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四小姐平日裏有幾位交好的小姐,如今又是張羅春宴的時候,大約是去了誰家有什麼事。老管家隻能帶著人一家家去敲門詢問,都一無所獲。
一直到了四更天,白清明都打算用禦魂犬去找人了,柳四小姐帶著燕燕騎著馬回來了,隻說去了一趟山中,便一臉笑意地閉口不言了。隻是眼角眉梢的笑意卻怎麼都藏不住。
過兩日便到了春宴。
頭一日家家都打掃庭除,去山中剪些野生的桃花和櫻花回來。次日一大早,就在家門口一左一右都掛上竹籃,左邊的籃子是空的,右邊籃子裏裝些蜜餞糖果。小孩子們早就嘰嘰喳喳地從家中跑了出來,成群結隊歡呼著鎮中跑。無論跑到誰家,隻要往左邊的籃子裏放一朵香花,高喊一聲“平安喜樂,福澤綿長”,便能從右邊的籃子裏取走一顆蜜餞。
家中有空閑的婦人勞力都去柳家幫忙準備流水宴,流水宴擺在主街,各種吃食百姓們可隨時取用。太陽一出來,便有一頭白色的神牛帶著花冠,四蹄上包金,掛著銅鈴,拉著空車子一座橋一座橋地走。沿路有百姓將瓜果投擲入車內,高喊著“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這樣盛大的祭祀,錦棺坊眾人也關了店子出門看熱鬧。遊哥兒和白鴛鴦都孩子氣,帶著香花換了不少蜜餞。畫師則提著瓜果去趕著貢車投擲,跟著眾人喊“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最惹人注目的是鎮中央原來是龍柱的地方支起了祭台,台上有個半丈高的大鼓。到了午時,帶著紅白狐臉麵具,穿著白色鑲藍聖衣的男子扮作“春神”,一手執灑金扇,赤足在鼓上邊踏著鼓點翩翩起舞,邊吟唱著祭詞。
這“春神”如腰身如柔韌的春竹,輕盈如飛燕,一雙桃花眼暖人心脾,真真是希望之神降臨人間了。
白清明和柳非銀在祭台前差點被人群擠散,看到辛玖正坐在對麵的屋簷上,啃著蹄髈,旁邊還放了一壺酒。二人忙去對麵的茶樓,爬上屋頂,發現果真是看祭台最好的地方。
“辛玖,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裏?”柳非銀熱絡地打招呼,也不客氣地在油紙包裏挑出個鴨翅膀遞給白氣革命,“這麼多,你怎麼吃得完呢?幸好我們來了。”
白清明盛情難卻,接過那油哄哄的東西,隻能一屁股坐在瓦片上,跟他們一起啃。
“這是流水席上拿來的吧,九十九橋鎮的大叔大嬸們手藝真不錯呀。”柳非銀邊啃邊問,“君翡呢?”
辛玖遙遙地一指那大鼓上正折腰以手心擊鼓的人:“不是在那裏麼。”
今年不太平,所以日遊神君親自上陣祈福。這雷劫幾乎是避無可避了,如今除了碎了龍神的魂珠,幾乎再無規避之法。但是龍神的魂珠也隻能他自己捏碎。
辛玖是知道他的打算的,所以他並不擔心這雷劫真的會降在白澤嶺,他隻是悲哀。
祭台旁,一身盛裝的柳四小姐正搖著團扇和一個黑衣的男子說笑著經過,那男子抱著一壇酒,不知柳四小姐說了什麼,他也跟著笑了。
“喂,那不是我家思思麼?”柳非銀看到自家小姨母跟男人在一起,頓時震驚得眼珠子都掉了,“旁邊那個男人是誰?”
辛玖一看,也愣了:“素星雲?”
“素星雲是誰?”
“就是河神。”
“……”
10
柳四小姐之前很不像個女人,父母親隻生下了四個女兒,她出生時,三個姐姐都已經嫁了人。所以她最大的外甥比她還大幾歲。父母希望都喜歡她是個兒子,盼望有個兒子能繼承家業,畢竟靠柳家生活的人太多,必須要有個家主。
但生下來是個女兒,老來又得了個小女兒,也是如珠如玉地養著,沒什麼好失望的。為了柳家之後有人繼承,老兩口跟女兒們商量每家出一個外孫隨母姓,將來挑個合適的回柳家來做家主。
所以柳非銀生下來就隨母姓,但他從小就不是個穩重的,也沒人指望他就是了。不過柳四小姐從小跟其他女孩子都不大一樣,不愛女紅,也不愛胭脂水分,還喜歡扮作世家美公子的樣子在外麵走。茶樓裏與才子們比作詩也沒輸過,他們都叫她,柳四先生。
柳四小姐從沒有對什麼人心動過,世間男子多平庸,她早就抱了孤獨終老的想法,才做了柳家的家主。她小時候也曾做過有關龍的夢,那龍在她的夢裏著了火,她笑著醒來,又惆悵。
直到她去了星雲湖泊,找到了素星雲,才知道前世有緣。
他們約好春宴三日都在一起過,因為這春宴本來就是祭河神的。
柳四小姐拉著素星雲走到主街,看到她來了,便有人讓出了空位。素星雲看滿街都是人,中間還夾雜著山中的精靈和住家各種小妖,都吃得很開心,這祭祀真是辦得好極了。
“誰知道我們每年都祭祀,隻是今年遇到閏年閏月是大祭祀。我們這些凡人哪裏知道祭祀河神的東西,河神一口都沒吃上呢。”柳四小姐碗筷都給他,熱情地張羅,“今日你可算吃上了。”
“從前鎮子還不叫九十九橋鎮的時候,就有辦春宴,不過沒有如今的盛大罷了。這麼多妖怪來打了牙祭,定會念著這裏的好處,少作怪,多幫忙,白澤嶺中靈氣愈加豐盈,便長盛不衰。”
柳四小姐一邊給他夾菜一邊道:“你不是赤龍麼,心那麼好,可是要吃大虧的。”
素星雲搖搖頭:“我也隻是為了自己罷了。”
“好。”柳四小姐麵色變得認真起來,不容反駁,“好,我知道你好。”
也許是前世姻緣太深的緣故,柳四小姐看到他的真身就隱約的想起他們第一世時的相遇,後來每一次的輪回她隻是模模糊糊地有點恍惚的印象。好像無論她是什麼人的時候,身邊總會有一個黑衣高大又沉默的男子出現。所以她知道他好,比誰都知道。
素星雲沒話了,低頭吃柳四給自己布的菜。
鎮上的人不時有人過來搭話,他們看起來跟柳四小姐很熟悉,也沒什麼見到大小姐的拘謹,隻有鄰裏間的親熱。
無論她是平頭小老百姓,或是世家小姐,她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九十九橋鎮。
等二人都填飽肚子,柳四小姐帶素星雲去家中小坐休憩。素星雲雖沒去過柳家,但遠遠地就看到宅子周遭都是隱約的月華之光,是祖輩積了不少福德,所以後輩也蒙蔭,家中長盛不衰。大門口掛著的兩個竹籃裏,左邊籃子的香花都堆得冒了尖,右邊的蜜餞籃子也快空了。
“進家門之前討個吉利吧。”柳四小姐把剛剛路過一藤月季時,摘了潔白的一朵,放在素星雲手中,“這可是咱們鎮上人春宴期間的規矩。”
素星雲將花放在籃子裏,又從右邊的籃子裏取了一顆蜜餞。
“嚐嚐吧,一整年生活甜如蜜糖。”
素星雲把蜜餞放到嘴裏,甜味在口中散開,一直抵達內心。這一刻他才明白,原來這些年他是苦的,隻是習慣了苦,也忘記了甜是什麼味道。
柳四小姐笑盈盈地問:“甜嗎?”
“甜。”
素星雲笑了,兩頰隱約浮起了酒窩。
不知怎麼的,原來隔著那麼多年的陌生好似就被這一顆蜜餞打破了。柳四小姐不再是嬰薑,也不是後來每一世的每一個人。但無論是誰,這皮囊裏包裹的靈魂都是帶著香氣的,能溫暖他的珍貴的人。
柳四小姐自己住的院子裏,侍女亭亭正在院子裏剪花枝下來,她身後的門廊上,一個圓眼睛的少女和兩個麵若傅粉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正耍賴一樣地抱著圍廊裏的柱子,死都不撒手一樣。
亭亭顯然是個見過世麵的,邊幹活邊懶洋洋地勸:“我不知道你們怎麼偷跑進來的,但是我們四小姐不缺伺候的,你們賴在這裏也沒用,我們柳家一個蘿卜一個坑,連後廚都不缺人的。”
那少女牢牢抱著柱子,嘴裏喊著:“姐姐,我不要工錢,我隻是要報答柳四小姐,一定要小姐收留。”
亭亭正被鬧得頭疼著,柳四小姐帶了個男人回來了,看到這副場景正疑惑著,那三人卻看到了柳四小姐後麵跟著的男人,都麵露驚恐之色,竟瑟瑟發抖了。
亭亭一下,幸災樂禍地大笑:“剛剛你們不是對著我挺厲害的麼。”
素星雲上前走一步,盯著那三個少年,問:“你們為什麼來這裏?”
兩個少年都嚇傻了,少女抖著嗓子道:“大……大人……我們不是壞人,前些日子小女多虧柳四小姐搭救,才能活下來。這兩個是我的弟弟們。我們都被主人拋棄,無家可歸了。”
素星雲附耳在柳四小姐說了什麼,柳四小姐立刻把亭亭先遣走,這才疑惑地問:“怎麼回事?”
素星雲哼了一聲,對那三個人道:“還不現出原形,道出前因後果?”
那三人不過是幾百年修為的小妖,哪能受得了龍神的威壓,於是乖乖地雙臂一振化成翅膀,一隻喜鵲,兩隻白雀落在欄杆上。
“喜鵲?”柳四小姐看著那隻喜鵲,“你是我救的那隻喜鵲?”
喜鵲變回少女,跪在柳四小姐麵前:“我們原本是風綺家主豢養的家仆,幾日前龍柱倒塌那日,我們為了護住家宅都受了重傷,主人拋棄了我們,一個人離開了。幸得四小姐搭救,有家宅庇佑,小女才能活下來。這兩個算是我的弟弟們,也是昨日才在山神祠找到他們。我們這些家養的妖怪在外麵是活不下去的,還請柳四小姐收留。”
柳四小姐雖看多了誌怪故事,卻沒見過什麼妖怪,自從龍柱坍塌後,她倒是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什麼都能遇到了。
她看素星雲尋求意見,素星雲點了點頭。喜鵲是報喜鳥,白雀純真乖巧,都是看家護宅的好手,此番受了人恩惠的,更是忠心耿耿。
柳四小姐見他點了頭,想著以後家中多了這三個小妖怪,也熱鬧一些,便問過他們的名字,少女叫輕輕。兩隻白雀性子沉穩一些的是哥哥陽春,弟弟活潑一點叫白雪。柳四小姐喚來亭亭,把他們安置在自己院中的偏房中伺候。亭亭雖覺得詫異,但柳四小姐收了人自然有她的道理,也就歡喜地去安排。
之後三個人換了家仆的衣裳來,都歡喜雀躍的神情,柳四小姐和龍神在亭中吃茶,他們便在旁邊伺候著。
直到暮色四合,柳四小姐讓亭亭領著他們出去玩耍,輕輕和陽春、白雪之前跟著風寥寥連家門都不能出,更沒有肆意玩耍過。不過鳥雀都是貪玩的性子,以前不過是壓抑天性,一聽主人放他們出去玩,高興地跟著亭亭一溜煙地跑了。
柳四和素星雲去了河邊放河燈,天上流淌著銀河,地上的河麵上飄滿了荷花燈。
素星雲自己是河神,自然是不放蓮花燈的,柳四小姐放了,指著那河麵說:“這些荷花燈的祈願,河神能聽到嗎?”
“能,百姓的祈願猶如鳴鍾,一直在星雲湖泊深處響起。如果你站在湖中,就能聽到,千百年來,此地這些祈
願已經融入了每一滴湖水,不停地回響著。”
“我才不會跳入星雲湖泊裏,我靈魂上的香氣不見了,以後你怎麼找到我?”
柳四小姐用團扇遮住嘴巴,歪著頭,頗有幾分調笑他的意思。
素星雲總是坦誠的,所以他沒回答,隻是看著河麵,半晌說了一句:“還是洗掉吧。”他還活著時,那是龍神的印記,百邪不侵。他沒了,那香氣就是禍害了。
柳四小姐也沉默了下來,與他並肩看著河麵的蓮花燈,二人的臉被火光渡上一層融融的金黃。對麵有少女們在肆意地玩笑,惹得適齡的少年們紛紛側目,也有些四目相對,便一見傾心,少女紅了臉用團扇遮著臉羞得轉身便走。
天空中煙火盛開,滿鎮都是驚訝的歡喜的叫聲。
柳四小姐和素星雲在河邊沉默地站著,他們都不是矯情的人,所以也隻能沉默。沉默了半晌,柳四小姐卻突然笑了,問他:“星雲,剛剛放荷花燈時,我許了願的,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可往後……隻有我一個人來了。”
素星雲“嗯”了一聲,繼續盯著河麵。
一時間二人相對無言。
11
就在龍神在鎮子裏大搖大擺地亂晃,君翡跳完了“春神”把狐臉麵具一摘,就急匆匆地到處找辛玖,真是把他急得滿頭包。一個是怕龍神刻意來找自己麻煩,另一個也是擔心這躲不過的雷劫。
我們九十九橋鎮都要完蛋啦!辛玖你還悠哉個什麼勁兒?白老板你都收了好處了,你還悠哉個什麼勁兒?!柳非銀你外家都在這裏,你也悠哉個什麼勁兒?!!
隻有他君翡一個人心係蒼生,人心都壞了呀!
君翡正在河邊像螞蟻一樣團團轉時,就看到了河神,那條跑掉的龍,正和一個美女郎放河燈。那美女郎氣質高潔,笑靨如花,還不知道和自己站在一起的是龍,要被當做祭品拿走了。君翡心裏急呀,隻能暗戳戳地跟著他們,直到龍把美女郎送到家門口。
後門的一邊掛著個木牌刻個小小的“柳”字。不正是柳非銀的外家麼,那這個女郎就是柳非銀的小姨母了。在門口等候的一個小廝提著燈上前緊迎兩步,口中歡快地喊著:“四小姐回來啦?”
“怎麼沒多玩一會兒?”
“亭亭姐姐說,四小姐回來時門口要候著的,弟弟貪玩了些,我就趕緊回來了。”
君翡嘖嘖兩聲,小姨母果真是厲害啊,跟龍神出遊,家裏還豢養著白雀妖怪。
素星雲把柳四小姐送到家門口,看著她進了門,才轉身離開。他走得很慢,抬頭欣賞著狹窄的巷子兩邊蔓延過來的一藤藤扶桑花。
快走到一半時,他停下腳步,頭也沒回,隻說:“日遊神君有何貴幹?”
隻見點點金華閃過,空曠的牆頭上蹲了個人,君翡一臉凶相地俯視著他:“你要吃祭品,主街正擺流水宴,柳家的四小姐是我罩著的。”
“哦。”素星雲說,“我吃過了。”
“不是我說你啊,龍神,你也別怪我們把你封印起來。我們也是沒辦法呀,總不能眼看著整個鎮子的人都被水淹死,或者被將下的雷火燒死。”
素星雲頷首,摘下一朵白色的扶桑,靜靜地聽著。
君翡繼續苦口婆心地跟他講道理:“你哪裏像河神呢?一來不會行雲布雨,二來你的雷劫將至,是躲不過的。我雖然還沒被劈過,但我輪回過呀。輪回之苦已經很苦了,何況是雷劫呢?你是龍,又是最凶悍的那種,估計要劈你個七七四十九天,受了這麼大的罪還是要死,不如你自己把魂珠捏碎好了。你們龍族、鳳族、麒麟族、狐仙族都好麵子,覺得自碎魂珠是恥辱,但在我看來,不過是些沒有用的自尊罷了。”
“沒有用的自尊,這個怎麼說?”
“自尊這種東西,隻要不殃及其他人都是值得尊重的,若殃及他人便是自私了。”
素星雲捏著扶桑花,對君翡擺擺手:“我懂了,你下來。”
君翡看他沒什麼惡意,便從牆上跳下來,站在他麵前裝模作樣的歎氣:“龍神,說真的,我也是很難過呀……”說道一半,他奇怪地看著龍神的動作,將那朵扶桑竟插入了他的鬢角。
素星雲欣賞著日遊神君戴著小白花,一臉摸不清狀況的表情,滿意的頷首,笑容都邪氣起來:“好,春宴過後,本尊自行捏碎它好了,反正是沒有用的自尊。不過本尊可憐,日遊神君一定要為本尊戴一朵小白花啊……不過夜遊神君沒有告訴你嗎?本尊原本就沒打算拋卻自尊的。”
不等君翡回過神,素星雲已經一陣風一樣的走遠了。君翡懵了半天,才發覺自己被那條邪龍給欺負了。給他戴小白花?還戴在鬢角,這不是死了丈夫的女人才做的事?!君翡氣得摘下那朵扶桑扔在地上,還狠狠地碾了兩下:“怪不得雷要劈死你!混賬東西!”
罵完以後,君翡才想起最後一句話,愣了一愣,臉紅一陣白一陣,牙齒磨地咯咯響,好你個辛玖!
白清明和柳非銀二人一直看煙火看了大半夜,在河畔旁放河燈時,不時會有香花啦,帕子啦,團扇啦扔過來。還遇到一個姑娘實在沒東西扔,扔了個硬饅頭過來,正砸在柳非銀的麵額上,腫了好大一個包。
白清明吃流水席時,還隨身揣了兩個煮雞蛋,於是剝了皮坐在河邊的石階上,用雞蛋幫他揉腦門的包。
“也是怪了,春宴這兩日天氣也太好了些,按照辛玖的說法這樣的雷劫前都要鬧水患呀。”柳非銀唉聲歎氣,“而且思思怎麼會跟河神走在一起?那河神真的安了好心麼?不是赤龍嘛?”
“你就別瞎操心了,思思比你聰明得多,是好人是壞人還是可以分辨的。”白清明好笑地奚落他,“你還是擔心一下你自己吧,全風臨城的人都知道你柳大爺是來九十九橋鎮相親的,等你帶媳婦回去呢。”
“不是說要你們保密的麼?!”
“誰管得住金金和蘭芷那兩張嘴。”
“……以前那些小姐們當你不愛紅妝,如今你都出來相親了,又沒帶回去媳婦,估計說媒的要把你們獨孤家的大門給拆了。”
柳非銀的人生一瞬間都蒼白了,相親這麼丟臉的事情竟被傳得滿城風雨,他可是亂花叢中過的柳大爺。於是沒精打采地乖乖被揉了一陣,突然問:“要不回去我就出家吧?”
“出家人不沾酒肉,不打誑語。”
“……”
柳非銀心裏塞了一塞,又想了個主意:“有什麼辦法能把你變成女的?”
“你能變成女的,我娶你。”
“誒,你們封魂師不能接觸到女人的眼淚啦。”
“是啊,封魂師裏也沒有女人了。”
“那風寥寥……”
白清明手下猛地使勁:“別提風寥寥!”
柳非銀疼得哇啦哇啦地誇張叫痛,突然身後傳來一個笑吟吟的碎玉撞鈴般的聲音:“許久不見了,兩位感情還是這麼好呀。”
二人回過頭,河畔上站著兩個人,一個潔白如雪的絕美花神,即使帶著麵紗,一雙美目已足以醉了旁人。走在他身邊的人銀發及腰,琥珀色的獸瞳,雖然是個麵癱,但看起來倒是很麵善的。許久不見,真是想念他們。
“我就知道,遊兒跑到我這裏來,可不是什麼好事。”白清明露齒一笑,“師兄,幽曇,別來無恙呀。”
幽曇上前一步,輕輕地擁抱他,深情地歎息:“小白,吾輩真想你。”
白清明也真誠地道:“幽曇,在下也無時無刻不在惦記著你們,不過……你能不能把手從袖中拿出來,不問自取是為偷啊。”
幽曇大驚:“被發現了嗎?”
白寒露麵無表情地揭穿他:“你都快把他的袖子扯破了……再說了,這種事有什麼好遮遮掩掩的。”他直接把手伸到白清明麵前,霸道地說:“給我。”
之前白清明看到遊兒來到這裏就覺得不對勁,怎麼會好端端的把自家孩子趕到他的鋪子裏來。自從看到彼岸花的時候,他才隱約猜到緣由。今日一大早他就感受到懷裏的那顆珠子在隱隱發光發燙,便知道花神的靈魄來了。長溪的靈魄一直睡在白寒露的皮膚上,所以他來了,白寒露也會來。白寒露都來了,幽曇那個愛湊熱鬧的也定然會跟著。
柳非銀冰雪聰明,也知道他們是來要珠子來了。當時他們費了那麼大勁兒,他們家清明被風寥寥困住的時候,他們醉夢軒的人在哪裏?他們在暗河裏泡了一夜的時候,他們又在哪裏?!如果來要東西倒是癱著一張像荷包蛋的臉來理直氣壯了,好心疼清明有個這樣的師兄。
柳非銀“啪”地打開折扇,擋在白清明麵前一副老大爺的做派:“什麼呀就給你,本大爺同意了麼?”
白寒露下巴一揚:“你一個夥計,要你同意?”
“我是夥計怎麼了,你又是誰,又來放血呀,你想編蜻蜓嗎?”
“柳非銀,你克製一些,你這個樣子很像個潑婦。”
“潑婦?!”柳非銀挽袖子,“看大爺我撓你!”
一見麵就差點打起來,白清明頭痛得要死,誰說家中多人多福的,人多了是非口角多,況且還是柳非銀這麼個不省心的。
白清明一手攬住柳非銀的腰,一手拿出珠子拋出去:“行啦行啦,饒了他吧,好歹也是我師兄呢。”
白寒露接住珠子,仔細端詳珠子內光華流轉生機盎然。幽曇幾乎控製不住內心的喜悅,跑到白寒露麵前開心得團團轉。長溪的靈魄不知道是不是在沉睡,獻寶一樣地喊:“長溪,你在哪呢?你的珠子找到啦,你聽到了嗎?”
既然珠子都給了,柳非銀也沒脾氣了,看著他們直搖頭:“醉夢軒真可憐,一屋子傻子。”
確定了珠子裏是長溪的真身,白寒露妥善地收了起來,這些年他一直收集各種魂珠。這樣盲目地找,如同大海撈針。他不得不承認,他這個師弟的確是他的福星。
“聽說是風寥寥打破了龍柱,才能讓彼岸花重見天日,既然你幫我找到了珠子,那麼龍神的事,我來幫你。”
白清明又露出那種財迷的笑容:“怎麼幫?”
“我自然有我的辦法。”白寒露扯了扯幽曇,“我們累了,帶我們回去休息。”
柳非銀嘴裏嘟囔著,真不把自己當外人哪。但他家老板已經親親熱熱地挽了他師兄的臂往前走,白寒露有幾分不自在,也沒把他的手扒下來,雖然別別扭扭,但也總算哥倆好了。
幽曇看他憤懣的樣子,善解人意地靠過來,挽住他的手:“你也想挽著手走吧?”
柳非銀氣得渾身發抖,這人明明是世上最懂人心的花,還頓悟成神,他真懷疑他是怎麼頓悟的,靠臉頓悟的吧,怎麼蠢成這個樣子?!
“你懂什麼,我是看白寒露不順眼!”
“哦,那你多看幾眼,看順了就好了。”
“……”
12
春宴一直連續辦了整整三日,九十九橋鎮一片歡歌笑語,最後一日的傍晚竹筏子滿載著貢車上百姓供奉的瓜果現鮮花流向河中時,天空中的晚霞燒紅了天邊,霞光中紫氣衝天,是吉罩。
百姓們跪在河邊口中念著吉祥的祝語,每一句語言都融化在白澤靈的山水中。
當竹筏沉入水中,天邊的紅霞也漸漸的散去,入夜後開始下起雨。起初隻是潤物細無聲,到了半夜逐漸變大,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天邊的烏雲更厚重了,滾滾的悶雷一聲接著一聲,雨已經大到,好似天上的河水傾瀉而下,水位急漲,地勢低的鎮東邊,有些百姓的屋中水都沒過了腳踝。
平日熙熙攘攘的街上空無一人,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鬧得人心惶惶。
錦棺坊裏有燈籠樹的樹冠遮擋,雨稀稀拉拉地掉,空氣潮濕得似乎衣服都能捏出水來。大白日裏,畫師在亭子中點了燈,歎道:“這樣的大雨再下個半日,便要爆發山洪了。”
先前估計是春宴祭祀的緣故,這三日的雨量,都推到今日。白寒露這個說要幫忙的,卻不急不緩。幽曇更是個不操心的,隻顧著抱著白鴛鴦不撒手。白清明也陪著他們坐著,好似什麼都沒發生一樣,隻是說著他們在九十九橋鎮遇到的麻煩事。
“風綺一族早就將靈魂出賣給了皇族,風寥寥作惡太多,終究會有果報。”白寒露斜眼看著白清明,眼神很奇怪,“你怎麼瘦了?”
“天熱了,衣裳穿少了而已。”
白寒露確認了一下,想必是這個理,又去看畫師:“畫師倒是胖了不少,人都精神了。”
“托了大白老板的福氣,我才能活在現在。”
柳非銀靠在欄杆上,聽他們像三姑六婆一樣的拉家常,看著院外那幾近墨色的雲,唉聲歎氣。
此時的星雲湖泊中,湖泊中的水渾濁地暗湧著,動物不安地叫著,素星雲從木屋裏走出來,風灌入他的袖袍中。他一步步走到湖邊,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口,有一顆紅色的珠子在胸前若隱若現。
他的皮肉好似化成了火焰,毫無阻隔地將手伸進去要取出那顆珠子時,有人闖入了他的領地。遠處柳四小姐正跑來,這樣的天氣進山中便是在賭命。她遠遠地跑過來,一直跑到他的麵前,一張臉被雨打成了青灰色,眼睛卻依舊灼灼地閃著光華。
“星雲,你要走了,我來送你。”
素星雲站在風雨中,胸膛中的魂珠隱隱地浮動著:“我不會再回來了,你也送?”
“你救了那麼多人,他們卻不知道,隻有我知道。就算隻有我一個知道,也該有一個人送你,祭奠你。”柳四小姐帶著滿滿地情誼看著他,“赤龍又怎樣,你是這世上最好的龍。”
多少次被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明明出身白龍族,身體內的赤龍卻覺醒。那麼多人忌憚他,怕他,即使他一個人躲在白澤嶺內,都像是別有用心。
隻有一個人一直在告訴他,你是一條好龍。
他輕輕地抵住柳四的額頭,微笑著:“謝謝你,思思,我死而無憾了。”說著他拉住柳四小姐的手,慢慢地走進湖泊中,走進湖心,無數的祈願飄進他們的耳中,他們身旁飄著一盞盞在水中靜靜燃燒的荷花燈。
柳四小姐看著這個瑰麗的神奇的世界,她看到素星雲將手插入胸膛中取出紅色的魂珠,正要捏碎時,一股巨大的水流突然湧過,他的魂珠頓時沒了蹤影。
另一道水流朝柳四小姐襲來,素星雲瞬間化成龍身,將柳四小姐帶出水麵。
赤龍盤旋在星雲湖泊之上,隻見湖畔上竟站了幾個人。
遇龍江的素琅琊那個怕麻煩的正蹲在岸邊臊眉耷拉眼,他的肩上坐著個看起來年紀隻有七八歲的銀龍九公主素無邪,正吃著糖葫蘆。他的哥哥們素卿和素梓桐都是行事端莊的白龍族貴公子,也不多話,隻是頷首。青龍族一對活潑的雙生子素金月和素銀月也來了。而赤龍的珠子在一個黑衣少女的手中,這少女正是他疼愛的妹妹,西海六公主素漁川。
這些龍掌握著凡間所有山川大河的命脈。
“三哥,你是不是以為,兄弟姐妹們都怕連累,就寧願眼睜睜的看著你自碎魂珠,都不願救你?”素漁川走過去,手放在哥哥沉默的大腦袋上,“現在龍族的後嗣有一半在這裏,天雷打下來,我們一同替哥哥受著,如天雷一定要劈死你,那我們與哥哥同生共死。”
素漁川將那粒魂珠小心地放進赤龍的胸膛,須臾間,頭頂的雷聲越來越響,眾人抬起頭,看到帶著紫色電光的雷正劈下來。
這是九十九橋鎮的居民聽到的最恐怖的雷聲,好似千萬隻爆竹在天邊炸開,河水洶湧,狂風怒吼,一派末世之景。
隻是宅子周圍罩了一層日月之光,僅僅能守護雷火暫時劈不到民宅。
白清明、柳非銀、白寒露和幽曇到了星雲湖泊,隻見柳四小姐渾身濕透地站在木屋門口,仰頭看著天空。湖泊上空七八條龍相纏,首尾相接連成一個球將赤龍圍在中間。每一道天雷劈下來,便有龍鱗一片片地從半空中掉下來。
幽曇一看,挽起了袖子,興衝衝地道:“吾輩也來幫忙。”
隻見幽曇腳下生出朵朵曇花,他踩著潔白的花一步步地走到龍群的中心,一朵碩大潔白的曇花綻放開將龍們包裹在花心中。天空落下的龍鱗減少了不少,潔白的花瓣簌簌而下,美妙的花香鋪天蓋地。
突然一道光柱從白寒露的頭頂直飛衝天,彼岸花的魂珠在半空中碎開,一朵妖冶的彼岸花徐徐盛開,那花心中花神長溪如赤子蜷縮在花瓣中,潔白的身體上隻披著如緞般的黑發。
他徐徐張開眼睛,看了看白寒露等人,又看向半空中的曇花,哼了一聲:“多管閑事也要看你們有沒有那個本事,笨。”
長溪身形一閃消失在花心中,花朵盤旋在群龍之上,輕輕地攏起花瓣,與曇花一同將所有的龍神們密密匝匝地包裹在花瓣中。
曇花與彼岸花的花瓣相互交織在一起,密不透風,雷更狠地劈下來,都撼動不了分毫。
13
雷劫降下整整一夜,便悄然散去。
整個九十九橋鎮被大雨衝得一片狼藉,可沒有人知道,曾有一位龍神在此渡劫。
辛玖和君翡守護了百姓家宅一夜,傷了元氣。雖有兩位花神的庇護,龍神們也遍體鱗傷,要修養百年才能恢複。不過這百年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柳四小姐一夜之間看到了太多的真相,第二日回家,她將自己關在書房裏開始寫亦真亦假的誌怪故事。
她寫得廢寢忘食,到了深夜都不肯睡。
這個夜裏,一陣熏風吹來她的窗,她抬頭,看到素星雲正負手站在窗前,看著庭前盛開的花。
“你可大好了?”
“好了。”素星雲不看她,好似在說什麼無關緊要的事,“之前春宴上,你放了河燈。”
“沒錯啊。”
“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素星雲微笑道,“以後,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柳四小姐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地垂下頭出神,他側影落在紙上,溫柔的一筆。
以後,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14
春宴過後,把白寒露等人便走了,長溪已是自由身,要回冥界一趟。幽曇雖然不舍得他,也隻能跟著去瑤仙島等他重聚。
白清明和柳非銀也起身回風臨城。
來時不覺得有什麼,離開時這九十九橋鎮的一草一木都變得熟悉且親切起來。他們走到到山口處,望著遠方依舊平靜祥和的小鎮。
白鴛鴦看到師父站著久久不動,過去問:“師父你在看什麼呀?”
“九十九橋鎮真美呀。”
白鴛鴦一臉懵懂地跟著他站在那裏,美是美,但也很平常呀。這裏哪有風臨城的大氣磅礴呢。
柳非銀拉了他的袖子:“走了走了,下回再帶你來。”
“這次怎麼說也是,我來帶你回去吧?”
柳非銀決定耍賴,他相親被扣下的事,回去可打死都不能認。
“差不多吧?”
“差多了!”
二人將一切拋在腦後,踏上了歸程。
即使不舍得也沒關係,青山不在,綠水長流,後會總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