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交響曲 第二冊
4月25日
我不得不擱筆一段時間。
積雪終於融化了,結束了村子與外麵世界漫長的隔絕。道路一通,我就加緊處理了這段時間因為大雪而延誤的事務。直到昨天,我才稍微得了些空閑。
昨晚,我把已經寫下的文字重又閱讀了一遍……
直到今天,我才敢為我內心深處久久無法直麵的感情正名。就連我自己也說不清之前怎麼會遊離了那麼長時間。阿梅莉說過的話,我轉述過的那些,我當時怎麼會覺得是故弄玄虛呢。在聽到吉特呂德天真爛漫的表白之後,我怎麼還在懷疑自己是不是愛著她呢。這一切隻是因為,我彼時絕不同意在婚姻之外可以發生別樣的愛情,也不肯承認自己在對吉特呂德的滿腔熱情中摻雜半點禁忌的邪念。
那一刻她的表白那麼天真,那麼坦率,讓我的一顆心安定下來。我在想,她還是個孩子。若真是男女之情,她怎能不害羞臉紅呢。我深信自己愛著她,就像憐惜一個身有殘疾的孩子。我照顧她,就像照看一位病人。我刻意把這場命運的席卷當作一種道德的義務,一種為人的責任。對,確實是這樣。就在她對我表白的當天晚上,我的心情十分輕鬆愉快,以致誤解了自己。我還把那段對話寫了下來,此舉更是加深了誤解。因為我相信這樣的愛情是應該受到譴責的,而受到譴責的心一定是沉重的。當時我的心情並不沉重,也就不相信那是愛情了。
我的文字,不僅重現當時的對話,還複活了當時的心情。說實話,直到昨天夜裏重讀這些文字時,我才恍然大悟……
雅克去旅行了,我們的生活又恢複了往常的平靜。
他這一走,直到假期的最後幾天才會回來。我曾允許吉特呂德和他談一談,結果他要麼有意躲開她,要麼隻有我的在場的時候才同她說話。按照早先議定的辦法,吉特呂德寄宿在路易絲小姐家裏。我每天去看望她,可我害怕再提起那份愛情,言語之間故意回避會引起我們激動的事情。我完全在以一位牧師的身份和她講話,通常是當著路易絲的麵,談話的內容主要圍繞她的宗教教育情況,以及在複活節那天領聖體的事宜。
複活節那天,我授予了她聖體。
那是半個月前的事了。雅克有一周的假期是在家裏度過的。令我驚訝的是,他沒有陪我站到聖壇旁邊。我還要十分遺憾地說,阿梅莉也不曾出席那場儀式。我們結婚這許多年來,這還是頭一回。他們母子二人就像事先串通好了一樣,故意缺席這場隆重的儀式,給我的喜悅蒙上一層陰霾。我慶幸吉特呂德不用看見這一切,就讓我一個人承受壓力好了。我太了解阿梅莉了,自然看得出她這麼做是在用行動譴責我。她從來不曾開誠布公地反駁我,她隻會用回避的方式表示抗議。
我感到深刻的不安。這種怨恨——我是說我不想看到的那種恨——可能會壓抑阿梅莉的靈魂,導致它偏離神聖的利益。回家以後,我誠心誠意地為她祈禱。
事實上,雅克的缺席另有原因。不久後我在同他的一次談話中才了解到真正的原因。
5月3日
為了指導吉特呂德的宗教學習,我以新的目光重讀了一遍《福音書》。我越看越清楚,構成基督教信仰的許多概念並非來自基督的原話,而是出自聖保羅的詮釋。
這正是近來我和雅克爭論不休的話題。他性情冷漠呆板,心靈也就無法為思想提供充分的養料,因此變成了一個循規蹈矩的教條主義者。他指責我在基督教義中專挑“迎合自己觀點的內容”來說事。其實我並沒有挑選基督的某句話,我隻是在基督和聖保羅之間選擇了前者而已。他拒絕把基督和聖保羅分開來看,擔心如此做會造成他們之間的對立。他也不承認人們能從二者的教誨中得到不同的啟示。在我看來,聖保羅代人立言,基督則代上帝立言。他非常不以為然。他越是辯解,我越是能感覺到這樣一點:對於基督一字一句中蘊含的獨特韻味,他絲毫也領悟不到。
我通讀了《福音書》,沒有找到戒律、恐嚇和禁令……這些都是聖保羅的一家之言,從未在基督的訓誡中出現過。正是這一點讓雅克感到尷尬。像他這種性格的人,一旦感到失去了監護者、法則和戒條,就等於失去了方向,變得手足無措起來。與此同時,他們自己放棄了自由,也無法容忍別人去享受自由,總想用強製的手段奪取別人出於一片好心給他們的東西。
“可是,爸爸,”他說,“我也希望人們幸福。”
“不,我的朋友,你隻是希望他們馴服。”
“馴服中存在著幸福。”
我不想咬文嚼字,亦懶得反駁。但我心裏明白,幸福有因有果,把幸福的結果作為幸福本身來追求,那樣隻會破壞幸福。我也很清楚,如果一顆充滿愛的靈魂能心甘情願地在馴服中得到喜悅,那麼再也沒有什麼比無愛的馴服更讓人遠離幸福了。
然而,雅克還在辯駁個不停。看到這年紀輕輕的腦袋瓜裏裝滿了僵硬的教條,我倍感痛心。要不是這樣,我怕是還要讚美他推理的精湛和邏輯的嚴謹呢。我經常覺得我比他還要年輕,而且每天都在變得更年輕。我一再對自己重複這句話:“你們若不能變成孩童的樣子,就休想進入天國。”
把《福音書》看作通往幸福的一種途徑,就是背叛基督,就是貶低和褻瀆《福音書》嗎?對於基督徒來說,快樂本就是一種自然狀態。可是卻因為我們的多疑和冷酷而遭遇阻礙。每個人都可以快樂,盡管快樂的程度不一樣。人們也理應追求快樂。從這方麵來說,吉特呂德單憑一個微笑教給我的東西就遠遠超過我教給她的。
基督的這句聖訓在我眼前靈光一閃:“你們若是目盲,就無罪惡可言了。”所謂罪惡,是把靈魂引入黑暗的東西,即反對快樂的東西。吉特呂德渾身洋溢著完滿的幸福,就是因為她原本不知何為罪惡。在她心裏,隻有光明,隻有愛。
5月8日
昨天,馬爾丹從拉紹德封過來了。他用驗眼儀仔細檢查了吉特呂德的眼睛。他對我說,他和洛桑的眼科專家魯醫生提到過吉特呂德,會把這次的檢查結果告知魯醫生。醫生們一致同意為吉特呂德的眼睛動手術。不過我們商量好,在做出決定之前不向她提起手術的事。馬爾丹在和魯醫生診斷後會通知我。先在吉特呂德心中燃起希望,然後又澆滅它,這又何必呢。何況,她現在這樣何嚐不是幸福的……
5月10日
複活節那天,雅克和吉特呂德又見麵了,當時我也在場。雅克又見到了吉特呂德,和她說了話,但隻是一些無關緊要的閑聊。他看上去並沒像我所擔心的那樣激動,我又一次讓自己相信了,如果他的愛足夠熾烈,又怎會如此輕易就被澆滅。就算去年他臨行前,吉特呂德曾明確向他表明這樣的愛是沒有未來的,也不該說沒就沒了吧。我還注意到,他現在對吉特呂德以“您”相稱了,這樣當然更好。我沒要求他這樣做,我自然很高興見他自己能弄明白這個道理。不可否認,他這孩子還是不錯的。
可我還免不了心存猜忌,雅克不可能沒有經過任何思想鬥爭就變得這樣順從了。令人憂慮的是,一旦他認為這種強加到自己心靈上的約束是正確的,他同時就會希望將這份約束強加到旁人身上。在上次和他討論問題的時候,我就察覺到這一點,還在前麵的筆記中記述下來。拉羅什富科拉羅什富科(1613—1680),法國哲學家,著有《回憶錄》和《箴言錄》。不是說過思想時常會受到感情的欺騙嗎?我了解雅克的脾氣。不用說,我當然不想馬上讓他知道這一點,因為我知道他越辯論越鑽牛角尖。不過,就在當天晚上,我正好在聖保羅的書中(我隻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了)找到了反駁他的話。我在他房間裏留下一張字條,寫下以下這段話:“吃的人不可輕看不吃的人;不吃的人不可論斷吃的人;因為上帝已經收納他了。”(《羅馬書》第十四章第二節原文有誤,應為第三節。“他”,指在食物上沒有禁忌的人。保羅的意思是,那些有禁忌的信徒,不要論斷那些在沒有禁忌的狀態下被上帝接納的人。上帝既然已經赦免他的罪,接納他為兒女,他生活的其他方麵都已體現聖靈的同在,這樣的批評就是不合適的了。)
我本來還可以再抄上下麵的這句話:“我憑著主耶穌確知深信,凡物本來沒有不潔淨的;惟獨人以為不潔淨的,在他就不潔淨了。”但是我沒敢寫下來,怕雅克揣測我對對吉特呂德存有心思。雖然這裏談論的是食物,但《聖經》中的多少段落不是都能衍生出兩三種解釋嗎?(比如:“假如你一隻眼……”《馬可福音》第九章第四十七節,“倘使你一隻眼叫你跌倒,就去掉它。”;增餅故事;迦南婚姻奇跡均為耶穌顯聖的故事,他用幾個餅和幾條魚,讓數千人吃飽了還有剩餘,他在婚宴上變水為酒。,等等。)我在這裏並非強詞奪理,這句話確實有著深遠的涵義。起約束作用的不該是法律,而是愛德。聖保羅在後麵趕緊大叫起來:“你若因為食物讓兄弟煩憂,你就不是按照愛人的道理做事。”正因為缺少愛,魔鬼才會攻擊我們。主啊!把我心中不是愛的一切思想都除去吧……我真不該向雅克挑釁。第二天,我在我的書桌上發現了那張字條,雅克在背後抄錄了同一章的另一句話:“基督已經替他死,你不可因你的食物叫他敗壞。”(《羅馬書》第十四章第十五節。)
我把這一章又從頭到尾讀了一遍。這將引起一場無休止的爭論。我怎麼能用這些混亂的唇槍舌劍,用這些烏雲遮蔽吉特呂德明媚的天空呢?我教導她並使她相信,這世上惟一的罪,莫過於侵犯別人的幸福,或者傷害我們自己的幸福。
唉!有些人就是對幸福無知無覺,他們死板、愚蠢……我想到了我可憐的阿梅莉。我不斷勸說她,推動她,想把她拖上幸福之路。是的,我想把每個人都送到上帝麵前。可是她總是不停地躲閃退縮,不肯敞開胸懷,就像拒絕陽光的花朵。她對眼前的一切都懷著不安的心情,看見什麼都覺得難受。
“又能怎麼辦呢,我的朋友,”有一天她答道,“我生來心明眼亮的,又不是個瞎子。”
天!她的嘲諷讓我多麼痛苦啊,我要強咽下多少苦惱,才不至於心煩意亂!我覺得她心裏非常明白這樣影射吉特呂德的殘疾多讓我傷心。而且,她還讓我看到了吉特呂德最值得稱讚的優點,那就是無止境的寬厚善良——我從沒聽她對任何人有過半句怨言。不過,我也真正做到了讓她遠離那些可能傷害到她的事。
幸福的人是愛的光源,向周圍輻射幸福的能量,而阿梅莉則令周圍的一切變得黯淡沮喪。阿米埃爾阿米埃爾(1821—1881),瑞士作家。如是說:他的靈魂放射的是黑色的光。我探訪貧苦,慰問病患,在外奔波一天後,晚上回到家裏,時常會不堪勞累,一心渴望休息和關愛。可是回到家裏見到的都是愁雲慘淡、相互責難和不停的爭執。相比之下,我倒情願到外麵去忍受淒風苦雨。我們家的老用人羅莎莉做事固執己見,阿梅莉總想讓她屈服。我知道老用人不見得事事全錯,而女主人也不見得總是對的。我也知道夏洛特和加斯帕爾淘氣得不行,但如果阿梅莉不對他們大喊大叫,哪怕聲音小一點,效果難道不會更好嗎?囑咐、警告和斥責太多了,最後就像海灘上的卵石一樣被磨平了棱角。孩子們早聽得耳朵生繭,我也被吵得煩惱不已。我還知道,小克洛德正在長牙(至少他每次哭鬧時,他母親是這樣解釋的),他一哭,母親和薩拉就趕緊跑過去,不停地哄他,這不正是在鼓勵大哭大鬧的行為嗎?要是哪次趁我不在家時讓他哭個夠,幾次下來他就不會總是哭鬧了,對此我確信不疑。可我知道,如果真那樣,她們準會更加起勁地哄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