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我頭一回允許自己長時間離開研究工作,在此之前我最多也就休個短假,也有幾次時間稍微長些。母親離世不久後,我陪父親去過一趟西班牙,那次旅行走了有一個多月。還有一次,我們在德國逗留了一個半月。其他幾次外出都是科考性質,我父親的研究態度端正,縱然出遊,其意也不在山水之間。不陪在父親身邊的時候,我便與書為伴。然而,這一次剛剛離開馬賽,有關格拉納達格拉納達(Granada),西班牙地名,格拉納達省的省會,位於內華達山脈北麓。和塞維利亞塞維利亞(Sevilla),西班牙地名,安達魯西亞自治區和塞維利亞省的首府,位於伊比利亞半島南部。的種種回憶便湧上心頭。那裏的天空更湛藍,樹蔭更濃密,大節小節不斷,還有那些笑聲、歌聲……我想,我們又要看到這些了。我登上甲板,目送馬賽漸行漸遠。
我突然發覺自己可能有點冷落了瑪瑟琳。
她正坐在船頭。我走近她,第一回真正地端詳她。
瑪瑟琳長得很美。這你們是知道的,你們見過她。我後悔沒能早點注意到這一點,相識太久,使我失去了發現美的眼睛。我們兩家是故交,我看著她長大成人,對她的美麗早已視若無睹。這是我第一次為她的美麗發出驚歎,她的風姿實在太出眾了。
她頭戴一頂簡約的黑色草帽,長紗微動,覆著一頭金發,卻無嬌弱之感。她的裙裝和緊身上衣質料相同,用來裁這套衣服的蘇格蘭布料是我倆一起挑的。我雖在服喪之中,卻不願讓她也一身縞素。
她感覺到我在看她,便向我轉過身來……在那以前,我對她是殷勤周到的,但多少帶點刻意的成分,看得出,我這種用冷淡的禮貌代替愛情的做法令她有些困擾。我第一次用完全不同的目光打量她,她是不是注意到了?她深深地看向我,報以溫柔一笑。我無言地在她身邊坐下。此前我隻為自己活著,至少按照自己的意誌活著,即使結婚了,也僅僅把妻子看成生活伴侶。我從未仔細想過,這種結合會給我的人生帶來什麼變化。直到此時此刻我才明白,我人生的獨角戲結束了。
甲板上隻有我們兩個人。她把頭靠過來,我輕輕地攏住她。她抬起眼睛,我把吻落在上麵。一吻過後,心頭掠過一種全新的憐憫之情。這種情緒是如此猛烈,瞬間席卷了我,令我的淚水不受控製地滑落下來。
“你怎麼啦?”瑪瑟琳問。
於是我們打開了話匣子。她說起話來溫柔動人,使我深受觸動。我以前總是對女人有成見,認為女人很傻。那一晚在她身邊,我覺得自己才是笨拙的那個。
原來,這個和我結合的女人也有自己的生活啊!這個想法沉沉墜在心頭,讓我徹夜難以安睡。幾次醒轉,我從床鋪上坐起身來,俯看睡在下鋪的瑪瑟琳。我的妻子。
次日天空清亮,海麵平靜無波。我們又隨意聊了一會,使彼此之間的拘束感又淡去不少。婚姻生活真正開始了。
十月最後一天的早晨,我們在突尼斯上岸了。
我原本隻想在突尼斯小住幾天。我不怕和你們說說我有多蠢——對於這個剛被征服的國家突尼斯自1881年成為法國殖民地。1956年3月20日法國承認突尼斯獨立。,我隻對迦太基和羅馬的幾處遺跡有興趣。比如奧克塔夫跟我提過的提姆加德,蘇塞的鑲嵌畫藝術,尤其是傑姆的露天競技場,都是我想先睹為快的景點。我們首先得去蘇塞,從那兒搭乘驛車,我不想在途中有所耽擱。
可是突尼斯卻讓我大吃一驚。我身體裏沉睡著的某種感官,雖然一直不曾得到開發,卻依然保持著神秘的活力,一旦接觸到新鮮事物就會振奮起來。這已經不僅是感興趣,而到了驚詫和愕然的地步。即使如此,這些感受都比不上我看到瑪瑟琳快活樣子時心裏湧出的愉悅。
不過,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我也越來越疲憊,但若是不堅持下去又覺得不好意思。我時常咳嗽,胸腔內有種奇怪的不適之感。我們一路南下,我想,也許日漸溫暖的天氣能讓我好起來。
斯法克斯的驛車晚上八點離開蘇塞,半夜一點經過傑姆。我們訂了半個車廂的座位。我本以為會遇到一輛東搖西晃的破車,沒想到事實上座位十分舒適。但是天很冷!我們倆曾天真地認為南方氣候比較溫和,因此兩個人都穿得十分單薄,隻帶了一條披肩。車駛出蘇塞城,剛剛脫離了丘陵的天然屏障,風就刮了起來。大風穿過平原,呼嘯著,怒吼著,從每一絲車縫裏鑽進來,防不勝防。等到了目的地時,我們都凍僵了。我路上折騰得厲害,又咳嗽個不停,實在是撐不住了。這一夜真慘!傑姆沒有旅店,隻有一個簡陋的土堡供我們落腳。要不還能怎麼辦?驛車已經開走了。整個鎮子沉睡著。黑夜漫無邊際,隱約能看見周圍廢墟突兀的暗影,還有陣陣犬吠。我們來到土堡的小屋裏,裏麵搭著兩張破床。瑪瑟琳凍得發抖,但至少在這裏我們可以躲避寒風。
第二天的天氣陰沉沉的,我們出門看時,沒想到竟是灰蒙蒙的一片。風還沒停,不過沒有昨晚刮得厲害。驛車要等到晚上才能再次經過……就像我說的,那天真夠慘的。露天競技場幾分鍾就逛完了,實在令人失望,在灰暗天空的襯托之下,我甚至覺得它很醜。可能是疲勞的緣故,我格外無精打采。臨近中午,我閑極無聊,又回去尋找石頭上的銘文,結果無功而返。幸運的是,瑪瑟琳帶了一本英文書。我回來的時候,她正坐在避風處讀書。我坐到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