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拉太像她母親了,因為這個我真想把她送到寄宿學校去。她不像當年與我訂婚時的那個阿梅莉,隻是如今已被生活的過度操勞磨礪後的版本。老實說,以前阿梅莉那宛如天使般的情狀,現在早已了無蹤跡。從前的她對我總是微笑相向,與我的夢想融為一體,走在我的前麵,引導著我步入光明……也許那隻是愛情蒙住了我的雙眼吧……我在薩拉身上隻看到俗念,她像她母親一樣為俗務所擾,臉上五官僵硬,很少有什麼表情,內心深處沒有一絲能夠點燃她激情的火焰。她對詩歌不感興趣,也不愛讀書。有時我碰見她們母女說話,我都沒有聽到過我有興趣參與的話題。我在她們身邊倍感孤獨,還不如回書房去。我的確也逐漸養成了經常呆在書房的習慣。
自去年秋天以來,趁天黑得早,我每次探訪回來,隻要可以,也就是說時間尚早的話,我就會去路易絲·德·拉·M家喝茶。有一點我還沒提到,去年十一月以後,路易絲·德·拉·M和吉特呂德收留了三個盲女。這些盲女都是馬爾丹介紹來的。吉特呂德教她們識字和做各種小手工活兒,幾個女孩已經能完成得相當不錯了。
每次走到那名為“穀倉”的溫暖氛圍中,我都會感到莫大的安慰。有時一連兩三天沒機會去,我就感到心中若有所失。德·拉·M小姐完全有能力收養吉特呂德和那三個女孩,無需為她們的生計操心。她的三名女用人忠心不二地幫她打理了一切繁重的活兒,是不是可以說財富和時間得到了合理的安排呢。路易絲·德·拉·M一生悉心照顧窮人,她擁有一顆虔誠的靈魂,仿佛生來就是為了把自己獻給這個世界。她為愛而活。在她嵌有鏤空花邊的軟帽下,已經露出斑白的頭發,但那帽簷下的笑容卻無比天真,舉止無比溫婉,聲音無比優美。吉特呂德受到她的影響,學到了她的言談舉止和語音語調,不論聲音還是思想,都與她極為相像。我經常拿這個開玩笑,但她倆誰都沒有覺察到這一點。我要是能多有一點時間呆在她們身邊,那該有多好啊!我看著她倆坐在一起,吉特呂德有時把額頭靠在她朋友的肩膀上,有時把手放在她的手心裏,她們傾聽我朗誦拉馬丁或雨果的詩句。那一刻我能看到詩句在這兩顆清澈的心靈裏點燃的光芒!就連那其他三個女孩對詩也不是無動於衷。這些孩子,在充滿愛的和平氛圍中迅速成長,取得了很大的進步。路易絲曾經和我說起過她有教女孩們跳舞的打算,為此我起初隻是付之一笑。而現在,當我看到她們那優美多姿的動作時,是多麼地讚歎不已啊!但是路易絲小姐卻使我相信,即使她們看不見自己的動作,卻能感受到舞蹈中身體的和諧。吉特呂德也跳起舞來,她的舞姿優雅美麗,完全陶醉在歡樂之中。有時,路易絲·德·拉·M也加入孩子們的遊戲,吉特呂德則坐在鋼琴前麵演奏。她的琴藝進步驚人,現在每個禮拜天都去教堂彈琴,即興演奏幾首小曲子,作為聖歌開始的前奏。
每個禮拜天,她會來我家吃午餐。雖然我的孩子們和她的情趣相差得越來越遠了,卻還是很高興與她見麵。阿梅莉也沒有表露出太不耐煩的樣子。一餐飯下來倒也和平。然後全家人陪吉特呂德回到“穀倉”,晚些時候就在那裏用點心。這成了孩子們的一個節目。他們在那裏受到路易絲的寵愛,不僅吃飽了點心,還帶了些回來。就算是阿梅莉看見這些也無法不為之動容,她終於展開愁眉,人也跟著年輕了而不少。我想,從今往後,若是在枯燥乏味的生活中少了這些調劑,她也會感到不適應的。
5月18日
隨著晴朗美好的日子的到來,我又能帶吉特呂德出去了。我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機會了(因為最近又下了幾場大雪,道路幾天前還難以通行),我們也很久沒有獨處了。
我們走得很快。寒風把她的兩腮吹得通紅,金色的發絲不停地拂過臉頰。我們沿著一條泥路的邊緣行走。我采了幾枝開花的燈芯草,插在她的軟帽底下,又跟她的頭發編在一起,這樣一來它們就不會被風吹走了。
我們一路上幾乎沒怎麼說話。隔了那麼久沒有單獨相處,我們都處在驚奇之中。這時吉特呂德那沒有目光的臉龐轉向了我,不期然地問道:
“您覺得,雅克還愛我嗎?”
“他早已下決心放棄你了。”我立即回答。
“可是,您覺得他知道您愛著我嗎?”她又問。
自從我記下去年的那次關於愛情的談話,至今已經十二個月了。在這期間我們兩人對此事隻字未提,想想真是有點奇怪。我說過,我們從未單獨在一起,還是這樣好。吉特呂德的話讓我心跳加速,不得不放慢腳步。
“可是,吉特呂德,大家都知道我愛你啊!”我大聲說。
她沒有被敷衍過去,說:“不,不,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接著她又垂頭沉默了半晌,說:“阿梅莉阿姨知道,我也明白這很傷她的心。”
“就算沒有這件事她也是傷心的,”我表示異議,但有點心虛,“她天生就不是個開心的人。”
“哦!您總是努力讓我安心,”她說這話時有點不耐煩,“可我用不著別人來安慰。有很多事情您不讓我知道。我心裏清楚,您是怕我不安,怕我難過。有些事我不知道,結果有時候……”
她聲音越來越細,最後停下來不說了,仿佛力氣都被抽幹了。我接過她的話頭問:
“有時候怎麼了?”
“結果有時候,”她語調有些悲切,“我從您這得來的全部幸福,都來自我的無知無覺。”
“但是,吉特呂德……”
“不要打斷我,讓我說下去。我不想要這樣的幸福。您要明白,我並不……我並不在意幸福與否。我寧願看清真相。有很多事,當然是悲傷的事情,我看不見,但是您沒有權利對我隱瞞。我在冬天的那幾個月裏想了很多。我怕整個世界並不像您讓我相信的那麼美好,牧師,我甚至會擔心相差得太多。”
“是的,人們時常會醜化世界。”我心裏發慌,強加分辯。她的思想帶著股猛烈的勢頭,這讓我害怕。可若是想要扭轉這種敗勢,我卻又是希望渺茫。她好像早就在等著我這樣回答,就像等到了鏈條斷裂的關鍵一刻,她立即說了下去:
“正是如此,”她喊了起來,“我想知道,我有沒有在罪惡的上麵增加更多罪惡。”
有好一陣子,我們在沉默之中快步地朝前走著。我感覺我本來可以對她說些什麼,可沒等說出來我就能預見到這與她的想法會發生衝突。我擔心一石激起千層浪,由此波及我和她的命運。我想起馬爾丹對我說過,她的視力可能通過治療得到恢複。我感到極度的恐慌。
“我早就想問您了,”她終於又開了口,“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無疑她要鼓起全部勇氣來問,我也要鼓起全部勇氣來聽。然而,我怎麼可能預見到這個令她苦惱不已問題呢——
“盲人生的孩子,也一定是盲人嗎?”
這場對話,不知道是她承受的壓力更大,還是我更大。但話說到這一步,我們必須進行下去。
“不,吉特呂德,”我回答說,“除非極特殊的情況,盲人生的孩子,沒有理由會是盲人。”
她如釋重負。我本想反問她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但我沒這個勇氣,於是笨拙地說了一句:
“但是,吉特呂德,要生孩子必須先結婚啊。”
“別對我這麼說,牧師。我知道事實不是這樣。”
“我跟你說的都是正理,”我分辯道,“不過,人類和上帝的法律禁止的,從自然規律上來說也許是可行的。”
“您經常對我說,上帝的法則就是愛的法則。”
“這裏所說的愛,不是一般人所說的愛,而是慈愛。”
“這麼說,您對我的愛是慈愛?”
“你知道不是的,我的吉特呂德。”
“那麼也就是說,您承認我們的愛超越上帝的法則啦?”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哦!您完全明白,用不著我解釋。”
回避毫無意義,我想。我的論證不能自圓其說,我的一顆心也在節節敗退。我氣急敗壞地大聲說:
“吉特呂德……你認為你的愛有罪嗎?”
她糾正說:“是我們的愛……我想我應該這樣認為。”
“那又怎麼樣呢?”
我忽然發覺,我的聲音裏帶著懇求的語氣,而她卻接著把話說完:
“但是我已經無法停止愛您了。”
這一切都是昨天發生的。要不要把這些寫下來,起初我還在猶豫……我記不清那次散步是如何結束的。我緊挽著她的胳臂,腳步匆匆,樣子近乎逃跑。在路上,我的靈魂已經脫離了肉體,哪怕隻是一顆小小的石子,也會將我們絆倒在地。
5月19日
今天上午,馬爾丹又來了。吉特呂德已經具備了動手術的條件。魯醫生肯定了這一點,並要求把她交給他一段時間。我自然不能反對這件事,但是我怯懦了,我需要一段時間考慮。我要求此事從緩,讓她有個思想準備……我的心本該歡呼雀躍,此時卻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帶著一種莫名的恐慌。一想到要讓吉特呂德知道她有望見到光明,我便感到一陣悵然若失。
5月19日夜
我又見到了吉特呂德。我沒有向她提起這件事。今天晚上在“穀倉”,我趁客廳無人,徑直上樓溜進了她的房間。房間裏隻有我們兩個人。
我久久地擁她在懷,她沒有一點反抗的動作。她向我仰起頭,我們的嘴唇觸碰在一起……
5月21日
主啊!黑夜如此深沉優美,您造物如斯,是為了我們嗎?是為了我嗎?月光穿門過戶,空氣溫存,若仔細聆聽那無邊的蒼穹,隻餘一片靜謐。我默默出神,心融化在天地萬物之間,一種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就連祈禱也變得語無倫次。
愛若有邊際,也不會是由您決定的——我的上帝,那是人決定的。啊!不管世人如何看待我的愛,在您的眼裏它依然是神聖的。
我努力讓自己超脫,不去考慮罪的概念。可是,罪若無可饒恕,我亦不會拋棄我主。不,若說愛上吉特呂德是一種罪過,我完全無法接受。隻要我的心還在,我對她的愛就不會消失。為什麼會這樣?如果我不愛她,也無法放棄憐惜她。不再愛,就是背叛。她需要我的愛。
主啊!我不明白……我隻明白您。請引導我吧。有時我覺得她會重見光明,而我卻在黑暗中越走越遠,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