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2 / 2)

罐罐茶是秦地的產物,其風骨令我常想起塤來,單純的味道隻有一個“苦”字。想一想,人一生,執念、欲望、癡妄……那一樣不是這“苦”呢?知足常樂——是罐罐茶的境界,喝起來,你一句俚語,他一段笑語,一切都變得“是無等等。”

平民化——是罐罐茶的精要,因為登不上大雅之堂,索性不棄窮鄉僻壤,圍在罐邊便沒有了老少尊卑,隻有一個目的:喝。樸素得令追求“真理”的書生們眼熱,偏偏卻又享用不住。

矚目那些以罐為樂,以茶為伴的芸芸市井,我想起悲歌徹天的高漸離或是風簫簫兮易水寒的荊軻來,看那濃烈地散發著民族魂魄的曆史,那一頁不是苦的、澀的?

一個民族生活中需要一些苦的東西!原生的咖啡是苦的!茶的本味也含一個苦字!苦過之後方知甘甜。

三、甘南藏族酥油茶

藏族是一個率直的民族,這一福氣保留在駿馬、草原、氈賬、喇嘛廟和如歌般釅釅的酥油茶裏。

酥油茶是濃鬱的,那氣味帶著一股駿馬的烈性;酥油茶是綿香的,那香冽宛若藏女的山歌直入人的心房。

佛燈前的供養、辯經時的濟養,居家過日子的首要,決定了酥油茶的個性特征——色清、香濃、意味長。

隨便在甘南草原上走入任何一座氈帳,“紮西德勒”一句,行禮坐畢,主婦必會備好熱茶,那茶經過男人之手才遞到客人手中,以示敬重,舉必平眉,示以友好。

據說茶的妙處最初是僧人發現的,在枯坐禪定之中飲茶以驅睡意,看來意誌有時亦並非是非物質化的。

真正的藏族牧民很少吃菜,但並不缺維他命。據他們講,主要得益於常年飲用酥油茶。造物在賦予藏民族嚴酷的自然條件時又賜與酥油茶這也算是公平吧。

酥油茶主要的用料是酥油,也就是歐洲人說的黃油,在甘南不用黃牛油更沒有水牛油,用犛牛油,油必精煤油煉,新鮮,純淨,原汁原味。茶用磚茶,這是很少在城市茶莊裏一見的茶種,有算盤大小,5公分厚薄,質密、堅硬,曆史上的“榷場”就是漢族拿茶葉與少數民族交換馬匹,有名的“茶馬互市”。

研究酥油茶的成分,可以發現,含油,必是熱量高,在寒帶可增加人的禦寒力及增強體質,並有耐餓的功效。“茶湯茶湯,一喝就慌”,加入酥油成分變了,作用亦變了。磚茶本身又具去油膩助消化的功用,這樣每天麵對牛羊肉,大快朵頤之餘,就不怕沒有胃動力了。源於生活的習俗總是最科學的。

喝茶的用具,一律為碗,而且不小。最常見的是細瓷碗,亦有木碗、銅碗,講究地則用銀碗,高級僧侶則用金碗,這是尋常百姓不敢向往的奢侈了。

喝總是與吃連在一起,吃的東西有兩大類,一類為肉食,有全羊,手抓肉,雜碎肉,清湯肉,烤肉等等;另一類為麵食,有藏粑和蕨麻包等。藏粑的吃法古樸——以手代箸,放炒麵、酥油入碗,邊拌邊吃,真正的自己動手。蕨麻包不常碰到,因此,如果在藏區一遇,一定要細細品嚐,不可錯失良機。蕨麻本身是藥材,有解熱、利尿之功,加以碎肉或蘿卜丁包成小巧的包子,熱出籠後佐以野韭菜花醬,其鮮美與獨特,如同天簌。

想一想,放鬆,坐在毯子上,喝著酥油茶吃著蕨麻包,那是一種怎樣的休閑?尤其是周圍沒有四伏的危機。

藏民族是一個能歌善舞的民族,常有女賓在席間引吭高歌,以之助興,無論是乖巧的少女或蒼桑的婦人那歌聲都激越、綿長,如同劉鍔筆下的王小玉的絕技,餘音嫋嫋,洗心滌肺,使人胸襟大開。那歌聲是崇高的、有希冀的和宗教般的,讓人聽了遠離浮燥,生出許多光明的遐想,那是一種當代社會罕存的古典美。

在空間越來越小的現實生活中,這樣的境地無疑便是人世間的香格裏拉。

藏民族生活中離不開三件事:禮佛、藏粑、酥油茶,把一種飲品的地位提高到信仰一樣的高度,這在其他民族是不可想像的。

都市中人,食不厭精,啖不厭細,但激情和想像並沒有隨之發達起來,而是漸漸走向萎頓和凋謝,當尼采在西方大聲疾呼“上帝死了”的時候,東方卻有一個民族隻要喝上一點酥油茶便可以徒步從居住地一路叩拜經受詩人也想像不出的艱辛走向聖地,這茶,已經不是普通意義上的茶了。一種飲品帶入信念,便成為信仰的動力,可以撼三山五嶽,動天地鬼神,這種茶所給人的震憾不啻於傑克·倫敦筆下的生命或是薩[土垂]那太子的壯舉給我們的感動。當我們置身於溫暖的書齋裏,探討“風動”或是“心動”,胡訕“八風吹不動,一屁過江東”的舊聞時,我們何曾想到過有這樣一個民族:僅僅是用簡單的酥油茶便完成了他們追求的真理,完成信仰的通天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