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不過是運氣好罷了,哪有那麼好找的。雖說兩百年不長,但做艄公也是苦差使,老朽沒想到你這樣喜歡吃苦。”辛玖在木板上隨意躺下,有獨角仙爬上了他的頭發,他隨意地閉目養神,“你不要做這裏的河神了,回西海去。”
“我就是不想回西海,才留在這裏。這裏若容不下我,除了無垠地獄,三界再也沒有一處地方能容得下我。”
“無垠地獄也好啊,艱苦一些,也比被封印好。”
“那我家小六就有了一個墮入地獄的哥哥。”
辛玖知道這條龍隻有一個妹妹,排行老六,全家都當寶貝一樣的養著。
“我曾是世上最有名的河神,所以為了許多人的臉麵,我不能消亡,可也無法好好地活了,隻因為我是赤龍。”
“赤龍就一定作惡嗎?”
“猛虎在深山中,人類聽到虎嘯都要食不下咽。讓他們日日不得安寧的不是猛虎,而且恐懼本身。”艄公淡淡地道,“不封印也行,我的雷劫避不了,隻是連累整座白澤嶺生靈塗炭,也連累你。”
“那就等死了?”
“就這樣吧,明日起我就不撐船了,回星雲湖泊去,我還有一個心願未了。”
“很多年前那個小姑娘?”
艄公沒有回答,一隻夜鶯落在艄公的肩頭啄食他手中的紅薯。他死了倒是也沒什麼,活著也是受罪。
艄公離開後,辛玖躺在那裏,想著以後的打算,即使怎麼打算也是白打算,他雖厲害些,但並沒有逆天之力。他想得出神,許久才發覺那條小船上,坐了兩個人和一個小山神阿星。
小山神抱著供品分為他們吃,還得意洋洋地自誇著:“阿星都說過啦,辛玖神君與河神是舊相識,跟著他就能找到河神。”
柳非銀奇怪道:“阿星,你和他不也是舊相識嗎?之前就是坐他的船把我送到過去。”
“可我不知道他是龍啊。”小山神無辜地說,“以前我很怕赤龍的,我隻知道他是艄公。”
“竟然還有你不知道的事。”
“多得很哪,阿星和君翡哥哥比較好一點,辛玖神君太嚴肅了一些。”
“……他這哪是嚴肅啊,他這是麵癱。”
“麵癱是病嗎?”
“是啦,你是山神一定要關愛麵癱。”
柳非銀和小山神你一言我一語,完全忘記了他們來這裏是幹什麼的。
辛玖原本也沒打算隱瞞什麼,他隻是不想讓君翡知道而已。君翡是個有一點事情就會方寸大亂的人,空有好心腸,做事卻毛毛躁躁的,讓人不省心。
“上回是河神拜托老朽封印他的,老朽不過是個小小的夜遊神,哪敢封印河神?”
白清明倒是猜測到了一二,赤龍的母族是西海白龍族,若不是失勢到無人敢問津的地步,小小日夜二遊神封印了龍,怎麼懲罰隻是一世輪回之苦。再不濟白龍族也該來人了,怎麼也輪不到風寥寥來打開封印。
不止人世間有人情冷暖,趨吉避凶。人都想成為神仙,長生不老,再無煩憂,卻不知神仙亦有許多的無奈,與凡人沒什麼不同。那西海白龍王未必不心疼兒子,隻是他還有其他的兒女和身後的整個家族,也隻能忍痛閉上眼吧。
這個赤龍,是一個人了啊。
白清明不想問這些來龍去脈,那些已經不重要。自從他來到九十九橋鎮,這裏是柳非銀的外家,這裏有柳四小姐,活潑天真的小山神,日遊神與夜遊神,橋下的守橋娘們,甚至放出這裏的河神找到了長溪的真身。
每一個的相識都不會是意外,而是必然。
“辛玖,如果不封印河神,可有辦法度過雷劫?”
“有,但是他從沒有說過。”辛玖說,“一個有了毀滅念頭的人,誰都救不了。”
白清明也知道這個道理,一時間他竟也沒什麼辦法可想了。
柳非銀拿扇子敲了敲白清明的下巴,取笑道:“你們倆這樣子,可真像村裏的三姑六婆要勸想不開一心要尋死的小媳婦呀。”
“河神哪裏像個小媳婦?”白清明吐槽道,“誰家有那麼健壯的媳婦?”
“是呀,村裏也沒你這麼俊俏的六婆。”
白清明嘖嘖道:“你這是在誇我?”
“不,是調戲。”
“……”白清明莞爾一笑,“你倒是不嫌命長。”
他們終究沒什麼辦法,想了一會兒對策,隻能散了。
6
是值深夜,柳家書房裏,侍女亭亭剪了燭芯,再添上一壺茶。
這間書房極大,裏頭擺著幾十架古籍、傳記、野史,有不少都是孤本。書架下方鋪了厚厚的虎皮,柳四小姐坐在一堆竹簡中,身旁還放這個打開籠門鳥籠子,那籠中有隻受傷的喜鵲,長尾都焦了,看起來很是可憐。
“四小姐,更深露重,婢子還是幫您把窗戶關上吧!”
“不要辜負了春光,窗外的梨花開得正好呢。”柳四小姐指著對麵的書架,“亭亭,你將這些竹簡放回去。”
亭亭奇怪地問:“四小姐,您怎麼突然對龍感興趣了?”
“兩百多年前,我們就是九十九橋鎮還有在春宴的最後一天,將少女送給河神當新娘的傳統,這河神就是龍。”
“是呀,我們先人可真夠殘忍的。”
“殘忍麼?”柳四小姐笑道,“做河神的新娘有什麼不好?”
亭亭用力搖頭:“就是不好,要是沒做成河神的新娘,做了水鬼的新娘怎麼辦?那些被祭祀的女孩子坐的竹筏直接從懸崖的瀑布上掉下去,連屍骨都找不見,可不是死無全屍麼。”
“……”
柳四小姐瞠目結舌,竟爭不過這個小丫頭。二人又說笑了一會兒,亭亭撐不住,縮在一邊的羅漢床上睡著了。
一陣狂風穿過扶疏的花木,搖動著窗外的梨花,白色的花瓣如雪般湧入書房內。籠中沉睡的喜鵲突然喳喳撲棱著翅膀狂叫起來,柳四小姐被花瓣兜頭撲了一臉一身,她被逼的閉上了眼睛,不過是一眨眼,她竟坐在瑰麗湖泊的小船上。
柳四小姐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或者不小心睡著了,又在做夢。
這依舊是夜,周圍寂靜如謎。蒼穹中星辰如織,華麗的銀河流淌著倒映在湖麵上,好似船在星河中,一時間竟分不清天上地下。
湖邊的小屋外掛了一盞燈,等下有個人正站在那裏,他一招手,小船便帶著柳四小姐朝他駛去。
船靠近了,柳四小姐才發覺這個男人她白天剛見過,正是那個艄公。
“你在我的夢裏?”
艄公伸出一隻手,扶著她下船:“傳說中,我們都活在巨人的夢裏。”
白日裏沒怎麼發覺,在夢中卻覺得這個人的手皸裂粗糙,不似他的臉那般威嚴如舊時的貴公子。艄公並不請她入屋,隻請她坐在屋簷下。柳四小姐看著他準備的酒,問:“吃了這裏的食物,我會不會就留在這裏了?”
“吃了異世的食物便留在異世,這是誌怪故事。”艄公說,“況且,這並不是異世。”
“這是哪裏?”
“這是白澤嶺中的星雲湖泊,是我居住的地方。”
“我在九十九橋鎮長大,從不知道白澤嶺中還有這樣的地方。”柳四小姐指著那湖麵上道,“那湖泊中有一條龍,通身覆蓋著赤紅的鱗片,在燃燒著,我夢見過,真是漂亮!”
艄公沒說話,他看著那邊湖泊,久久地,終於他說:“我叫你過來,是同你告別的,今年的春宴後,我就走了。”
“不過是一麵之交,何談告別?”柳四小姐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事實上,現在的每一幕她都似曾相識,“你是誰?”
艄公不回答,指著那湖泊:“下回記得來這裏,去那個湖泊裏,你會想起一切,然後你靈魂上的香氣也會被洗掉。那樣你就不必被綁在九十九橋鎮,三界之大,隨你去留。”
柳四小姐聽得更加莫名:“那我怎麼過來?你到底是誰?”
艄公站起來,轉身要回屋中,柳四心急地去抓他的衣袖,卻撲了個空。隻聽“咚”地一聲,柳四磕在櫃角頭昏眼花地坐起來,嚇得侍女亭亭一下子醒了過來,揉著眼睛喊:“四小姐,您沒事吧?”
柳四小姐回過神,還是在她的書房裏,滿室的花瓣與清香。她怔怔地出了半天的神,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夢裏,還是入了誰的幻境。
第二日,她去渡口,並沒有找到那個艄公。
她派管家去打聽,管家打聽回來說,也怪了,那人用作維持生計的船就扔在渡口,人卻不見了。
家裏人都不知道柳四小姐怎麼突然要找那個艄公,打聽了一下倒是有不少女子都誇那艄公容貌好。他們都猜著四小姐這些年當大家長當慣了,那些適齡的公子哥兒都怕她,所以都雙十年華的老姑娘了,連親事都沒定下。她自己也沒瞧得上眼的,也就耽誤著,如今怕是看對了眼。
不過難得柳四能入了眼,雖說個撐船的,管家也盡力地找。
柳四小姐魂不守舍了幾日,眼看著春宴已經近在眼前,她就沒有了心思想別的,專心準備這場祭祀。
按說天氣越來越暖,往年春日熏風細雨不斷,可也沒有這種惡劣的天氣,天空中黑雲壓頂,狂風肆虐著,連河麵都上漲,白日都好似黃昏。
“這是要鬧水患先兆,跟以前一模一樣。”君翡跑去錦棺坊,急得團團轉,“這可怎麼辦呀?你們想到辦法重新封印龍麼?”
白清明神秘一笑:“封印不起來的話,請個雷劈死他就好了。”
君翡一聽,又覺得不自在,趕緊說:“也不用這麼狠吧,好歹是龍呢。”
白清明可算知道了,這位神君的心可是一塊熱騰騰的豆腐做的,怪不得另一位神君小心翼翼地保護著他,生怕碎了。真是傻人有傻福,身在福中還不知福。
他掐著日子算了算,那人差不多也該到了。
7
雖說天氣陰沉,燕燕還是去山中打獵。過幾日就是春宴,她想獵些野味做桌貢品,送給柳家做流水宴。
她帶著黑犬在山嶺中轉了大半日,眼看著雲頭越壓越沉,山中連隻野兔都看不見了,蟲不鳴,鳥不飛,山中隻有狂風裹著樹梢,巨大的碰撞聲和粗大的樹枝折斷的聲音,令人不安。
此時再回去又是一個時辰的腳程,若大雨傾盆,她是躲也沒處躲了。
於是燕燕帶著黑犬進了山洞,去了秘境,好歹那裏還有個可遮風擋雨的屋子,先躲過暴雨再去打獵。
燕燕到了秘境,果真也是壞天氣,她到了小屋,正在門口脫掉鞋子,怕弄一地的泥巴,卻猛得發現屋內的燈是亮著的,門打開了,黑衣男子披散著一頭青絲,紅眸,眉間的火焰胎記流著熒光。
燕燕瞠目結舌,有些嚇到:“你……你……”
“你常常來這裏?”
“……”燕燕終究是個凡人,隻覺得一股說不出的威壓在頭頂,她全身都在瑟瑟發抖,鼓起勇氣道:“我……我隻是借住在柴房裏,其他東西都沒動過……”
“那是你幫本尊打掃的屋子?”
燕燕忙不迭地點頭。
他打開門,屋中帶著熏香的暖意噴湧而出:“外麵風大,冷得很,你帶著狗進來暖和一下吧。”
這完全是不容拒絕的口氣,燕燕雖然有些害怕,但也好奇的,進了他的屋子。屋中燒著一爐炭,一頭母鹿剛產下小鹿,那小鹿正拱著肚皮吃奶。男子的小爐上煮著酒,倒了一杯給燕燕。燕燕身上已經冷透了,烈酒下肚,整個人都暖起來。
“這屋子裏這麼多東西,你隨意拿一兩種來變賣,都不用做獵戶了。”
燕燕擺手道:“使不得,這不是我的東西,而且這太貴了。”
“你這孩子倒是聰明,知道不該拿的東西拿了折壽。”
燕燕捧著酒,好奇地瞅著他,她心裏隱約能察覺到他不是個平常人,甚至連人都不像,這樣美麗的秘境中住著的,一定是曆盡了滄海桑田變遷的山鬼。
“你都是一個人在這裏嗎?這一年多都去了哪裏?”
“你找到這裏一年,我卻已經離開許多年了。”他撥動著炭火,紅彤彤的火光照著他臉,有些傷感似的,“再過不了幾日,我就離開這裏了。這一世你命中承受不住這麼多財富,這屋子裏的東西你不要拿出去。”
“你什麼時候回來,我會把屋子打掃幹淨的。”
河神撥動炭火的手停下來,茫茫然地看向燕燕,好似一瞬間回到了許多年之前,那時剛被貶到白澤嶺做河神。
這白澤嶺是小地方,本是沒有河神的,九十九橋鎮周遭的水源都來自遇龍江的旁支。而遇龍江則是穿越了九國大陸的母親河,它的河神是條白龍叫素星雲,堪堪近萬年之壽,卻將遇龍江治理得井井有條。
龍神並不是隻有青龍,白龍,銀龍,其實還有被驅趕出上神一脈的赤龍。因為不能行雲布雨,卻口吐太陽真火,也被叫做火龍。火龍一族的極盛時期要追溯到上古時期的仙魔大戰,火龍所到之處皆是一片焦黑。於是在戰場上,火龍一族勇猛無比,立下了赫赫戰功。
後來仙魔大戰結束,天帝重整天界,火龍一族居功自傲,不滿與其他龍族平起平坐,要求封為龍族之首。玉帝不允,火龍王便火燒通天長廊,造反不成後逃逸成為傳說中最凶殘的邪神。
從此天界上的誅仙台與戮魔台旁又多了個斬龍台,凡是邪神赤龍作祟,便斬殺在斬龍台上。
而白龍素星雲的祖上龍譜記載中,白龍有與赤龍有通婚,這本是陳年舊事。可有一日,他行雲布雨時,天空卻電閃雷鳴降下太陽真火落在他的身上。他全身潔白似雪的堅硬鱗甲在火焰的淬煉下一片片燃燒起來,現出流光溢彩的石榴紅,赤龍覺醒了。
赤龍覺醒震驚了整個龍族,但素星雲不僅沒有作惡,反而功績赫赫。這世上也沒有卸磨殺驢的道理,天帝都左右為難,不知怎麼該把素星雲放在什麼位置。於是這樣一個整個龍族都驕傲的有為青年,成為了讓族人們都心驚膽戰的存在。
那時的人世間處處都是戰火紛飛的焦土,最後還是他的父王向族長提議,讓他去守著一個嶺。那嶺中河道與湖泊交錯著,靈氣大盛,要有河神治理才能繁榮。不過是一座孤零零的荒山野嶺,沒有生出山神,也還沒有名字,當地人躲避戰爭在此,渾渾噩噩地活著。
素星雲到了這座荒嶺,有念舊情的故人請了一頭白澤獸為這片荒地降福,他便承了這個情,取名叫白澤嶺。有了名字的山嶺,有人在山中建了山神廟,隻需千百年便會有山神應運而生。
素星雲在白澤嶺中找到了一個群山環抱的小湖做居所,他的手碰到那清澈的湖泊,湖水便成了粉紫色,那湖便繼承了他的名字。
素星雲除了沉睡,便是去鎮上酒館買醉,醉得厲害就回星雲湖泊邊睡覺,與其他酒鬼沒什麼兩樣。
那是一個雨天,素星雲正化成龍形盤在湖邊平滑的山石上醒酒,一睜眼對上了一雙好奇的眼睛。那是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珠裏閃著火焰般,素星雲一愣,便重新閉上眼,隻等這小孩子自己嚇跑就是。
小孩子卻大聲問:“喂!你是龍嗎?!”
“……”
“你全身都是火焰,你不疼嗎?”
“……”
“你的鱗片像石榴籽一樣!我能摸一摸嗎?!”
“……”
“能嗎?!”
“……”
一隻小手放在了龍頭上,刹那間,那火焰從她的小手蔓延到了全身,小孩子還在愣著,被龍迅速地一尾巴甩入了湖泊裏。孩子驚叫一聲,一頭栽進湖泊中。也隻有這星雲湖泊的水能滅他的火。素星雲想著,這樣就夠她害怕了,害怕了,自然就走了。
在河邊長大的孩子水性都好,她鑽出水麵,吐出一口水竟哈哈大笑。
“真有趣!再來一次!”’小孩遊到岸邊,雙手舉高:“還要甩到湖裏!”
素星雲又將尾巴甩過去,小孩子被高高地拋到空中,直線落入水中。她像隻小魚一般靈活地鑽出水麵,再遊到岸邊,臉紅撲撲的,興奮得又蹦又跳:“再來一次,要更高!”
這孩子真的不怕他,素星雲嚇不走她,又不想哄孩子,就幹脆不理,閉上眼睛睡覺。他懶得去理這人世的瑣事,甚至這孩子總是跑來玩,他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本以為孩子隻有三天的熱情,那孩子卻時常一個人過來。自從浸過星雲湖泊的水,她便不怕龍身上的火焰,到了冬日,她就爬到龍身上,臉蛋貼著龍的鱗甲睡覺。素星雲也懶得管她,有時睡到日落西山,素星雲翻個身把她掀翻到地上,她才打著嗬欠回家。
幾年對於素星雲來說不過是彈指之間,那孩子變成個亭亭的少女,性子沉穩了一些,卻依舊改不了那大膽的作風。即使素星雲不同她說話,也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做嬰薑,家裏之前還算殷實,是逃戰亂來到這裏。
像這樣的避世小鎮枯燥,嬰薑好比被放出籠的鳥兒,家裏人都忙於生計,顧不上管她。她不喜歡去學堂,三天兩頭穿過狹窄的山洞到星雲湖泊去陪著赤龍。
“你是不是肥了,每日躺著是會生病的。”
“……”
“鎮上來了個說書的,這兩日說的是遇龍江河神三戲牡丹妖……”
碩大的龍腦袋抬起來,發出嗤之以鼻的笑聲:“不過是編瞎話。”
嬰薑正喋喋不休著,突然聽到龍的聲音,如山澗中潺潺的水聲,她愣了許久,突然抱住了龍的頭:“你會說話呀?那你可以變成人嗎?”
“自然是可以的。”
嬰薑開心得蹦起來,而後蹲在地上大笑了半天,又傷心地哭起來。素星雲不懂了,看她蹲在一邊又哭又笑了半天,然後捧著他的大腦袋抵住額頭,輕輕歎息:“赤龍,我好怕呀。之前我來到這裏,一定是菩薩帶我找到你的吧。你總是睡在石頭上不吃也不動,看起來那麼的孤獨。所以我總是過來陪你,告訴你鎮上發生的事,把小鹿帶進來,我不在的時候,它也能陪你玩。我怕外麵的人發現你,他們要怎麼對待你呢?我很怕,你太孤獨了。”
那眼淚落在他的臉上,暖暖的,帶著少女身上酸梨的氣息,素星雲在成為赤龍之後第一次聽到了自己的笑聲。
“傻丫頭,你懂什麼,我可是要活到地老天荒的。”
赤龍徒然騰空,一時間紅光大盛,他落在地上變成長身玉立的龍神。不顧那瞠目結舌地女孩子,他負手往外走:“走吧,去聽聽那說書的今日說些什麼。”
對於神仙來說,漫長的時間本就是理所應當,人世間的幾年也不過是一場花開花落。
素星雲親眼看著那個小孩子變成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且這少女與其他人不同,是個大膽的少女。她漸漸到適婚的年紀,父母忙著給她尋門親事,可這小鎮上人不多,大多都是窮苦的逃難來的鄉民,父母左右都不滿意,就耽誤下來。
嬰薑也根本不想成親,她隻喜歡龍。
“赤龍,你娶我吧。”
“……”
“要麼我就去山中建個尼姑廟,我去做尼姑算了。”
“你不想嫁就不要嫁,若是因為這個理由去做尼姑,那豈不是褻瀆佛陀菩薩?”
素星雲覺得不可思議,人類的壽命太短,他們龍從龍蛋裏破殼都需要幾百年,而這幾百年已夠他們幾個輪回。嬰薑走在山路上,木屐的聲音在山間回響著,她為他鳴不平:“我不喜歡菩薩,如果佛陀菩薩平等對待眾生,你為何會在這裏?你是這麼好的一條龍。”
可他並不是一條好龍。
8
不久後白澤嶺大旱,大地龜裂,日頭如火,就連山中的泉眼都幾近枯竭。
有位封魂師路過白澤嶺,一襲鴉青衣,手持鎮魂鈴,腰間係著寶葫蘆,頭束金冠,細長柳葉眼薄唇,清心寡欲的長相,正是屬雪鱗一族的人。他在鎮中走了一圈,便說,如此隻能祭祀求雨了。
要祭祀求雨,就要有祭品,這祭品便是二八年華的出身尊貴美麗的少女。鎮長不能徇私,自家的如花似玉的小女兒正當年,便隻能哭著獻出自己的女兒。所謂的祭祀便是將少女送給河神做新娘,自然也就是將女孩子送入河中淹死。
嬰薑心急如焚跑去星雲湖泊找素星雲,卻一連幾日都找不到她,眼看著祭祀的日子到了,鎮長家的小女兒哭得數次昏厥過去,郎中都去了幾回。
鎮上的百姓雖覺得可憐,卻也隻能道一句可憐,總不能將自家女兒送去做祭品。直到祭祀當日,雪鱗族封魂師沐浴更衣後,在河邊設了祭台。鳳冠霞帔的少女頂著大紅的蓋頭坐在放滿了瓜果鮮花的竹筏上,在水流的推動下,漸漸地劃入江中。一縷風吹過,蓋頭落在水麵上,露出嬰薑的臉。
那筏子在江中打了個轉,沉了下去。
而此時素星雲正在遇龍江的源頭,那條白龍素琅琊正橫屍一樣地躺在他的洞府裏吃葡萄,很是為難地道:“你是白澤嶺的河神,我要怎麼幫嘛!”
“我不會降雨,你幫我。”
“就算我幫你,那也要有祭品才行呀。”
“我渡修為給你。”
素琅琊托著腮,長籲短歎:“你的修為還是攢著應付以後的天劫吧,這人間可是有連續幾年大旱的天罰,人類戰爭製造的業障,還是讓他們自己還好啦。”
素星雲知道他這個性子,從以前就這樣,平日裏就不愛惹麻煩,能躲懶就躲懶。這個遇龍江河神也不是他自己要當的,卻落在了他頭上,他隻想在逍遙快活幾千年做他四處遊蕩玩耍的銀龍,才不想被困在這個地方做勞力。
素星雲正想著要不要直接把素琅琊給拎回白澤嶺,卻突然感受到了召喚。素琅琊察覺到了,危襟正坐,與素星雲麵麵相覷:“你們白澤嶺有懂得古時祭祀河神的術士麼?”
素星雲蹙眉,旋風一樣地離去了。他回到白澤嶺,剛一踏入自己的地界,就感受了一種饕足,好似有溫柔的風吹進心中,耳邊響起的是如琉璃般清亮悅耳的祈雨歌。
素星雲到了河邊祭台,祭祀已經到了尾聲,河邊嬰薑的父母聞訊趕來已哭暈過去。而河麵上已經空留一個筏子,已經不見了人。祈雨祭祀這種事,其實並不是將少女的靈魂獻給河神,不過是河神無能為力時,人類拿最珍貴的東西與上天做交換。少女純真又虔誠的靈魂是珍貴的,用靈魂來換取一場豐沛的雨水,但她便沒有了來世,也沒有了任何可能。
素星雲站在河邊,看著那河麵,他站了許久,從日出到日落,如同磐石,天邊飄來烏雲,雨水滂沱而至,百姓們在大雨中歡呼跪拜。
等素琅琊趕過來,已雲過雨歇,河對岸的素星雲還站在那裏,全身濕透,整個人像是魔怔了。
素琅琊隻覺得喉頭一哽,顫抖地喊出:“星雲?”
“琅琊,無法布雨的河神還算河神嗎?”
“……”
“是一個孩子用虔誠的靈魂換了一場雨,我在這裏算什麼?”
素琅琊覺得他空落落地站在那裏,強大且孤獨,站在河岸的另一邊,就像站在世間萬物的對立麵。素星雲轉身便離開,素琅琊都來不及追,就沒了他的身影。
幾個月後,素星雲在紫星山穀找到了白氏封魂師白鳳凰,他和一些族人隱居於此,少有人知曉。當時正是紫星樹的花期盛放到尾聲時,整個山穀遠處如雲霞,近處如花雪,紛紛揚揚地飄落著。
白鳳凰龍章鳳姿,氣質高潔,果然是白氏慣有的風姿。他道:“雪鱗一族向來擅煉丹藥和一些祭祀之法,這祈雨歌,也是他們拿手好戲了……在下的確有聚魂之法,但作為祭品的靈魂若要重新凝聚,便要逆天而行。你們赤龍一脈,本身就背負著祖輩的業障,渡雷劫時會更凶猛一些,若要逆天,那萬年的雷劫便要生生劈死你了。”
素星雲點頭:“我知道,請白家主成全。”
於是素星雲回到白澤嶺時,帶回去一籠子紅嘴白羽的鳥兒,名叫小仙子。小仙子白日裏蜷縮在赤龍的身上沉睡,吸食他的修為,入夜後便四處紛飛,邊鳴叫邊去河上四處追尋,有時一夜能銜回一點靈光,有時幾日都銜不回一丁點的靈光。
幾百年後,素星雲看著那星星點點漂浮在湖麵上半空中的靈光,有螢火蟲飛來,那靈光便彙聚成個七八歲的小姑娘踩著湖麵歡快地去追螢火蟲。她什麼都不懂,如嬰兒一般,話也不會講。睡覺時便散落成熒光漂浮在湖麵上,醒來便聚成人形到處玩。
小仙子已經無法銜來更多的靈光,剩下不全的靈魄隻能在人世間輪回時慢慢補全。
素星雲親手牽著嬰薑的小手將她帶到冥界,親手送她入輪回,人家都選好了,就是白澤嶺九十九橋鎮的一戶中等人家,小夫妻都是性格敦厚的老實人,又久婚不孕,定將孩子奉為掌上明珠。
嬰薑本是什麼也不懂的,連話都不會說,在入輪回之前,卻回頭,怔怔地看著他。
素星雲也靜靜地看著她。
鬼差瞅了瞅這脆弱的一捏便碎掉的小靈魄,再瞅瞅那個威嚴的赤龍神,真是活得久了,連什麼樣的組合都能遇到,攏著手站在一旁,催道:“快些吧,別誤了時辰。”
嬰薑上前走兩步,仰著頭,還是那樣怔怔地盯著他。
素星雲好似知道她要說什麼似的,輕輕推了她一把:“去吧,我能找到你。”
嬰薑這才把手交給鬼差,任他牽著走了。
嬰薑的靈魂上沾滿了香氣,那是屬於赤龍的標記,隻能星雲湖泊的水才能洗得掉。
有著赤龍的守護,她在一世一世的輪回中將靈魄重新補全。
這一世,她叫柳如思,是九十九橋鎮上人人都喜歡的柳四小姐。
而這一世,則是他們緣分盡了的時候。
“您到底什麼時候回來?”燕燕頓了頓,問,“不回來了嗎?”
“再也不回來了。”
他重新去撥動炭火,火焰照著他的眉眼,分外的溫柔。
9
等雨歇了,燕燕去山中獵了些野味,便回了鎮上去柳家把獵物送過去。
她對柳家是熟門熟路,直接去了後廚。兩個侍女正蹲在爐子旁熬藥,其中一個是柳四小姐的侍女亭亭,在那裏愁眉苦臉地跟人訴苦:“四小姐最近忙活春宴的事,本就累著了,這兩日還老做些光怪陸離的夢,說夢到粉紫的湖泊,哪有粉紫的湖泊呀?”
燕燕愣了愣,轉身就跑。
柳四小姐正在花廳算賬,就看到燕燕莽莽撞撞地跑過來,氣喘籲籲地站在她麵前,喘得話都說不上來。
“燕燕,你這是怎麼了?”
“粉……粉紫色的湖泊,我知道在哪裏!”燕燕拉著柳四小姐的手,“我帶你去,神仙要走了!”
“神仙?”
燕燕指著額心:“這裏有團火焰的。”
柳四小姐也顧不上跟管家打個招呼,直接拉著燕燕去了馬廄,牽了匹馬,打馬狂奔進了山中。到了隱藏的洞口,燕燕便不再往前進,指著洞口道:“湖泊就在山洞的另一邊。”
柳四小姐提著燈籠進了洞中,她膽子大,也不怕黑。走到另一邊的洞口,已是黃昏,夢中她來過的地方,粉紫色的湖泊,湖畔的小屋前掛著一盞燈,被夜風搖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湖邊,一頭赤龍正盤在湖邊休息,龍身上靜靜地燃燒著火焰,鱗片如石榴籽般流轉著熒光。
柳四小姐震驚不已,來時那顆焦躁的心,卻一下子沉靜下來。她本來一肚子的問題,尤其是最重要的那個,此時竟成了最無關緊要的哪一個。
我們是不是有前緣?
是。
這是她最想知道的,此情此景,她已知曉了。
她一刻也不想等,穿過長草漫漫的山穀,穿過一樹樹的野杏花,穿過經年不朽的時光和牽絆的情緣,走到他的麵前。龍睜開眼睛,看著她。在她不知道的千年前,她也這樣站在他麵前,而後大聲的問他,喂,你是龍嗎?
柳四小姐站在赤龍的麵前,高大且孤獨,她沒有說話,隻是眼淚一直流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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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棺坊打烊後,眾人吃過晚飯就在院中的涼亭裏談天消食。天氣時好時壞,白日裏還狂風暴雨大作,夜裏蒼穹如洗,微微的熏風已有了初夏的氣息。
風臨城一個人守鋪子的綠意寫了幾回信來催他們回去,今日收到一封,幹脆威脅他們要燒鋪子了。
“老板來九十九橋鎮也有兩個月了,怪不得綠意著急呢,她和風臨城那幫小妖怕是要把鋪子給拆了。”畫師跪坐在案前,給白清明添茶,“老板打算什麼時候回去?”
白清明搖著扇子,看著遠處天邊正飄上來的雲彩,道:“大約春宴後就回了,我們在這裏耽誤得也夠久了,這九十九橋鎮可不是個簡單的地方。”
白鴛鴦現出了原形正躺在遊哥兒的膝上,四仰八叉地露出柔軟的小腹。遊兒已經很有兄長的樣子了,怕貓崽貪吃積食,邊給他揉肚子。鴛鴦邊舒服地哼哼唧唧,邊說:“我也想綠意姐姐了,她肯定忘記院子裏的給柳君澆水。還有雪兔哥,骨姨,荷花姐姐……對了,師父,我們能不能把遊兒哥帶走,我不想跟遊兒哥分開。”
遊兒本要嫌這小崽子沒良心,聽到後麵心裏暖烘烘地,低頭親了親它的貓腦袋,歎氣說:“可我也想回醉夢軒了,我想主人,想竹仙做的飯,嗯,幽曇那個白癡也有那麼一點點想。”
柳非銀靠在欄杆上,用剩下的硬饅頭喂魚,也跟著心有餘悸地歎氣:“是啊,本大爺也不想呆在這裏了,誰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事?清明,你在這邊別做生意做上癮了,春宴結束後,一定要回去呀。”
“風寥寥都跑了,被奪舍的玉家小姐也回都城去了,還能有什麼事,你少烏鴉嘴。”白清明正說著,外麵有人響門,畫師去開門,看到來的是柳家的老管家。
下午柳四小姐風風火火地出了門,直到三更天還沒歸家,老管家以為柳四小姐去了錦棺坊看外甥,便帶著人來接。 柳非銀立刻就急了,問道:“思思自己說來錦棺坊了?”
“那倒沒說。”老管家一副惴惴的樣子,“隻是這麼晚了,四小姐不在這又能去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