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一(3 / 3)

“今天太糟了!你不覺得無聊嗎?”我問她。

“不會啊,你瞧,我看書呢。”

“我們到底來這兒幹什麼呢?但願你沒受涼。”

“我不太冷,你呢?你的臉色好蒼白。”

“沒什麼……”

晚上又起風了。驛車終於來了,我們重新上路。

車子一顛簸起來,我就感到全身跟散了架似的。瑪瑟琳又困又乏,很快就靠在我肩頭睡著了。我怕咳嗽起來會吵醒她,於是輕輕地、輕輕地抽開身子,讓她倚在車廂壁上。可是這回我沒再咳嗽。我吐痰了。這是以前沒有的。我咳得並不費勁,痰也不多,隔一會就咳出一些來。這感覺挺怪的,起初我還覺得好玩。但是,沒過多久我就因為嘴巴裏的怪味惡心起來。我很快用完了自己的手帕,還弄得滿手都是。要叫醒瑪瑟琳嗎?幸好我想起她的腰帶裏係著一條大帕子,我悄悄把帕子抽了出來。我隻要不刻意忍著,痰就越咳越多,咳完之後還感到格外清爽。我估計感冒就快好了。隻是突然之間,我渾身脫力、頭暈眼花,就像要昏過去一樣。要叫醒她嗎?……啊!不要吧!(小時候接受的清教派的教育使我始終憎惡軟弱自棄的行為,對我來說那無外乎懦夫所為。)我稍稍鎮定了一下,終於熬過了暈眩……我仿佛又來到海上,車輪陣陣,幻化作濤聲滾滾……我不咳痰了。

接著,我陷入某種昏睡之中。

等我再度醒來時,天空已經布滿黎明的曙光。瑪瑟琳還沒睡醒。我們快到站了。我手裏攥著的大帕子是深色的,之前沒看出什麼異樣來。當我把自己的手帕從口袋裏掏出來時,我不禁大吃一驚。那上麵全都是血。

我的第一反應是瞞著瑪瑟琳。但是怎樣才能做到呢?我身上到處都是血跡,尤其手上……我肯定流過鼻血吧……對,她要是問起,我就說我流鼻血了。

瑪瑟琳一直沒醒。我們到站之後,她忙著先下車,什麼都沒看到。我們預定了兩個房間,我衝進自己的房間把血跡洗掉。瑪瑟琳根本沒有察覺。

我的身體十分虛弱,吩咐夥計給我們送茶過來。瑪瑟琳臉色雖然也不大好,可她安安靜靜的,倒茶的時候還帶著笑容。我突然因為她的一無所知而感到惱火。我心裏明白,這種情緒是不公平的。還不都因為我掩飾得太好,她才沒有察覺的嘛。盡管這樣想著,我心裏還是不舒服,情緒本能地膨脹起來,到了無法克製的地步……直到後來我實在忍不住了,看似漫不經心地說了句:

“我昨天夜裏吐血了。”

她沒出聲,臉色刷地白了,身體搖晃起來。她努力想站穩,卻一頭往地上栽倒下去。我有點抓狂,衝上去大喊:“瑪瑟琳!瑪瑟琳!”這下可好了!我是怎麼了!我一個人有病還不夠嗎?可是,我說過,我自己身體也很弱,差一點也跟著暈了過去。我打開門求救,有人跑過來了。

我想起我箱子裏有一封寫給當地官員的引薦信,我叫人拿著這封信去請軍醫。

沒多久,瑪瑟琳就醒過來了,她坐在我的床頭,我因為高燒而渾身發抖。軍醫來了,給我們兩個人都做了檢查。他肯定瑪瑟琳沒事,而且跌倒時也沒受傷。而我,卻著實病了,還病得不輕——他甚至不願說出病因,但他承諾當天晚些時候還會再來。

軍醫又來了,他對我笑,話也多起來,還給我開了好幾種藥。我明白他是看我沒救了。我要說實話嗎?我當時沒有驚訝得跳起來。我隻是覺得疲憊,無計可施,索性聽之任之罷了。“這世界上到底有什麼值得留戀的?我這一生滿腔熱忱地撲在工作上,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除此之外……真的,還有什麼可在乎的?”我這樣想著,覺得自己斯多葛式的精神十分值得稱道,倒是這個房間的破陋程度讓我不堪忍受。“這房間糟透了。”我環視四周,猛地想起,就在隔壁一模一樣的房間裏,我的妻子瑪瑟琳正在那裏,我能聽見她的聲音。醫生還沒離開,他正在與她交談,還盡量把聲音放低。不知過了多久,我一定是睡過去了……

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瑪瑟琳守在我身邊。看得出她哭過。我不夠熱愛生活,所以不曾為自己惋惜。隻是這地方的粗鄙簡陋讓我實在看不過眼。我注視著她,目光幾近貪婪。

她坐得很近,正在寫東西。在我眼裏她總是那般美麗。我見她封上好幾封信,然後站起身來走到床邊,溫柔地牽起我的手。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她問道。

我笑笑,有點傷感地反問:“我會好嗎?”

“你會的,”她的回答如此充滿信心,我幾乎也要相信了。我對將來的生活、她對我的愛情有了一種模糊的感覺,朦朧而淒美。我的眼中噙滿淚水,怎麼擦也擦不幹,終於淚如泉湧,這一哭便哭了好久。

瑪瑟琳憑著熾熱的愛情力量勸服我離開蘇塞。她無微不至地照料我,治療我,護理我……從蘇塞到突尼斯,再從突尼斯到君士坦丁。瑪瑟琳是多麼地了不起!我到了比斯克拉就會好起來的——她的信念從未動搖,她樂觀的熱情片刻未減。她打理著周遭一切事務,安排行程,預定旅店,惟一無法做到的是減少旅行的艱苦。有好幾次我真想停下腳步,準備放棄了。我像個大限將至的人一樣汗流不止,呼吸不暢,有幾次還失去了知覺。第三天晚上抵達比斯克拉的時候,我離死也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