,他們請了一位坎貝爾醫學院的學生來教我們骨骼學。至於家長們的心願是否達成,我們就沒必要告訴認識我們的人了;最好也不告訴不認識我們的人。

那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在這期間房間裏那具骨骼已不見蹤影,而骨骼學,也從我們的腦海裏徹底消失了痕跡。

在過去的某一天,我們的房子裏來了很多客人,於是我隻能去那間老屋子過夜。那會兒我已經不習慣周圍的環境了,一直無法入睡。我翻來覆去,直聽見附近教堂裏整點的鍾聲一次接著一次響起。終於,屋角的油燈冒著黑煙,吱吱響著熄滅了。最近家中有好幾位親友去世,因此熄滅的油燈讓我聯想起了死亡。我想,在自然的舞台上,我們渺小人類的生命之光隨時都可能熄滅,這和一盞燃盡的油燈消逝在永恒的黑暗裏,並無什麼兩樣。

我的思想開著火車,很快回到學習骨骼學的時光。正當我想象那具骨骼曾經會有著怎樣一個軀體時,我突然感到有什麼東西在床邊走動,並沿著牆壁摸索。我能聽見它急促的呼吸。它仿佛在尋找什麼,一直沒有找到,並在屋裏焦急地走動。我很肯定這隻是我因為失眠和興奮而產生的想象;耳邊的跑動聲不過是我自己胸腔中血管的跳動而已。然而,我渾身戰栗,打了個冷戰。為了擺脫這幻覺,我大聲叫道:“誰在那裏?”腳步聲似乎在我身邊停下了,傳來一聲回答:“是我。我是來找我的那具骨骼的。”

如果在我自己想象出的生物麵前表現出絲毫恐懼,那該多麼荒唐;於是,我緊緊攥住枕頭邊,以漫不經心的口氣說:“這麼晚了,真是個好活計啊!現在你要那具骨骼有什麼用呢?”

仿佛從我的蚊帳裏,傳來回應的聲音:“這是什麼問題啊!在那具骨骼裏是包裹我心髒的骨頭呀;我二十六年的青春在這裏如鮮花綻放。難道我不該想著再看它一眼嗎?”

“那當然,”我說,“非常合理的願望。好吧,你繼續找吧,而我要小睡一會兒了。”

那聲音說:“不過我想你很孤單吧。那好,我可以在這坐一會兒,我們聊聊天吧。很多年前我曾經坐在男人們身邊,和他們聊天。可是最近三十五年我隻在火葬場的陰風中呻吟。我想和往日一樣再次和一位男士聊天。”

我感到有人在我床簾邊坐下了。為了適應這情況,我盡可能振作精神答道:“那真是再好不過了。讓我們說說開心的事吧。”

“我能想到的最好玩的事情就是我自己的人生了。我講給你聽吧。”

教堂的鍾聲敲響了淩晨兩點。

“當我還活在人世間,青春年少時,我像害怕死亡一樣,害怕我的丈夫。我的感覺隻能用被魚鉤勾住的魚兒來形容。那就像一個陌生人用最尖利的魚鉤把我從童年的平靜家園裏拖走——而我無法逃脫。結婚兩個月後我的丈夫就死了,我的朋友和親戚們都為我的不幸而悲歎。我丈夫的父親,他細細端詳了我的臉,然後對我婆婆說:‘你沒看見嗎,她長著一雙邪惡的眼睛!’——哎,你在聽嗎?我希望你能喜歡這個故事。”

“我很喜歡啊!”我說,“故事的開頭很幽默。”

“讓我繼續把。我歡天喜地地回到我父親的家中。盡管周圍的人竭力隱瞞,但我自己知道我與眾不同、天生麗質。你覺得呢?”

“很可能吧,”我咕噥道,“可是你要知道我從來沒見過你啊。”

“什麼?沒見過我?那你也沒見過我的骨骼嗎?哈哈哈!沒關係。我開個玩笑。我怎能讓你相信,在那兩個空空的眼窩裏,曾經有雙明亮烏黑、含情脈脈的大眼睛?那雙鮮嫩的紅唇曾經勾起的笑容,又怎能和你們曾經看到的兩排裸露的牙齒相聯係?當我嚐試著向你表達我年輕時那股優雅、迷人的氣息,柔軟、緊致的線條,如花的笑靨曾經綻放在這副幹枯老朽的骨骼裏,我自己都會發笑;我也因此生氣。在我的時代,最德高望重的醫生也無法妄想拿我的身體骨骼來做骨骼學的教具。你知道嗎,我認識的一位年輕醫生,他甚至把我比作金色的蘭花。這意味著對他來說,其他人隻配做生理學的案例,然而我卻是美的化身。還有什麼人會把一具骨骼當作金色的蘭花?

“當我行走時,我感到自己像一顆鑽石散發出光彩,我的舉手投足都在四周激蕩出美的光波。我曾經數小時凝視自己的雙手——一個優雅的手勢就可以讓最熱血的男性為我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