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章 賣傘情緣(3 / 3)

前世在白澤嶺中的相逢與此時重疊,是了,長得不像,性子也不像,沒有哪裏像,但這就是他了。

賣傘郎微微一怔,答道:“……迷途的貨郎。”

“你是鬼還是妖?”

“非鬼非妖。”

“那你抓我做什麼?”

賣傘郎不答,看向那座墳。

簡銜羽也看向那座墳:“這裏埋的是誰?”

“他叫謝翎。”賣傘郎說,“你的前世。”

“前世。”謝翎微妙地笑了一下,卻是冷的,“荒謬!”

“……”

“這個人已經死了,人死萬事空,就算是前世,已是不一樣的人,你有仇也好,有恩也罷,都裝在這棺材裏,覆於黃土之下,又與我何幹?”

賣傘郎揪住衣角,本就不甚清明的眼睛,又模糊了幾分:“那前世的約定就不算了是嗎?”

簡銜羽看天色他失蹤了大半天,家人怕是要急瘋了,一時間也無法細細琢磨這綁匪的話,隻想著早些脫身,便耐著性子與他周旋。

“好,你且說你與他約定了什麼,若不才能做到,也就當積德。”

“轉世後,他還來九十九橋鎮,我轉世成姑娘,在九十九橋鎮等他。”

簡銜羽一驚,上下打量他:“你是姑娘家?”

賣傘郎的手探上那石碑,輕輕摩挲著,而後搖頭,“幾年前我醒來,是睡在謝翎的棺材裏的,之前的事,我都不大記得了。”

簡銜羽大驚失色,他確實聽說有人死後埋身在風水寶地,屍身不腐,長年累月吸收日月精華,成為山魅的傳說。

“你……你是山魅?”

“小人不過是一株相思木。”

簡銜羽從未聽過如此駭人聽聞之事,也分辨不出山魅和相思木之間有什麼差別,隻知道自己被什麼怪東西纏上了。這怪東西纏上來,就是為了不讓他成親。他終於找到了原因,這賣傘郎就是來再續前緣的。

“荒謬!”簡銜羽大笑,“荒謬至極!”

賣傘郎看著他這笑容,心中連難過的情緒都沒有,隻覺得涼,就算拿一把火把他燒了,都捂不熱的那種涼。

第一次,他感覺到了孤獨。

17

白清明和柳非銀趕到懸崖的石碑邊上,山風獵獵,卻沒了人的蹤跡。

白清明終於覺出嚴重,皺眉道:“是我眼拙了,竟沒看出賣傘郎還能闖出這種禍事來。”

所有的事情都是因白清明而起,若不是他起了可憐的心思,就不會去主動幫那賣傘郎,若不找出謝翎的轉世,也就沒有了賣傘郎得了失心瘋去把人擄走的事。這樁樁件件都是命中注定般,白清明既開了頭,就不得不去收尾。

簡家和謝家的人找了一整日一整夜無果,簡夫人一大早就去山中的寺廟中求簽,連著三支都是下下簽。簡夫人哭了一路,回到鎮上直接去了謝家,謝夫人也跟著一通哭。

鎮上的人都覺著,簡二公子是回不來了,不過兩家的婚禮還在籌備著。

有好事的去打聽,說是謝家的小小姐囑咐的,婚事一定要辦,若人回不來,她當日也要抱著牌位過門。

白清明又托守橋娘們尋了一日,都找不到賣傘郎的蹤跡。

賣傘郎與尋常的木精不同,他若要有心要躲,縱然是白清明幾日之內也找不到他。

柳非銀在旁邊剝著鹽水花生出主意:“你找不到賣傘郎,還找不到簡銜羽麼,他死了,鬼差能找著,他活著,鬼差就找不著了麼?”

白清明是關心則亂,腦袋裏是一堆線團,理不清頭緒。見柳非銀這個隻會添亂的,難得有聰明的時候,頓時覺得他有幾分可愛,紆尊降貴地伸手搓了搓他的臉,然後在黃紙上寫了個封信給鬼差,拿在燭火上燒了。

不多會兒,那燒掉的黃紙灰被一陣突來的陰風卷起,灰粉重新落在案上組成一行秀氣的小楷:望鄉台速來!

之前望鄉台有白清明的老熟人,後來那個老熟人平白的沒了,連望鄉台,他也不愛去了。平日裏有什麼事要去冥界,連柳非銀心這麼大的人都要繞著這個地方走。按說那個老熟人舍了蓮花身灰飛煙滅了。可有人不信,清閑的官也不做了,風餐露宿的,到處去找。

一想到那個整日追著他一團可愛地叫“白兄”的孩子在外麵傻找,他就心疼。連帶著遇到一個傻等的,也跟著心疼。

這心疼讓他忘記了本分,讓他惹了禍。

白清明不敢耽誤,速速地燃香,踏上了去冥界的路。

到了望鄉台,隻見那亭台內站滿了新死的魂,一個個都望著那雲霧繚繞處,望著自己回不去的家鄉痛哭。鬼差們看得多了,早就磨光了憐憫之心,時辰一到就衝進亭台內去拉人走,要罰的趕緊去罰了,不罰的趕緊抓去投胎,在這裏平白耽誤他們的工夫。

望鄉台一側有個隻供鬼差歇腳的茶肆,一株合抱粗的大槐樹下,鬼差雲墨眉目冷冽,一身黑衣坐著喝茶。

白清明走過去問:“人呢?”

雲墨一指那亭台處,隻看到白衣如雪的鬼差雲清正扯住一個人的胳膊往外帶:“走了走了,想看回去再看,你又不是真死了……哎喲這位大姐你的眼珠子掉了,快撿起來,踩碎了小心下輩子變瞎子……別擠別擠……怎麼單獨留小孩子在這裏?!鬼差呢!怎麼辦事的!小孩子直接送去投胎,還領他來看什麼!”

白清明啞然,看雲清手裏拽著的不是簡銜羽又是哪個,一顆心直直地墜下去。

雲墨瞥了他一眼:“沒看到頭頂有火光麼,還是生魂。”

雲清拉著簡銜羽過來,遠遠的看到白清明,接著露齒一笑,真當得上明眸皓齒,喚道:“白老板,你可來了,這個人可半點不安分。”

白清明忙問:“另一個呢?”

“丟不了,這人在那裏,另一個就跟到哪裏,鎖鏈都用不上。”

白清明朝他們身後看去,果然看到賣傘郎背著個竹筐子慢吞吞地跟著。

簡銜羽看到白清明都驚了,看了他半晌,才問:“你也死了嗎?”

“在下沒死,你也沒死。”

簡銜羽不明白了,看看身邊的雲清道:“黑白無常都抓著我了,怎麼會沒死。如果我沒死,又怎麼能到這望鄉台?”

雲清笑道:“你是沒死呢,這隻小精怪可沒想要你的命。”

簡銜羽回頭看賣傘郎,怎麼看怎麼麵目可憎,目色變冷轉到一邊,像是多看他一眼都要了他的命了。賣傘郎這兩日都沒得了他的好臉色,也沒什麼,隻是看到白清明心裏難免愧疚膽怯,低著頭訥訥地不出聲。

雲清解釋說:“我收到了你的信,還沒來得及細查,就聽到下頭的人來報,說是一個精怪帶著一個生魂闖進了鬼門關。我和雲墨趕去一盤問,可不就是你要找的那個簡銜羽。我問這小精怪為何要闖冥界的地府,一般人可是躲都躲不及呢。他那嘴巴就緊得像蚌殼一般,撬都撬不開。”

白清明看了那腦袋越埋越深的賣傘郎,對雲清說:“生魂離身太久怕是不好,能不能先把他放回去。”

雲清搖頭,“放回去也要有處可放啊,他的肉身被藏起來了,我也找不著。”

幾人一起看始作俑者,他的頭幾乎要埋在胸前。

雲清勸道:“壞胚子我雲清見多了,無惡不作的哪有像你這樣的。你呀,看起來也是個老實孩子,怎麼這樣的糊塗。他欠了你,他終究要還的,還債也有先來後到的,對不對?”

賣傘郎點點頭。

“那就將他放回去吧。”

賣傘郎抬頭看了簡銜羽一眼,又搖搖頭。

“哼……”瞧他這樣冥頑不靈,一直沒講話的雲墨冷笑一聲,“你真是沒救了,這地府哪是你這等小精怪來去自如的地方?!若不是我和雲清得了白老板的消息給你瞞著,這會兒早就請了雷刑,把你打回原形了,還由得你作怪!”

雲清端了茶盞給他,又拍拍他的肩,“消消氣,消消氣,就這麼個小東西還請雷刑呢,折死他了。”

白清明:“……”

這二人在一起久了,就像夫妻倆關起門來打孩子,一唱一和的就會嚇唬人。

賣傘郎聽他們這麼說,心裏也是怕的,來之前也是抱了必死的決心的,隻是他不甘心這樣糊塗地死了。即使是要死,也要明明白白的死。

他本就沒什麼法力,這兩日又是搶人又是闖地府,此時隻覺得內裏空了一大塊似的,臉色如枯木,眼神如幹涸的泉眼,木愣愣地坐著。

白清明覺得他心裏是什麼都清楚的,隻是依舊要這麼做,歎氣問:“傘哥兒,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賣傘郎那蚌殼一樣的嘴終於張開了,“我想要帶他去看一看三生石。”

“你想要他想起來上一世的事?”

“不,我想看一看,下一世的他的姻緣在哪裏,是不是該還我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的話,我就等,不是的話,我還是會等。

白清明笑道:“都是等,有何分別。”

賣傘郎一臉坦然道:“有分別,我想知道,是滿懷期待的等,還是繼續無望的等。”

簡銜羽靜靜聽著,被這句話觸動了心弦般,終於看向了他:“你若隻是要這些,為何不早說。”

賣傘郎一本正經地說:“你討厭我,所以我不想告訴你。”

簡銜羽蹙眉,竟被這孩子氣的控訴堵住了喉嚨,一時間靈魂深處好似被貓爪子狠撓了一下,莫名地難過起來,想說“我不討厭你”,卻是違心的。

他這執拗的性子是誰都勸不住的,除非真的請雷劈死他。

雲清看白老板是真的疼他,也願意賣他個人情,站起來說:“既然要看三生石,那就去吧,地府也不是生魂該待的地方。”

18

三生石看起來就是一塊普通的石頭,比尋常石頭大了一些,顏色黝黑,被水衝刷得表麵光潔如脂。

三生石隻記姻緣,雖謝翎與謝羽是兩世,但謝羽從會走路起就去摸兵器架,一直到死都沒花半分心思在女子身上,自然是沒有姻緣的。

簡銜羽把右手放在石頭上,石頭表麵好似有波紋蕩起,而後越來越清澈,石麵成了一麵可以窺視內裏的鏡子,而鏡中的一切又回到了謝翎那一世兵荒馬亂時。

19

九十九橋鎮正式開戰的前一日,軍隊安排鎮上的百姓們躲進鎮後的山穀中。

有些老人家不肯走,要死在自己住了一輩子的家裏。也有些人不肯走,要在自己的小院裏曬太陽。

謝翎送別家人時,謝夫人紅著眼角,隻囑咐他,無論如何,他們一切都會好。反而是他那個參了別人一輩子的爹慌了神,握著他的手說,你可一定要活著啊。謝翎點點頭,那邊身子沉重的大嫂由丫頭扶著過來,又哭道:小叔千萬保重,來年還要你抱著小侄子抓周呢。謝翎依舊笑著點頭。

看著謝家的一百多口的車隊融入了鎮上躲兵禍的人蛇長隊中,謝翎轉身去了那個不肯走的人的小院。

難得是個微風日麗的好日子,他與賣傘郎曬了半日的太陽,說了不少話,卻每一句都是告別的話。

“傘哥兒,對不住了,家快守不住了。”

“小人知道。”

“下一世,我還來九十九橋鎮,把家奪回來。”

“那小人等你。”

“下一世,你做姑娘吧。"

“那小人要做個什麼樣的姑娘?四處賣傘的姑娘,還是官家養在深閨的姑娘?”

“……”謝翎想了想,竟想不出什麼樣的姑娘好,“是你就好。”

“好。”

謝翎看著賣傘郎那少年妍麗的眉眼,想著來世做姑娘也定然是個漂亮的姑娘,他也不虧。

下午落了一陣細雨,入夜後,皎潔的銀盤又掛在當空,月輝如潮水般鋪了一地。

二人如尋常夫妻般吃了晚飯,賣傘郎突然說:“我伺候你洗個澡吧。“

謝翎啞然,看他忙碌地燒了熱水,一桶桶地將水提到並蒂蓮花的屏風後,水汽氤氳中,莫名的潮濕香氣散開來。賣傘郎去找了幹絲瓜瓢來,挽高了袖子,小臂如一截鮮嫩藕,謝翎心中一跳,轉頭不敢再看。

賣傘郎的臉被熱氣也熏得紅豔豔的,正待給他散下頭發,卻看到旁邊的衣裳堆裏,有個小小的木雕。他拿上手,細致地看著,雖隻有巴掌大,卻是按照真人比例去雕就,容貌也細致,真當事栩栩如生。想來是平日裏經常拿來摩挲把玩的緣故,木頭中的油脂沁出,整個小木雕入手柔潤,木香四溢。

謝翎見背後沒了動靜,一回頭,看賣傘郎拿著那小木雕把玩,鐵血的將軍也有幾分被拆穿的不自然。

“咳!軍中枯燥……軍中枯燥……”

賣傘郎低眉一笑,解了他的頭發,抹了皂角,輕輕揉搓。洗幹淨了他的頭發,又仔細地給他擦了背,謝翎在這輕柔的揉搓中慢慢打起了瞌睡。直到感覺到木桶中的水“嘩啦”地一聲猛得溢出來,狹小的木桶中頓時擁擠不堪,他懷裏坐了個人,雙手一攏,滿懷軟玉溫香。

這下謝翎再傻都覺出了不對勁,他睜開眼,麵前水中起伏著的是少女才有的身形,胸前微微起伏的溝壑,仙鶴般雪白的頸子,沉靜的不知羞澀為何物的眼。

“你……你是……”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賣傘郎微微一笑,苦澀道:“我是做傘的手藝人,姓趙,家中小院裏種了母親喜愛的木槿花,單名一個槿字。家族有訓,傳男不傳女。我父親有心傳給我,於是瞞下了族人,將我當男孩兒養。”

“……”

“我不是男子,卻必須是男子,不施粉黛,不穿羅裙,不得出嫁。”

“……”

“可今日我想跟你做一次尋常夫妻。”

謝翎久久的不能回神,眼前是他心意相通的傘哥兒,不能傾訴愛意的愛人,仿似灼若芙蕖出綠波的洛神,一時間癡了,又心中大痛。

謝翎怔道:“沒有八抬大轎,三媒六聘。”

那英氣的少女卻有著堪比男子的胸懷,笑道:“無妨。”

“明日我將戰死沙場,馬革裹屍。”

“也無妨。”

“我……”

少女的藕臂藤條盤柔柔地纏上去,款款相就,帶著歎息:“你這人……囉嗦得很呐。”

外麵清風明月,屋中鴛鴦成雙。

三生石上,簡銜羽如同被燙到一般收回手,耳根發紅,大驚失色地看向賣傘郎。眾人都看向賣傘郎,而賣傘郎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眼中更是一種謎般的茫然。

簡銜羽驚訝道:“你是姑娘?”

賣傘郎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

簡銜羽看了一出活春宮,還是上一世的自己與眼前的人,一時間都不好了,心神大亂。而同樣混亂的還有賣傘郎,驚惶不已地看著那塊三生石,仿佛那才是食人的妖怪。他連連退兩步,轉身就要跑,卻見雲墨寬袖一振,一條黑蛇長鞭牢牢地纏住了賣傘郎的腰,狠狠地將人拽了回來。

雲墨怒道:“好好的,你跑什麼?”

賣傘郎眼神渙散,脫力般地坐在河邊,怎麼看怎麼可憐。

三生石畔,看到自己上一世的戀人,因為自己的一句話,半瘋魔般地坐在那裏。簡銜羽不是鐵石心腸,現在也是難受的。但是再難受,麵前這個人要的,他半分也給不了。愛這種東西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放下的,如果能隨便放下,賣傘郎也沒必要這麼辛苦地等著。

這等可不好受,他和謝家小姐從定親到現在,也等了十三年。

這十三年裏,他想見就能見著她,可還是想與她朝朝暮暮,共赴白首。

他總覺得自己上一輩子是欠了她的,所以這一輩子這麼急著還。而上一輩子的苦主坐在這裏,人瘦瘦的一把,傻傻的,人不人鬼不鬼的。

簡銜羽長長地歎口氣,走過去蹲下身,把他腰上的黑蛇長鞭解開。

此時想插嘴,也不知道說什麼好的白清明和雲清、雲墨退到一邊,三人腦袋裏都在想著同一件事,但誰也不敢說破,隻覺得荒謬,因為他們資曆尚淺,都還沒遇到過。

所以都沒出息地在一旁沉默著。

簡銜羽順了順賣傘郎掉下來的頭發,打商量說:“你是妖怪,去修行好不好,跟我一個凡人耗著,這一世我有愛人,下一世你不知道要等多久,別等了。”

賣傘郎遲疑了一下,還是搖搖頭:“修行不可以……”

簡銜羽原本也沒打算他痛快地答應,也不勉強,點頭道:“好,那就看一看下一世我在哪裏吧,你不要等我了,你來找我,好不好?”

賣傘郎沒點頭,也沒搖頭,看著簡銜羽蹲在自己麵前的靴麵,上頭繡著金紋,他卻記住了。

簡銜羽拍了拍他的肩,走向那塊三生石。

三生石所應,皆隨人願,心中想著下一世,便能看到下一世姻緣宿主。

可姻緣宿主並非不可改變,若能參透姻緣,也能改變姻緣。隻是簡銜羽心裏隱約覺得,說不定下一世是眼前這個人,那麼便皆大歡喜。若不是,也由這個人來找。

不等簡銜羽的手碰上那塊三生石,賣傘郎卻徒然從地上彈起來,驚惶地撲上去推開簡銜羽,擋在三生石麵前,大叫:“小人不看了!”

簡銜羽一怔:“為何不看?”

賣傘郎澀然道:“你回去吧,小人不看了。”

簡銜羽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確定他是真的不看了,又歎口氣:“那你去修行?”

賣傘郎點點頭,心如死灰般:“好,小人去修行。”

“那下輩子也不見了。”

“不見了。”賣傘郎點頭,“再也不見了。”

簡銜羽這才放心了,他去修行的話,以後真的就見不著了。即使相見,也不相識,這樣最好。

這忘川河邊三生石畔,他們對站了半天,賣傘郎說:“我們第一世相遇的潭邊的瀑布後,有一處石台,你的身體就在那裏。”

賣傘郎一直低著頭,再抬起頭,人是笑的。

簡銜羽沒見賣傘郎笑過,他一直木著臉,長得精致,卻像個人偶一般,這樣一笑,卻覺得這張笑顏親切得很,的確似曾相識。

“那就……山高水長,從此別過了。”簡銜羽一拱手,痛快地轉身,絲毫沒留戀,對著雲清說,“鬼差大人,我怎麼回去?”

“你人能回去,冥界這一段記憶不能讓你帶回去,喝碗湯再走。”

簡銜羽幹脆地點頭:“好,那就喝。”

既然再也不見了,那這相忘的湯還是喝了好。

既然再也不見了,簡銜羽沒有回頭,跟著雲清和雲墨大步地走了。

賣傘郎靠在三生石上,癡癡地望著,看簡銜羽的背影消失在河邊,遠處隻剩下了影影綽綽的霧,再也不見了人。

白清明問:“你為何不看?”

賣傘郎答非所問:“我闖進冥界後打聽過,他們說找封魂師辦事,代價不低,有個樹妖把自己賣進了錦棺坊為奴為婢,就算是無垠地獄的魔神簽了契約的人也能搶回來。我是送了白老板兩把傘,可以錢易物即可,那兩把傘並不值錢。”他苦笑一下,“白老板是可憐我……白老板見了那麼多淒苦之人,無家可歸之人,卻可憐我。可笑我在看過三生石之前,並不懂自己被人可憐著。”

這世上很多事的本相是白清明可以一眼就看穿,比如賣傘郎是塊相思木的本相,可本相不等於真實。

很多之前不明白的關竅,他也是在看了三生石之後才明白的。

白清明歎息:“你之所以不看,是因為你發現,那個與簡銜羽有來世之約的賣傘姑娘,不是你啊。”

20

白清明第一次見到賣傘郎就發現,他是個異數。

這世上萬物初生,都有它的規則可循。樹木修煉成樹精,隻有生長期百年以上的樹,生長在適宜修煉的山穀中,長年吸收天地日月精華,從渾渾噩噩地生出靈識並不能自保,樹被砍掉,根離開土壤,苟延殘喘幾日便是死了,大多數都被進山伐木的人毀掉做成了門柱。若要修出實體成精,再從妖精修煉成仙時,也可能無法承受住九天雷劫。

而異數便是規則之外,不符合常理而存在的事物。

這天上地下最有名的一位異數就是之前的花神幽曇。花草壽命短修煉成花妖本就不易,最多的修成花精的多是深山中的木本植物。而幽曇卻是戰場上的一個青色的刺頭,飲血有了靈識,又在刹那綻放時開悟成神。異數沒有過去,自然也沒有未來,連西方佛陀都無可奈何的存在。

而賣傘郎這個異數,是一截的相思木。

而這截相思木卻渾渾噩噩,一直忙著等人,匆匆地等,惶惶地等,做了一把又一把的傘,怕轉世的謝翎淋雨,又不知道他轉世的是哪一個,隻能見了人就送,隻擔心他淋到雨。

賣傘郎突然支撐起身子,一件件地解開身上的衣裳,沒有羞恥,也沒有遮掩,坦坦蕩蕩地站在白清明麵前。

“白老板,小人的身體是這個樣子的,跟那個女子不一樣。”

白清明打量著他,胸部平坦,下身一片光潔,是沒有女子或男子的器官的。他也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有些失望,也有些傷心:“我沒見過女子的身體,以為女子就是這個樣子的,原來還是不一樣。所以那不是我。”他抬起頭來,眼睛紅彤彤的,“那我又是誰?”

白清明把外衣撿起來把他裹緊,握住他的右手,掌心濕涼,透著寒氣,他將這隻手貼在三生石上。

“你和謝翎仔細算起來,也是有因緣的,你且自己看。”

三生石上波紋淺淺地蕩漾開,帶著他們回到了白澤嶺的深處,一處懸崖邊。

懸崖邊上,延伸出去薄薄的一片岩石,而那岩石下則掩著一株碗口粗已經早就枯死風幹的相思木。

樹幹在岩石的遮擋下沒有受潮淋雨,每日被山風吹著,樹木內的油脂滲出,又浸潤回去,大約過了幾十年,已是通體發烏中透著一絲亮金金,是極好的雕刻木料。

謝翎把自己倒吊在一片岩上,豁出性命去,鋸出小手臂長的一塊木頭。

接下來的兩個月,他隻要他一閑下來就一個人躲在僻靜處雕他的心上人,從眉毛到眼睛,再到那淺淺的窩下去的鎖骨,他一筆一筆地雕下去,連他那件灰藍的粗布的衣裳都一絲不苟地雕出來。

他見不到那小貨郎,一邊雕就一邊跟這木人說話:“我第一次見你,在白澤嶺的深潭邊,我在換藥,你迷了路……”

想必說的時候,謝翎做夢也不相信,這個木人能記住他的說的話。

三生石麵上波濤洶湧,秉燭雕刻的畫麵走馬燈般掠過,再去看已是到了屍橫遍野的戰場,戰場就在九十九橋鎮。

戰事過後的兩天,赤鬆軍也傷亡慘重,鎮上的居民躲在了山穀裏,可他們知道有埋伏,不敢冒進。他們本來想占據這個山鎮,又擔心被流蒼都城派來的援軍堵在這山腹中,稍做整頓後,搶了錢糧,便速速撤離九十九橋鎮。

謝翎的屍體在橋上站了三日,赤鬆軍一走,賣傘姑娘趙槿就從小院的地窖裏爬出來,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跑出院子找人。

她知道謝翎已經不在了,死了。

可趙槿還是要找到她,不管死的活的,這個人都是她的丈夫,他活著醜了殘了,她照顧。她死了,她給他送終。她找到橋上的謝翎,死後冰那樣沉默地站著,不笑不說話,哪裏像她的謝翎。她才清楚地看到,他不在了。

謝翎的鎧甲下鼓起一塊,趙槿摸出那個木雕,栩栩如生好似縮小版的她,被鮮血浸潤,已然是擦不掉了。

她沒有多傷心,隻是淡淡地道:“沒關係,你先走一步,我馬上就來了。”

趙槿將他用草席裹了,拆了一塊門板,托著他的屍體到了山上,一處風景獨好的懸崖邊,為他挖了一個深坑,添了一把土。鎮上有棺材,可她沒力氣拖到這山崖之上,隻等謝家人從山穀裏出來掩埋,而後她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又看了他最後一眼,毫無留戀地從懸崖上跳下去,屍骨無存。

半日後,謝家人找到了謝翎,他們不知道是誰把他拖過來的,一家人哭了一場,卻也沒往祖墳裏遷,斂進棺材裏就地發喪。謝家的大少夫人連日驚嚇,又失了親人,傷心過度早產了,生下個男娃娃,為了紀念孩子的小叔叔,取名叫謝羽。

很多年之後,棺材裏曾經英武的將軍瘦成了一把枯骨。他懷裏揣著的那截相思木雕成的木人,整日都好像聽到有人在講一段故事,故事裏有謝翎,有賣傘姑娘,他們相遇在白澤嶺的水潭邊,賣傘姑娘給他包紮傷口,故事便那樣波瀾不驚的開始了。

終於有一日,相思木很久沒聽到有人說話,他覺得很寂寞,茫然然地睜開了眼。

他發現自己窩在盔甲白骨的懷中,他記得自己是個賣傘郎,還記得這人要他等。

“這是什麼時候了?”他問。

白骨不說話。

“你已經輪回了嗎?”

白骨依舊不說話。

相思木親了親骷髏上黑漆漆的眼眶,溫柔道:“沒關係,你慢慢來,我等你。”

他隻是一截相思木,他是異數,他不是男子,也不是女子。

去九十九橋鎮上等輪回的那個人,也是別人。

就如同酒肆裏的說書人嘴裏的故事,他沉浸在那場生死離別的故事裏,而那故事卻與他完全無關。從頭至尾,他是那驚堂木,是折扇,是案幾,是說書人手中的茶碗,是一個道具,卻偏偏不是那故事裏的人。

而他偏偏卻什麼都不知道。

21

冥界不是可以長呆的地方,看完三生石,他們就要回去。

所有謎團解開,一直埋頭趕路的人抬起頭,天下之大,卻沒有容身之處。

賣傘郎很平靜地垂著長睫,默默地跟著白清明走著,一言不發。

白清明知道他不好受,也不吵他。好心的小白老板心裏盤算著,他既無處可去,留在九十九橋鎮的錦棺坊也好。過些日子他們回風臨城,店子又剩下畫師一個人打理,雖說他一個人也能照看,但終究是吃力。

二人走到奈何橋邊,孟姑娘正坐在槐樹下喝茶偷閑。孟姑娘熬了一手的好湯,奈何橋第一扛把子,長得倒是五官端正,隻是長年鼻頭發紅,臉上起紅疹子,原是彼岸花的花粉過敏。一般不起疹子的時候少,不過運氣好遇到孟姑娘臉上的疹子好了,熬得那碗湯也沒那麼難以下咽。

孟姑娘往這邊看了一眼,有些吃驚:“呀,趙槿,你怎麼死了?”看了白清明一眼,又笑,“你找這個人做什麼,這個人可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呀。”

這一聲“趙槿”讓白清明覺得有些異樣,這奈何橋上孤魂野鬼來來去去的,孟姑娘怎麼會單單記得一個趙槿。

白清明一笑,眼角翹起來,頗有些老狐狸的做派,走過去施了個禮:“好久不見了,孟姑娘還是這樣年輕貌美。”

孟姑娘可不吃他這一套,敲了敲桌麵,腳不沾地的白衣侍女立刻拿了兩隻茶杯來添了茶水。

“我們當差的,又不吃供奉,就那點當差的工錢,連件好衣裳都買不起,更別說胭脂水粉了。”孟姑娘翻個白眼,“睜眼說瞎話。”

“在人間這種恭維是禮貌而已。”

孟姑娘說:“人間那一套放在冥界可不管用……”

白清明微微一笑:“今日出門匆忙,我師兄店中有一種治過敏的香脂,說是來自鮫族的配方,下次托雲清給孟姑娘帶來試一試。”

他們這些封魂師手裏有些好東西,就是整日的捂著,孟姑娘這才滿意了,和善一笑:“冥界的花神長溪都灰飛煙滅那麼久了,按說黃泉路兩邊還種什麼彼岸花,換上白梨花多好……”孟姑娘扯了白清明的袖子,拋了個不熟練的媚眼,“小白老板不是昭辰殿下的門客嘛,你下次跟昭辰殿下說說,黃泉路上種什麼花,不是殿下他一句話的事嗎?”

白清明扯回自己那一片袖子,滿臉生意人的精明:“可以呀,孟姑娘拿什麼來換?”

孟姑娘撇了撇嘴,收回手,瞥了一眼還站在旁邊的人:“趙槿,瞎客氣什麼,坐啊,你不是早去投胎了嗎?”

賣傘郎知道她說的那個趙槿,不是自己,低聲分辯:“小人不是趙槿。”

“你不是趙槿你是誰?”

賣傘郎被問住了,於是坐下捧著杯子,看著自己的杯子裏的倒影發呆。

孟姑娘看他這傻傻的樣子,轉頭問:“趙槿不是早去投胎了麼?我之前還問特意問過的,流蒼國九十九橋鎮上的富貴人家,這是出了什麼意外?”

白清明心下也微微吃驚:“孟姑娘和趙槿是怎麼認識的?”

孟姑娘想了想,歎息一聲:“那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了,說來話長……”

當年賣傘姑娘趙槿跳下懸崖殉情後,鬼差帶著她的魂魄去了冥界。

趙槿死時年方二九,年輕女子沒做過什麼壞事,好事倒是一籮筐。判官翻了命簿一看,本來壽數不止如此,便要鬼差從哪裏帶來的,送到哪裏去。鬼差快哭了,還陽也是有條件的,起碼是肉身是要好好的,她可是跳崖,摔得這裏一塊那裏一塊的,早被山中的野獸分食了。判官也頭疼,趕緊給她尋了個好胎,是很多魂魄哭著喊著都想去的紫國,又是鳳鳴都城裏四品文官的嫡長女。這樣的好胎在街上喊一嗓子還不搶破頭。

趙槿卻不去,好好地給判官磕了個頭,道:“白費了大人的心意,小人隻想托生到九十九橋鎮,來世還做女子,跟人說好了的。”

判官道:“謝翎又回了謝家,他這一世壽更短。”

趙槿想了想,道:“那小人等他吧。”

九十九橋鎮近幾年都沒什麼好胎,判官反而鬆了一氣,隻道:“那你且等吧。”

冥界地方大,判官以為趙槿會找個鎮子安頓下來,她沒有親人供奉香火,自能自己賺些香火來吃。可趙槿生前勤勞,死後卻成了一個懶鬼,哪裏都不去,整日的坐在奈何橋邊。

孟姑娘不是什麼熱心人,況且那一陣子她臉上疹子多,連夜叉婆來了都要笑她,她心裏悶得很,看誰都不順眼。趙槿等人時心無旁騖,就抱著膝蓋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的,也不知在想什麼。孟姑娘和她麵對麵地熬了幾年,誰也不說話。直到有一日,冥界罕見地下了暴雨,三途河的河水暴漲,不少魂魄被卷走,一時間通往冥界的大門緊急關閉。孟姑娘想起那個一動不動的呆姑娘,看到橋邊已經沒了人,想必是被水卷走了。

雨稍稍停歇後,孟姑娘回去當差,看到趙槿抱著一把傘坐在橋尾,而她整日坐著的槐樹下多了一把巨大的油紙傘,另一把巨大的油紙傘放在橋頭發湯的鍋子旁。

於是孟姑娘就不拿趙槿當外人了,把她拉到槐樹下坐著,茶水也多了她的一份。

於是就過了許多年,轉世的謝羽大勝,又一身血汙地回來,他自然不記得趙槿,被鬼差帶著來橋頭喝湯。

謝羽很高興,把那忘卻前世的湯當做美酒般海飲一碗,擲碗碎在橋邊,大笑:“痛快!來世做個紈絝子弟,願再不用上戰場,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趙槿坐在橋尾看著他,微微笑了。

謝羽經過時,趙槿叫住了他,問:“你可認得我?”

謝羽仔細辨認了一下,搖頭:“不認得!”

趙槿垂下頭,微微歪著,想了想,指著眉心說:“來世,我這裏會長著一顆朱砂痣,你可一定要記得呀。”

“哦。”謝翎老實地點頭,又疑問,“我記得你眉心的朱砂痣做什麼?”

坐在槐樹下,一身破爛的人,又笑,眼眸清澈依舊,藏著歡喜。好似這幾十年的等待沒有愁苦,不過是溜過指尖的風,還未觸摸到,就已然遠去。

“上一世我們天地為媒做了夫妻,你戰死沙場,我為你收屍。而後我跳了崖,在這橋尾等了你幾十年。我許你下一世還生為女子,而你要三媒六聘,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八抬大轎來娶我。”

雖不記得上一世是如何的光景,謝羽卻心若刀絞,不知不覺間,已淚流滿麵。

這些全都是賣傘郎所不知道的事了,原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們也是如此的深情相對過。

他最後一點惦記都沒了,依舊茫然地坐著。

白清明內心歎息著,問孟姑娘:“姑娘可知趙槿的下一世家在何處?”

孟姑娘聳肩:“有判官老爺在呢,哪能是他們想怎樣就怎樣的,下一世呱呱落地誰也不認識誰,多少情深也是錯付了嘛。”

“……”

22

含黛遠山氤氳在雲霧中,去鎮上的羊腸路上,天漸漸黑下來,星子一顆顆地點亮,鎮中的燈也一盞盞點亮。

隻是沒有一盞是等著賣傘郎歸家的燈。

賣傘郎就止住了步子,一躬身到底:“白老板,小人就此拜別了。”

“傘哥兒,在下有個不情之請,錦棺坊是個棺材鋪子,招不到人手,你能不能來店中幫忙呢。”白清明上前一步,握住他的冰涼的右手,透出幾分兄長般的親昵來,“你這事我既然管了,便要管到底。以後,你若有了真正想去的地方,再走也不遲。”

賣傘郎左手疊上去,緊緊握住白清明的手,正經道:“白老板,你知道的吧,小人已不能修行了。”

白清明啞了啞,道:“我知道,但是,也不是沒有辦法。”

賣傘郎拍了拍他的手,又拍了拍他的手,那雙眼睛映著天上的星光,亦或者是鎮上的燈光,暖且有了歡喜。

“白老板,孟姑娘說你吃人不吐骨頭,小人是不信的。我們素昧平生,您已幫我至此,已是夠了。再幫,就多了。”

“講實話,小人也是很累的,無數次想過,做人倒不如做一截無心的木頭。大概是因為小人本來就該是一截木頭,而這一段,太過荒唐。”

“小人自打活過來,這張臉是別人的,記憶也是別人的,連感情……都是別人的。”賣傘郎笑道,“白老板若真的想幫我,就送我一個名字吧。日後也不至於什麼都是假的。”

白清明知道他是有了打算,也決不會跟自己走了。

給人取名字他並不擅長,這次卻是推辭不掉了,略思忖,笑了:“樹就要有樹的樣子,就叫終綠吧。”

“終綠?”賣傘郎細細咀嚼了這個名字,頷首,“終年常綠,好名字。”

而他已是不能了。

於是就此分別,再無他話。

過了幾日,到了簡銜羽和謝家小姐的大婚的當日,全鎮的人沒事的都來街上見禮。

謝家小姐的一百二十八抬嫁妝真真鋪就了紅妝十裏,鑼鼓喧天,花瓣漫天,新郎官滿麵春風領著花轎穿過半個鎮子,人人稱讚,這是一對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又過了三日,簡少夫人回門。已成了新婦的人挽起了發髻,與夫君相攜邊說笑邊往娘家去,伺候的仆人婆子在後頭遠遠地跟著。

經過一座橋時,一個人叫住了他。

“簡公子請留步。”

簡銜羽停下腳步,轉頭去看他,大好的天氣,賣傘郎卻雙手握著一把傘站在橋上,麵容在豔陽中好似會發光一般。

他“啊”了一聲,想起這人贈過他傘,也在深夜醉酒中相伴回家過:“是你呀。”

賣傘郎雙手擎上一把傘:“簡公子大婚,小人沒什麼可送了,特製一把傘做賀禮,還請不嫌棄。”

簡銜羽滿麵錯愕之色,人家成親,哪裏有送傘的。這不是詛咒別人散麼。

倒是簡少夫人驚訝道:“這傘可是叫‘相思鴛鴦傘’?”

賣傘郎微笑:“確是如此。”

簡少夫人露出驚喜的神色:“我從小就喜歡傘,也看了許多關於製傘的書。流蒼懷渡縣是製傘出名的地方,這相思鴛鴦傘是當地趙家的傳統手藝,聽說已失傳了。”

賣傘郎微笑,把傘遞過去:“祝二位白頭到老,永結同心。”

“多謝。”

簡少夫人雙手鄭重地接了,二人相視時,簡少夫人突然覺得他接過的不是傘,而是這人的命一般。

這時身後的仆人來催,說是不能讓親家老爺等太久。

簡銜羽心裏覺得怪怪的,卻又說不出來哪裏怪,走遠了,忍不住一回頭,看到賣傘郎還站在橋上看著自己。他也不知自己怎麼了,讓妻子等著,自己又跑了回去。

“對了,連番受你恩惠,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小人名叫終綠。”

簡銜羽莞爾:“終年常綠麼,好名字呢。”

賣傘郎也笑:“少夫人眉裏那顆朱砂也是長得有福氣呢。”

簡銜羽嘿嘿一笑:“借你吉言,改日請你喝酒。”

賣傘郎沒說什麼,隻是笑。

簡銜羽重新跑到夫人身邊,走了幾步,簡少夫人神差鬼使地回頭,卻看到橋上已經沒了人,隻見不知哪來的銀色光屑四散飛開。

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橋上隻空留了隻栩栩如生的木人,隻是內裏長年受雨淋已腐朽潰爛,已是大限。不知誰家調皮的孩子撿起來,一腳踢到河裏,那木人在水上打了幾個旋,終於沉了下去,再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