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一(1 / 3)

第一部分 一

親愛的朋友,我知道你們忠於友誼,值得依靠。一聽說我有需要,你們立刻就趕來了。正如我聽到你們的召喚也會義無反顧地赴約一樣。然而,轉眼間我們已經闊別三年,我多麼希望這份友誼能經受住我接下來這番話語的考驗,就像它能夠經受住時間考驗一樣。我如此急迫,讓你們千裏迢迢來找我,不為別的,隻因我想見你們一麵,想讓你們聽我說說話。除此以外,我別無所求。如今我正站在生命的緊要關頭,我感到無力逾越。這並非因為厭倦,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需要……這麼說吧,我需要一吐為快。一個人懂得如何爭取自由不算什麼,難的是懂得如何享用這份自由。請允許我談談我自己。我會說到我的生活,如實相告,既不誇大其詞也不故作謙虛,比我自言自語的時候還要坦率自然。聽我說吧。

在我的印象裏,我們上次見麵是在昂熱郊外的一個鄉村小教堂裏。那天是我的婚禮。我們邀請的人不多,正因為到場的都是至交好友的緣故,小小的典禮變得格外動人。我看到大家那麼感動,自己也跟著感動起來。從教堂出來,我們又一起到新娘家裏吃了頓簡餐,那是一頓沒有嘈雜聲的家常便飯。飯後,我們登上了一輛租來的車子。婚後旅行可不能少,那分別的場景完全符合人們腦海裏傳統婚禮的畫麵。

我對我新婚的妻子知之甚少,估計她也不怎麼了解我。這麼一想,我就不難過了。這樁婚事無關乎愛情,我娶她完全是為了撫慰我父親的心,當時他病得厲害,惟一放不下的就是我,怕我在世間孤孤單單,沒個親眷。我深愛著我的父親。在他彌留之際,在那段傷感的日子裏,我惟一的願望就是要讓他走得了無牽掛。因此我就這樣完成了自己的終身大事,一頭紮進完全陌生的婚姻生活裏。我們在父親床邊舉行了訂婚典禮,那時的他已經奄奄一息了。雖然婚禮上沒有人們的歡笑聲,卻別有一份莊嚴的快樂,這快樂來自老人家內心深處的平和。我暗自想,我也許從未愛過我的未婚妻,但至少我亦從未愛過其他女人。在我看來,這足以確保我們婚姻的幸福了。我並不了解我自己,卻深信已把全部身心都獻給了她。和我一樣,我妻子也是孤兒,她和兩個兄弟一起生活。她叫瑪瑟琳,時年剛滿雙十年紀,比我小四歲。

我之所以說不愛她,是因為我在她身上找不到所謂愛情的那種感覺。不過我對她有一種類似溫情、憐惜甚至敬重的意味。如果這也算愛的一種,那我是愛她的。她是天主教徒,我是新教徒。其實,我壓根不像個教徒!神父接受我,我也接受神父,我們兩頭相安無事而已。

我父親是個“無神論者”,至少我這麼認為,我和他從未深入探討過信仰問題。這可能因為我太過靦腆,容易害羞,而他比我好不了多少。我母親給予我的胡格諾16—17世紀法國天主教派對加爾文派的稱呼。教派的教育,和她美麗的形象一道,早已在我心中淡去。你們也知道,她年紀輕輕就過世了,那時我還很小。對我來說,孩童時期的倫理教育到底能有多少規束意義?我對此毫無概念,也不知道它是否曾在我心中留下了些許難以察覺的痕跡。不過,母親談到做人規範時那種一板一眼的嚴肅勁,我在做學問的過程中卻全都給發揚光大了。在我十五歲失去母親以後,父親不僅照料我的生活,還滿懷熱情地傳授給我知識。當時,我已經通曉拉丁語和希臘語,很快又跟他學會了希伯來語、梵語、波斯語和阿拉伯語。到了二十歲時,他見我學業小有所成,竟放手讓我參加他的研究工作。父親更樂意將我看成他的同事而非晚輩,並給我機會去證明自己的當之無愧。以他的署名發表的論文《論弗裏吉亞人的宗教崇拜》,實際上出自我的手筆,他甚至沒怎麼審校。這篇論文給他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讚譽,他簡直開心得不得了,我卻因為有欺世盜名之嫌而感到些許不安。但是,從那以後我就出名了,就連最淵博的學者都把我當成同道中人。現在,對於別人賜予的榮譽,我已經能夠含笑相與。就這樣,我活到了二十五,整天圍著古代遺跡和書本打轉,對生活一無所知。我把全部感情都傾注在工作上。我有幾個真心喜歡的朋友(包括你們在內),但我喜歡的是友情本身,而非朋友們。我對朋友推心置腹,也隻是為了不違背我高尚的品格。我非常看重自己身上的美好情感,然而,我既不了解我的朋友,也不了解我自己。人不一定非要這樣活著,人可以選擇不同的生活方式,這些想法我從未有過。

我們父子二人生活簡樸。因為花銷太少,直到二十五歲時,我還不知道我們其實相當富有。我對這些事不怎麼上心,總以為我們隻是勉強維持生計。在父親身邊呆久了,我便養成了節儉的習慣,在知道家底殷實之後,頗有點無所適從的感覺。直到父親去世了,我也沒往這方麵想。作為惟一的遺產繼承人,直到簽訂婚約那一刻,我才得知自己有多少錢,同時也發現瑪瑟琳幾乎沒給我帶來什麼嫁妝。

另外一件事情也是我不知道的,恐怕這件事更加要緊,那就是我的體質不好。可是,不曾經過考驗,我又從何得知呢?我經常會發感冒,卻沒上心治療過。生活平靜如斯,在保護我的同時也削弱了我的身體。瑪瑟琳則不然,她看起來相當健壯——不久我們就發現,她的身體的確比我好。

新婚當晚,我們就睡在我在巴黎的公寓裏,那裏早有人打點好了兩個房間。我們在巴黎隻作短暫停留,買了些必需品,之後就動身前往馬賽,再從那裏坐船去突尼斯。

那段時間,各種事務接踵而至,諸多變故快如走馬,使我片刻不得空閑。父親病危時的殫精竭慮,再加上後來的紅白喜事,這一切把我弄得身心交瘁。上得船來,我這才鬆了口氣,一下子覺得疲累無比。此前事情太多,足以占據一個人的全部心力,叫人無暇他顧,此時身在船上,才讓我偷得浮生半日閑。心情平靜了,思想也跟著活絡起來。這對我來說還是生平頭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