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章 賣傘情緣(2 / 3)

謝翎又砰砰跳了半天,隻覺得眼睛在那臉上再也移不開,什麼都不對了。

第二天謝翎回了軍營。

賣傘郎繼續在鎮上賣傘。

鎮子上依舊太平,進鎮的山道,窄窄的蜿蜒的山口,隻能容得下一輛驢車通行,若真的打到鎮上來,那才真的是走投無路的。

8

如此過了半月,鎮上的郎中全部被軍中來的人帶走,鎮上流言四起,隻有一句:流蒼軍隊裏莫名流起瘟疫,怕是頂不住了。

一時間鎮上人心惶惶。

謝家的家裏頭更是亂,謝翎每隔幾日就會差人送信回來報個平安,如今信斷了。謝夫人整日整夜地跪在佛堂裏,下人們也怕,整個家也是惶惶然的。

賣傘郎收拾好了行囊,去佛堂找謝夫人辭行:“夫人,今日山中多雨,小人想去軍營中尋些做蓑衣的活兒,夫人有什麼話讓小人帶一句嗎?”

謝夫人雙目熬得通紅,搖搖欲墜般:“軍中瘟疫肆虐,你去了,可就回不來了。”

賣傘郎說:“小人本也沒打算回來了。”

拜別謝夫人,賣傘郎動身去山裏,他不知道軍營駐紮的地方,於是手中把了個鈴鐺,邊走邊搖。

深山如同迷宮般,賣傘郎不驕不躁找了兩日,終於摸到了重兵把守的兵營外。此時的兵營裏一片灰敗之氣,感染了疫症的士兵都被隔離開來。隨軍的郎中有不少都折在這上麵,再加上九十九橋鎮的郎中日夜照顧病患,嚴格控製水源不被汙染,疫情基本已得到控製。

他搖著鈴鐺製造響動,守營的士兵直接把他帶到了謝翎的帳裏。

謝翎看著他,手裏正在擦的槍猛地往兵器架子上一放,幾乎是大發雷霆:“好好的,你來這裏做什麼?!”

賣傘郎施施然地放下竹筐子說:“鎮上沒有人買傘了,山中雨多,小人想問下,軍中要不要做蓑衣?”

謝翎心裏火燒火燎,恨不得把人拉過來打一頓,被他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賣傘郎定定地看著他,看他這吃人一樣的眼神,點了點頭:“看來軍需裏是有的,是小人魯莽了。出門前跟謝夫人辭行,夫人托小人帶來家書一封。”賣傘郎從懷裏拿出用牛皮包得嚴嚴實實的信封,一點也沒有弄濕。

謝翎接過那封家書,又有點難受了。傘哥兒怎會不知道軍需中有防雨的蓑衣,不過是替家裏來送信,親眼確認一眼他的安全罷了。

看那人又重新背起竹筐,準備離開的樣子,謝翎歎了一口氣:“進了軍營的人,暫時不得外放,以免疫情轉播,你走不了的。”

賣傘郎絲毫沒意外的樣子,像是想到了這一層,不過抱著筐子還是僵在那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謝翎從那張淡然的臉上,終於看出了幾分可憐,心想著欺負這個呆小子做什麼,他隻是飛蛾撲火來了。

想到這裏,謝翎心裏又愉快又心酸,他們都是男人,又是什麼蛾撲得什麼火,幾乎是一團亂了。

賣傘郎說:“把小人安排到馬圈就好,有幹草我就能睡。”

“這濕漉漉的地方哪來的幹草,你就睡我帳子裏,等過幾日元帥撤了禁止出營的令,你再離開。”

賣傘郎點點頭,又把他那個寶貝一樣的筐子放下了。

知道他一個人在深山裏無頭蒼蠅一樣轉了兩日,謝翎差人拿了熱飯菜來給他吃。

“我的信已經斷了十日,家裏人如何?”

“夫人每天都跪在佛堂裏,老爺也不去茶樓吟詩作對了,奶娘老哭。”

“為什麼要到這裏來?”

“想來就來了。”

謝翎在燈下看他像隻鬆鼠一樣吃著飯,覺得可愛,脫口而出道:“可惜你不是女子。”這心裏暗暗想過幾遍的話,嘴裏說出來,謝翎自己都愣了。回過神來,他耳根發燒,平日裏凶神惡煞的人心虛得厲害,看了一眼那還在認真吃飯的傘哥兒,心想著他什麼都不明白。

剛要鬆口氣,賣傘郎又開口了:“就算小人是女子又能怎樣,也進不了你謝家的門。”

謝家怎麼會娶個四處拋頭露麵經商的姑娘,完全是笑話。

謝翎隻以為他年紀小,又有些呆,哪裏懂得這些,卻被一語道破,一時間更是沒了主意。

“謝翎,好好打仗吧,家快要沒了。”賣傘郎說著歎了口氣,繼續吃飯。

這一句,空氣中浮動的旖旎消散得幹幹淨淨,此事沒有誰在提。

第二日趁謝翎去元帥營帳一起商討軍情,賣傘郎寫了張紙條留在案幾上,背著他的竹筐去了封鎖的疫區。

謝翎回來時,木已成舟,他也沒有多著急的樣子,在疫區門口沉默地站了半晌就回去了。

這一分開就是兩個月。

這期間謝翎又打了一場仗,六千精兵隻回來不到五百人,他像血葫蘆一樣躺在帳中高熱不下,險些沒撐過去。

兩個月後,元帥下令撤銷了疫區。

謝翎抱著長槍倚著一棵樹,在門口等他。

賣傘郎背著竹筐子出來,瘦得整個人一把能握住似的,看著他,“三十六天前,小人聽到出征的戰鼓聲了。”

“你怕我死了?”

賣傘郎誠實地點點頭。

謝翎笑了,“就算我死了,又與你何幹?”

這完全就是在賭氣了。

賣傘郎不說話,低著頭不知道想什麼。

謝翎看他這副低眉順眼的樣子,覺得更氣悶,粗魯地問:“抬起頭來說話,想什麼呢?”

賣傘郎看著他:“我想吃魚。”

“軍營裏哪來的魚?!”

賣傘郎低下頭,還是那一句,有點耍賴了:“我想吃魚。”

謝翎眯著他,氣得直磨牙,這是擺著吃定他的麵孔了。你又不是個姑娘,一個小子撒的哪門子的嬌?!這麼想著,還是騎馬帶他去了外頭,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水潭邊。

深夜中架起篝火,火上烤著兩條肥魚。等魚熟了,他也不怕燙,拿過魚仔細地剃去魚刺。

賣傘郎靜靜在旁看著他,這樣一個粗人,手掌上都是厚厚的老繭,卻做著比繡花還細致的活兒。雖然滿臉都是戾氣,可眼中盛滿了他自己都無法察覺的柔情。

這樣一個人,也就這樣一個人吧。

謝翎正剔著魚刺,突然想起什麼,從懷裏掏出一個白綢裹著的東西給傘哥兒。

賣傘郎拿過來一看,是一支男子帶的素蛇簪。

謝翎說:“軍中枯燥,除了練兵外,就做些小玩意兒解悶。那次得了一截不錯的木料,就順手做了根簪子,也不知道給誰,就給了你罷。

賣傘郎想起第一次見麵,他就在那裏削木頭做些小玩意兒,看起來是做慣了的。這根簪子入手,光滑如蜿蜒爬行的小蛇,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謝翎,謝謝你。”賣傘郎說,“沒有人對我這麼用心過。”

“咳!”謝翎說,“我都說是順手了。”

“嗯,順手。”

謝翎一抬頭,看傘哥兒蹲坐在石頭上,雖然強忍著,但笑得肩膀一聳一聳的,那張五官精致的巴掌臉仿佛全被笑意擠滿了。

9

賣傘郎重新回了九十九橋鎮。

這次他沒去謝家,而是租了處簡陋的院子,是準備要在這裏安家了。

謝夫人知道安家不易,心裏又念著他不顧生死幫她去送信的恩情,差人送了不少東西過去。

又過了數月,有一日深夜,鎮上的百姓被整體劃一的腳步聲驚醒,出門一看,極遠處盤旋進鎮的山道蜿蜒了一條火把長龍,已行到了鎮前。

賣傘郎披著衣裳爬到屋頂上去看,那條火龍深入鎮中腹地,腳步聲猶如冥神到來的戰鼓。

流蒼軍隊一路被逼退進九十九橋鎮。

各家都收留了受傷的兵士,鎮中的藥鋪裏已無藥可用。赤鬆人守住了山口,鎮上的小孩子們跟郎中學了一下辨認草藥的本領。出不了山,就在鎮中的河邊、橋下,或山坡高地上的每一個地方找草藥。鎮子上的大戶開倉放糧,一粒不剩。百姓們都明白,若再各掃門前雪,家就快守不住了。

謝翎這次回來更是狼狽,眉骨上多了個口子,再偏一點就是眼珠。

賣傘郎在灑滿日光的小院裏給他換藥,牆邊是兩棵鬱鬱蔥蔥的枇杷樹,樹上的果子還青著。院中開了一畦菜地,青菜已有一寸高,綠瑩瑩的滾著露珠,長勢喜人。

“每次見你,都要你給我換藥。”

“有得換就好,沒得換的,都在棺材裏聽蛐蛐兒叫了。”

謝翎笑了笑,看他頭上的蛇簪:“這簪子好不好用?”

“好用。”

“以後再給你做。”

“好。”

換完了藥,二人懶洋洋地坐在小院裏的枇杷樹下,風微醺,陽光正好,這一刻的寧靜像是偷來的。

“傘哥兒,對不住了,家快守不住了。”

“小人知道。”

“下一世,我還來九十九橋鎮,把家奪回來。”

“那小人等你。”

“下一世,你做姑娘吧。"

“那小人要做個什麼樣的姑娘?四處賣傘的姑娘,還是官家養在深閨的姑娘?”

“……”謝翎想了想,竟想不出什麼樣的姑娘好,“是你就好。”

“好。”

屋簷前的燕子銜來樹枝築巢,不多會兒,雲遮住了太陽,天徹底灰了下來。

入夜後,赤鬆軍開始進攻九十九橋鎮,戰事進行了六日,赤鬆軍大勝,占領了九十九橋鎮。

謝翎戰死在橋上,卻頂天立地的站著,長槍抵著胸口,寧死沒有倒下。

10

前世今生的故事,錦棺坊裏聽得不少,比這悲慘或驚奇得更有。

顯然賣傘郎也不覺得有多動人,無驚無波地講完,就像他這個人的性子,生來就寵辱不驚。

隻是白清明的臉色卻格外的沉重,隻問他:“那你如何會忘記自己的姓名?”

“不知道。我睡著了。”賣傘郎終於有了情緒,皺了皺眉,“我醒來是在謝翎的棺材裏,他已是森森白骨。我從棺材裏爬出來,外麵已經是太平盛世了。”

“那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多少年,那謝翎又死了多少年?他是否已轉世,亦或者隻是來渡劫的神仙?若轉世,又年方幾歲,是黃口稚兒,還是耄耋老者?身上有何信物為證,胎記還是生成一模一樣的容貌?”

白清明一句一句地問出來,每問一句,那賣傘郎就更茫然一分,聽到最後,隻能低下頭,看著自己空空的手。

他什麼都沒有,隻知道九十九橋鎮,隻知道要等。

畫師插嘴說:“主人,他這樣的,隻能托鬼差去冥界查一下命譜了。”

白清明點頭,對那發呆的賣傘郎說:“今日你就先回去,在下先去查了查那人的消息。”

賣傘郎一言不發端正地叩了個頭,這才背著竹筐子離開。

他一走,柳非銀就不淡定了,扇子一搖,長歎一句:“喜歡上了哎。”

白清明不輕不重地看他一眼,好笑:“你知道什麼?”

“人家什麼都知道哎。”

“什麼都知道是知道些什麼?”

“知道什麼就是什麼唄。”

畫師聽他們知道不知道的打迷糊仗,打了個嗬欠,收拾好案幾上的杯盞就回去休息了。

次日遊兒起來,完全是睡眠不足的樣子,走路都在打飄。

白鴛鴦被他揪著貓耳朵,痛心疾首地訓話:“你別傻乎乎的,什麼人都抱上去,那妖怪要是喜歡吃貓怎麼辦?你的皮今天就被縫成護手了!”

白鴛鴦連連點頭,小雞啄米樣,心裏卻想著,等那氣味很香的妖怪再來了,一定要再聞一聞。

第二日白清明準備去冥界走一趟。

畫師有點不懂,一向是把賺錢掛在嘴邊上的主人,這回為什麼要如此執拗地還那兩把傘的恩情,甚至有些倒貼著要去還的意思。他不懂,不過也沒多問。白清明這麼做,總有他的道理。

白清明脫離肉身,借助一支引魂香,一路走到了忘川河畔。

黃泉路兩旁的彼岸花開得如火如荼,路上不乏被鬼差押送著,哭哭啼啼一步三回頭的魂魄。不過這在冥界都不稀奇,如果去望鄉台看一看,不肯喝孟婆湯的魂魄非要看一眼凡間的親人再走,這一看更是舍不得,哭聲震天,淚流成河。

白清明直接去了昭辰的府邸。

昭辰長居冥地,三界有名的尊貴。病歪歪的身子卻也不耽誤活著。他愛青色,身上的羽衣都是青鸞天青色剪羽織就。就連喝酒也要用水青色的玉杯。池塘中的蓮花也多是藍蓮花。他近日身子不大舒服,生為仙胎天生不足,天界活得久的神仙隻知道他父母在第四次神魔大戰中戰死。母親死前,把腹中的仙胎用乾坤刺剜出,用最後一口氣護住那血粼粼的肉包子。

當時一個鳳族的少年在戰場上看到他,氣息微弱,靈魄羸弱的微光時隱時現,隨時都可能消散。那少年把這團模糊的血肉小心地抱回去,求了株生死人肉白骨的魔嬰草,把那血包子裹進魔嬰草肥嘟嘟的嬰兒肉般的蓮花掌裏,泡進八荒中最純淨的玉山泉中。隻是他從小就體弱,連法器都拿不動。

侍女把白清明引到蓮池旁的水軒。白紗帳飄飄渺渺處,竹台上鋪著柔軟的天絲緞褥,他歪在那裏睡覺,頸下的靈玉石枕裏困著隻沉睡的憨態可掬的雛鳳。

白清明坐在他旁邊不遠的地方,侍女沏了茶水來,他拿著案幾上的糕點,去喂那蓮池裏的魚。他多少知道些昭辰的性子,不是個好相與的,既是不睜開眼,就是不想理你。不過讓人請你過來,就明擺著要折磨人的意思,看你能忍到什麼時候。

白清明喂完魚,已經過了大半日,他沒什麼事可做,幹脆看他頸下的靈玉石枕裏的雛鳳。

他這個舉動無端觸到昭辰的逆鱗,隻見沉睡的人懶洋洋的睜開眼睛,異常不悅:“你看什麼?”

白清明說:“看我師祖。”

昭辰露出陰沉沉的眼神,把那玉枕抱起來輕輕撫摩著,又有幾分邪惡的樣子:“他死了一次了,變成這個德行,哪裏還是你師祖?”

“殿下早晚有一日要放他出來。”

“反正不是現在。”

昭辰隻能起了,侍女拿了軟枕墊在他的腰間,又端了水洗了帕子給他擦臉。他就那麼慵懶地坐著,全由人伺候。隻是昭辰這個人生得可真是好,蘭出幽穀,無風自香,天生就矜貴漂亮。什麼都不做,光看他,也夠看個百八十年。

“昭辰殿下,在下想請殿下幫忙。”

“本座為什麼要幫你?”

白清明笑了:“當然是因為……殿下活得沒意思呀。”

這話三界誰聽了,都要栽個跟頭。

昭辰是什麼人,是個淑人君子,可惜是個偽君子。他行事也惡劣,卻端著柔弱的姿態,哪次吃人骨頭都不吐的。放眼三界,但凡是知道他脾性的,都不敢跟他說這麼一句。

白清明本等著他指著自己的鼻子笑罵:你才沒意思,你全錦棺坊都沒意思。

他定定地看著白清明,眼底陰沉沉的,許久沒說話,也不知在想什麼,許久才緩緩地說。

“你……也就是仗著你師尊在本座這裏,才敢胡說八道。”

“一朝肉身赴黃土,往事前塵皆燼去。他都這副樣子了,哪裏還像我的師尊。”

昭辰點頭,倒是沒生氣:“是活得沒意思,所以要靠你們這些家夥給本座找樂子。”

白清明連忙點頭稱是。

“白清明,你可知你還有多少陽壽?”

“……兩年。”

“到時何去何從。”

“從哪裏來,就到哪裏去。”

“你知道就好。”昭辰輕輕摩挲著玉枕裏的雛鳳,開懷了些,“本座最喜歡把你們這些小年輕都弄哭了。”

白清明丹鳳眼都眯起來了,又笑:“其實……在下也很想把殿下弄哭呢。”

“……”

昭辰知道他這是怒了,什麼都敢往外說,也就開心了,表情變得可愛可親起來,又是那淑人君子的樣子。二人再像平常人一樣寒暄幾句,開始說正事。

白清明要查流蒼九十九橋鎮謝翎的轉世。

雖然鬼差雲墨和雲清可以幫忙,但他們要查起來頗費時日。待找到那謝翎轉世輪回,又不知過了多少年。他等不得,隻能來找昭辰。

“流蒼國九十九橋鎮,謝翎。”

昭辰笑了笑,嗔怒:“也就你們姓白的敢這麼使喚本座。”

邊說著,邊伸出那保養得嫩若春蔥的手指,輕輕地劃過蓮池的水麵,漣漪層層蕩漾開去,水麵上憑空照出一個命簿的扉頁來。

昭辰手指劃過水麵,命簿便不停翻頁。

“有了。流蒼九十九橋鎮,謝翎……卒於九國曆九十二年,於當年轉世入九十九橋鎮,名謝羽……喲,連口氣都不歇的,轉世到了自己大嫂的肚子裏呢!怎麼這麼拚命?……卒於九國曆一百一十六年……兩世都是武將,都死在戰場上……這一世,他年方二十,依舊生在流蒼九十九鎮,叫簡銜羽。”

白清明看著這命簿,覺得哪裏不對勁,卻又一時覺不出來。

就說了這一會兒話,昭辰又是昏昏沉沉要睡的樣子,白清明起身拜別離開。

11

九十九橋鎮從古到今,有名的武將世家,一家姓謝,另一家姓簡。

有些人生生世世的執念,注定是要保家衛國的。

柳非銀聽說那人已經轉了三世,有些唏噓不已,下了個結論:“殺戮太重,自然短命。”

白清明嘲笑他,“你倒是不重,連隻雞都沒殺過。”

二人去了柳家,柳四小姐宴請白清明,給他接風,然而路上也不耽誤他們鬥嘴。

這正是初春,柳四小姐住的院子裏,迎春花吐出鵝黃的舌,一串串地從假山縫隙中伸出招搖的小手輕輕搖晃,隻想與含苞的白海棠爭一爭春光。

他們的宴就設在迎春花叢下,不時還有小黃花被風扯落肩頭發鬢,好似開得累了,也要尋了個好地方歇一歇。

“若是金金在就好了。”柳四小姐說,“這麼多小輩,我跟金金最投緣。”

獨孤金金是柳非銀的龍鳳胎姐姐,一家子人裏麵,隻有她的性子最像柳四。

“你想她,就在這邊給她尋一門好親。”

“我倒是想。”

白清明心中一動,突然問:“簡家如何?”

柳四不知道他們要打聽事,隻以為真的是聽說過簡家的名聲,一拍手,雙眼發亮讚歎道:“極好!簡家的家風好,三代忠良,男兒各個都爽朗。”

“我聽說他們家有位小公子叫簡銜羽,人品如何?”

“簡銜羽是不錯,統領著白澤嶺的守山軍,年方二十,雖說家世跟獨孤家沒法比,但要是比家世,金金隻能嫁進皇家。別說你爹娘不同意,我都不同意。”柳四擺著一副富貴人家不好過的臉,哼笑一聲,“簡銜羽人品模樣倒是配得上金金,隻是晚了,人家下個月初八就要娶親了。娶的是謝家的嫡出小姐,跟他是青梅竹馬,從小訂了親的。”

聽說人家要娶親了,白清明和柳非銀對望了一眼,都不做聲了。

柳四小姐搖了搖頭,一副老年人遙望當年的模樣:“阿銀太小應該是忘了,他小時候來九十九橋鎮,還和簡銜羽、還有謝家的那個小姐一起去河裏摸過魚。阿銀可是抱著家裏先帝禦賜的琉璃盞出去的,拴個麻繩往河裏一扔,等著魚去吃琉璃盞裏的蚯蚓時再拎出來。”

白清明看著柳非銀,無語:你個敗家子。

柳非銀滿臉無辜:那時我不是小麼。

“我都不記得了,我大一些記事的時候來,都沒見過他們了。”

柳四翻了個白眼:“你以為別人都像你這樣紈絝。簡銜羽六歲就去都城學武,人家謝家的小姐大了,自然也不拋頭露麵了。”

本來白清明就打算盡快去簡家一趟,不過有了柳非銀這層關係,就不顯唐突了。兒時玩過的夥伴要成親,自然是要上門送賀禮的。

大婚前,簡銜羽請了長假休沐在家,白清明備了一柄玉如意做賀禮,隨柳非銀去簡家拜訪。

這個簡銜羽也是有意思,別人投胎,多半不願再回原來的家。凡人大多顧及倫理,這一世的自己要叫上一世的自己祖父,祭祖時祭的還是自己,捧著孟婆湯的時候想一想,這算是個什麼事,對本家就沒什麼執念,隻願下輩子投個好胎。而他呢,就算投了簡家的胎,竟然還是要跟謝家結親……真不知這是執念,還是怨念了。

到了簡家,管家一聽是柳家的人,派個小廝去知會二公子,自己引著客人先是去了荷園。

這一路都能看到忙活的下人,打理花草,修飾房屋,燈籠也換了新的,紅彤彤的茜紗,四處透著喜慶。

簡家是習武世家,院子也是怪石嶙峋,樹栽的是梧桐,花是浮在水麵上隻生了一個個嫩盤的荷。院中還開了專門練武的空地,架子上擺著擦得鋥亮的十八般兵器。

二人坐了,管家親自在旁邊伺候茶水。

柳非銀笑嘻嘻地跟管家說話:“婚事在下個月初八,不到半月了,是該忙起來了。”

管家笑道:“是啊,我們夫人早就盼著這一天了,他們可是從小就定了親的。”

“是家裏人訂的?”

“不是,是我們二公子自己去謝府求的親。”

柳非銀驚道:“何時?”

“七歲時,二公子聽夫人說,姑娘要靠搶的,晚了就被定走了。於是他就自己去庫房裏挑了一匹玉馬,木盒都沒用,抱著去了謝家。”

“人家同意了?”

管家哈哈大笑,無比得意,“那可不,他嶽父親手接了聘禮,坐實了這樁親。”

柳非銀跟著大笑,白清明也莞爾。

12

不過半炷香的工夫,簡銜羽負手大步走來,黑白分明的鶴眼,形狀姣好的薄唇,尖下巴,眼角眉梢是掩飾不住春風得意的喜悅。他聽說是柳非銀,又想起兒時記憶中,的確有那麼個不省心也不著調的家夥。

進了院子就聽到笑聲,簡銜羽問:“說什麼呢,笑得這麼開心。”

這兩個人裏,他一眼就認出了柳非銀,人的樣貌和小時候有差別,不過那骨子裏透出來的囂張勁兒,倒是旁人學也學不來。

“柳非銀,你倒是稀客。”

柳非銀眉毛一挑:“你認得我?”

簡銜羽揚了揚下巴,說:“你們二人,這位公子文雅高潔,如皎皎明月。既然人家不像柳非銀,那就是你了。”

白清明起身道:“謬讚了,在下白清明。”

簡銜羽謙遜地一抱拳,“不才簡銜羽。”

柳非銀聽出了奚落的味道,倒是有幾分故人相逢的感覺了,笑道:“你這捕風捉影認人的手段也是高明。”

“是啊,隻此一家,絕無分店了。”

這麼幾句話寒暄下來,竟一下子就熟稔了。

柳非銀不得不相信,自己和這個簡銜羽的確是有幾分相投的,也難怪兒時能玩到一起去。簡銜羽也不拿他當陌生人,把他小時候上樹捉蟬掛爛了褲子,下水摸魚差點被衝走等等糗事如數家珍般說了一遍。來時隻想著賣傘郎口中那個殺過人的眼神狠厲的將軍,見了這一世的簡銜羽,生在太平盛世,竟成了個性格爽朗又活潑的青年。

轉世後的簡銜羽喝了湯,過了橋,再與前世沒任何瓜葛。

這一世的他,有個青梅竹馬的打小就喜歡的姑娘,自己抱著玉馬求來的姻緣,他不是薄情寡義,所以白清明說不出一個字來。

白清明來之前本想說的話,果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一個時辰後,本來晴好的天,又下起細雨來。管家過來請二公子去試婚服,白清明起身告辭。

簡銜羽看了看天,對管家說:“取把傘來。”

管家去了趟屋裏,取出一處把傘,傘麵綴蘭花,傘柄掛著鈴鐺,說:“上次您帶回來的那把正好在屋裏。”

白清明接過傘,打開看了看:“這傘真是別致,哪裏買的?”

“上回雨天出門,小廝沒在身邊,我也沒裝銀子,是橋上的賣傘郎送的。”簡銜羽補充說,“那小哥雖然人有點怪,但是個好人呢。”

白清明呆了呆,接著啞然失笑,他竟是送對了人。

隻可憐了那個在橋上賣傘的傻瓜。

白清明不是沒經過事,大悲大痛過,也大徹大悟過,見過那麼多癡男怨女,可他覺得賣傘郎可憐。第一眼看到就覺得可憐,現在覺得更可憐。

世上萬萬千千的詞句,他隻能找到兩個字形容他:可憐。

回錦棺坊的路上,白清明無端地歎了口氣。

“你也是怪了。”柳非銀正經地說,“你什麼時候為別人的事傷心過了?”

白清明問:“我看起來很傷心嗎?”

“……傷心得很。”

相見不相識,相識不相逢,相逢不如不見。

果真傷心得很。

過了兩天,賣傘郎又來了,他站在門口,想抬手敲門,又放下,想了想沿著石板路想要離開,又舍不得走再折返回來。

反複了幾次,遊兒聽到了響動,猛得打開門,不客氣地吼:“幹什麼在門口鬼鬼祟祟的?!”

賣傘郎跟遊兒一下子麵對麵,又聽到指責,忙退了一大步,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

遊兒一看是他,想起白鴛鴦那晚的異狀,回頭就跑:“小白老板,妖怪又來啦!”邊喊著邊跑進書房裏找到正在整理的白鴛鴦,不管三七二十一抱起來就回了房,關緊了門不敢出來。

木本無心,既成了精,便是個死心眼。

賣傘郎捧著茶杯,再淡定,這時也有些惴惴:“白老板,托您打聽的事,可有音訊了?”

這兩天白清明一直在想要怎麼同他說,但再不說那簡銜羽就要成親了,也隻能如實說了。

“前世的謝翎找到了,年方二十的錦繡青年。”

賣傘郎猛地抬起眼,黑黝黝的眼珠裏瞬間有了神采般,連脖子都微微抻長前傾,那般渴求地看著他。

白清明看他這樣子,雖覺得可惜,但也隻能實話實說:“可是他快要成親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情誼,從小都定下了親,兒時他自己求的親。”

賣傘郎聽了,那嘴角即將浮現的笑意和那眼中的神采都不見了,整個人如一扇塵封了多年的門,打開的那一瞬,柔軟的光線照進來。可也隻是一瞬間,那門又關上了。

他一個人又被黑暗吞噬裏,孤零零地坐著。

不過,他也沒有多失望,隻是覺得之前一些想象全都坐實了而已。

“小人早就想過,等到的人是個什麼都忘掉的人,是男是女,是飛鳥是走獸,也許早就娶了親有了孩子。即使麵對麵,我不認得他,他也不認得我。有人在等他,他也不知道。”賣傘郎隻是平白直抒,不帶一絲情緒般,“小人不怪他,因為他什麼也不知道。”

白清明點頭:“你能看開就好。”

什麼看開,不過是無奈。

賣傘郎說:“我想去看看他。”

白清明沉默片刻說:“本來我也隻是打算幫你找到那轉世的人,那人的名字給你,那兩把傘的恩情也就還完了。”

說著提筆寫下簡銜羽的名字,從案上推了過去。

13

賣傘郎的事這就算了結了,柳非銀覺得有些驚訝,因為以前也沒見過白清明半途而廢的時候。

這次既是他主動,又一刻不耽誤殷勤地去打聽,找到了轉世後的簡銜羽,把名字給了那賣傘的妖怪,沒有功成就身退了。如此想來,樁樁件件從頭至尾都透著詭異。

柳非銀知道白清明自有他的道理,他不說也是有他的道理,自然不是有意隱瞞。

他不說,柳非銀也默契地不去問,隻等他哪日想說時,他做個聆聽者便是。

14

簡銜羽的婚禮由母親一手操辦,他除了試個禮服,也沒有其他事可做。

他一下子閑下來,每日除了練武,就是被朋友們拉去請客。他人逢喜事,眾人的酒一輪輪敬下來,想著那青梅竹馬的姑娘馬上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酒不醉人也人自醉了。

一直到酒肆打烊了,簡銜羽出了酒肆,微風一吹,酒意上了頭,卻越醉越是冷靜的外表,很能唬人。

賣傘郎靜靜地跟著他,走了一座接一座的橋,那人快他就快,那人慢他就慢,腳步踩過的是他踩過的青磚,仿佛循著他的足跡,就能走到從前似的。賣傘郎隻想多看他幾眼,可那人連醉了都走得比平常人還要快一些,一座拱橋擋住了視線,他疾走幾步,橋的另一邊是一片野杏樹林,枝頭吐露著花苞,隻等綻放。

而簡銜羽卻突然消失了,賣傘郎一下子停住腳步,覺得壞了。果真一轉頭,卻見路邊一株杏樹下,簡銜羽抱著肩站在那裏,一副奇怪的神情盯著他。

“喂,賣傘的,你跟著我做什麼?”

賣傘郎心裏一驚,麵上卻是冷靜,拱手道:“看公子醉酒,又夜路獨行,所以才跟著。”

簡銜羽一聽,還真是個送傘的老好人,從樹下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這你倒是不必擔心,這九十九橋鎮上沒幾個打得過我。醉了也一樣。”

賣傘郎衝他笑了笑,溫和的樣子:“小人知道,小人隻是想這麼做。”

這話說的簡銜羽一怔,心裏覺得莫名古怪,隻覺得這賣傘郎看自己的眼神古怪得很,好似個癡情的男子對待姑娘似的。不過知道這人是好心,簡銜羽收起那些猜疑,又拍了拍他的肩,隻覺得手下的肩半點肉都沒有,窄窄的,人長得又精致非常,更像個姑娘。

“謝了,我記得你,你送了我一把傘。”簡銜羽說,“今日我倒是帶了錢。”說著取出錢袋,拿了個銀葉子,往他手裏塞,“你討生活不容易,既然遇上了,就沒有賴賬的道理。”

賣傘郎囁嚅著說不出話來,手裏被塞了銀葉子,像捧了一塊燒紅的木炭,連呼吸都是痛的。

簡銜羽接著說:“你家在哪,若順路就同行吧。”

賣傘郎木然道:“順路。”

夜色靜默如謎,月下影子成雙,膠著在一處,慢慢前行。

二人說著酒肆的酒,又說到鎮上的橋,二月的春雨,和不羈的山風。最後說到簡銜羽的婚事,他新郎官的得意勁兒溢滿眼角眉梢。

“我和我那沒過門的妻子,三歲就認識啦。我母親和她母親常湊在一處繡荷包,她呀,兒時就可愛,人有點呆呆的,不愛說話,也不愛哭,乖得很,不過什麼情緒都寫在眼裏了。”

賣傘郎低低地問:“你喜歡她什麼?”

“我母親說,我們第一次見麵,我不想看什麼小妹妹,正鬧著要去捉蟬。奶娘抱著她過來,她一看到我,我一看到她,四目正對都怔怔地落下淚來。自打那以後,我就喜歡她、護著她,沒由來的喜歡。我母親說,大概是前世欠了她的,這一世才來還。”

“那你有沒有欠過別人?”

簡銜羽轉頭去看賣傘郎,隻見那人黑白分明的眼睛,大喇喇地往過來,三分清明,七分癡妄。隻覺得一時間被那目光盯得心頭一緊,竟逼得別開了眼睛。

簡銜羽搖頭:“或許吧,前世的事誰知道呢。”

當晚,賣傘郎在簡家大門口站了一夜,直到天邊微亮那人才不見了。

二月初二龍抬頭,九十九橋鎮舉行橋祭。

當天細雨朦朧,河道裏裝飾得美輪美奐的龍舟伴著鼓聲一葉一葉地駛過橋拱下,龍舟頭坐著年輕力壯的年輕男子充當接引人,皆穿著顏色鮮豔惹人注目的衣裳,每過一座橋便喊一聲:“守橋娘的盤纏在哪?”

橋上的百姓便回:“守橋娘的盤纏在這兒呐!”

接引人再喊:“守橋娘的盤纏夠嗎?”

橋上的百姓再回:“不夠明年再來拿。”說著便把手中的木梳和鮮花扔在橋下。那些花浮在水流之上,給河麵鋪就了一層花毯。

今日鋪子關門一天,全錦棺坊無論大小都出來看祭禮。

白清明、柳非銀和畫師就在一家臨河的茶樓坐著,龍舟直接駛過窗外,對麵河岸已是人潮追著人潮。

畫師微笑著說:“在九十九橋鎮的傳說裏,那些投河而死的年輕姑娘,死後冤魂不散,就成了守橋娘。守橋娘會在深夜躲在橋下哀哀哭泣,有路過的男子從橋上伸頭去看,守橋娘就會把人拖進河中淹死。九十九橋鎮上有九十八座橋,橋多了,遇到的鬼就多。所以要舉行橋祭,扔木梳給守橋娘梳妝用,用盛開的鮮花討她開心,最好能把她送走,求這一年平順安康。”

正說著,河上又駛過一葉龍船,船頭坐著簡銜羽。

柳非銀揮手喊:“簡兄!”

簡銜羽聽到呼喚,往茶樓一看,爽朗一笑也揮手:“柳非銀,你怎麼不來做接引人?”

柳非銀大笑:“本大爺做接引人,守橋娘就舍不得走啦。”

簡銜羽哈哈大笑,又衝他揮手,龍舟駛過,迎著橋而去,遠遠聽到他爽朗帶笑的喊聲:“守橋娘的盤纏在哪?”

“守橋娘的盤纏在這兒呐!”

……

白清明不經意一轉頭,突然看到岸邊的人群裏站著賣傘郎,他站在人群中,目送簡銜羽經過,眼中空空蕩蕩沒有悲喜,好似他才是要被送走的那個人。

16

傍晚時,遊兒和白鴛鴦出去買了趟包子,帶回來一個消息,簡家二公子消失了。

白清明詫異道:“為何說是消失了,不是不見了?”

白鴛鴦咬著包子,含糊不清地說:“聽說是白天祭橋時,簡二公子坐著的龍船經過一座橋,駛入橋洞時,人還是在的,船從橋洞中穿過,人就不見了。簡家和謝家的人都在滿鎮上找。鎮上的人都說,是守橋娘看上了他,把他帶走做夫君了。”

柳非銀驚道:“難道是那賣傘郎?”

白清明點頭,多半是了。他心中有了猜想,一刻不敢耽誤,天雖然還沒黑透,也顧不得那麼多,淨手焚香,手指結印念念有詞。

隻聽大門口不知被什麼東西震得咣咣做響,一股帶著腥腐的水藻氣息撲麵而來,地上顯出一串濕淋淋的腳印,一直走到院中的廊中才停住。守橋娘顯了身形,這個守橋娘年紀挺小,穿著一身華麗的素緞衣,裙邊都碎了成布條,她拿著一隻木梳哼著小曲梳頭發,隻是赤著的一雙白玉小腳下一直流淌著腥臭的河水,沿著木縫流淌而下。

守橋娘的聲音嫩嫩的,像黃鸝:“哥哥你是誰?為什麼叫我來?”

白清明行了個禮:“在下白清明,是封魂師,我找姑娘來,是為了尋個人。”

守橋娘梳著她的長發,歪著頭,用沒有眼白的烏黑眼珠天真地看著他:“封魂師我見過一個,不是白氏,是風綺家的。”守橋娘咯咯笑了起來,“我知道白哥哥叫我來做什麼。你們鎮上丟了個人,就怪在我們守橋娘頭上。我們既得了祭品,就沒有再害人的道理。”

“在下知道不關守橋娘的事,不過那人是過橋的時候不見的,想必守橋娘能知道他去了哪裏。”

守橋娘指了指白清明身後,笑嘻嘻地道:“你讓那個好看的哥哥陪我一晚,我就告訴你。”

柳非銀看她指自己,心中好笑,就起了戲弄的心思。他上前一步,下巴磕在白清明的肩上,一副嬌不自勝的樣子道:“那可不行,人家已經有人家啦。隨便跟姑娘出去,可是要浸豬籠呢。”

守橋娘立刻被惡心到了,正待想挑那個蒙著臉的畫師,卻聽白清明冷笑一聲:“你最好快些說,耽誤了在下的工夫,這九十九橋鎮的橋,恐怕都沒有你的容身之處了。”

守橋娘嬌哼了一聲:“這才是你們封魂師的強硬做派,剛才假惺惺什麼。”

“……”

“那個人被賣傘郎給擄走了,說是要帶他去看一看前世的碑。”守橋娘冷笑一聲,再沒了小姑娘的做派,聲音都涼薄了幾分,“那碗湯又不是別人捏著他的脖子灌下去的。若真的在意前世種種,就該像我們這些孤魂野鬼一樣,就算終日受苦不得安寧,也絕不去輪回。既入了輪回便是自願割舍了前塵,幹脆地做了那不回頭的人。既不回頭,又何苦去尋他。”

說完守橋娘隱去了身形,那濕漉漉的小腳印踩著來時的路往回走,風中殘留著守橋娘嫩嫩寂寥的聲音。

“終易散,且長閑。莫教離恨損朱顏。誰堪共展鴛鴦錦,同過西樓此夜寒……”

遊廊中的腳印一點點的風幹,了無痕跡。

而此時在白澤嶺鬆濤陣陣處的山崖邊,一座孤墳旁,石碑上雕刻的痕跡已打磨得圓潤,一如那名字,仿佛還殘存著生者的體溫。

賣傘郎盤膝坐著,看著那老鬆樹下悠悠轉醒的人,心中琢磨著,麵前這個人和墳裏那個人,到底有哪裏像?

簡銜羽慢慢睜開眼睛,一時間怔怔地,眼前是鬆間明月下,懸崖上孤墳旁,還有那個盯著自己的賣傘郎。白天發生的事紛紛湧入腦中,他過了一座橋,聽到有人喚他的名字,他應了一聲,而後全身被絲綢般的風纏住,接著眼前一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麵前這個人不管是鬼還是妖,終究不是為了要他的性命,反而鎮定下來,沉著地問:“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