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章 星雲湖泊
題記: 百姓的祈願猶如鳴鍾,一直在星雲湖泊深處響起。如果你站在湖中,就能聽到,千百年來,此地這些祈願已經融入了每一滴湖水,不停地回響著。
1
白清明醒來是在河邊,身下是柔韌的蒲草,頭頂遮著光的是寬葉芭蕉,一隻翠鳥正拍著翅膀汲取葉上的露水。
他拍了拍身邊的人,喚道:“醒醒,別睡了。”
柳非銀睡得正酣,迷迷糊糊地握住那隻手往自己的背後拉,咕噥著:“癢,撓撓。”
白清明心想著這人可真是心寬,在這種荒山野地裏睡得倒是踏實,哪裏像是個錦衣玉食養大的貴公子。白清明敷衍地幫他撓了撓背,用力拍他兩下:“好了,別撒嬌了柳大爺,你看我們這是在哪啊?”
躺在地上的人突然坐起來,看了看四周,昨夜發生的事才湧入腦海裏。
昨夜地縫塌陷,他們在暗河中沉浮被水嗆得昏昏沉沉,不知道暗河的盡頭是哪裏,要被衝到哪裏去,隻能被水流帶走。
“這湖水是怎麼回事?”
柳非銀看著麵前的湖,湖水雖清澈如美人的眼波,卻是極其瑰麗的粉紫色,深深淺淺的交疊著,水麵之下仿佛隱藏著宇宙洪荒中的星雲,已無法用語言來描述它的美。
“這是你外公家,你從小就在鎮上玩耍,都不知道這個地方麼?”
“我從沒聽說過白澤嶺中有這樣的湖泊。”
二人沿著湖邊走,走出高高的芭蕉叢,看到了成群的野馬和鹿。鷹盤在上空盤旋著它的巡視領地,鳥在枝頭歡叫,不知名的野花叢在吐著它的芬芳。
湖邊靠著一株粗壯的野櫻樹有一座簡陋的木屋,屋頂上嫋嫋炊煙升起。
“那邊有人家。”柳非銀指著那木屋說,“不會又撞見了什麼妖怪吧?”
隻要跟他在一處,便是意外一樁接著一樁,這人根本就是個招惹是非的體質,還有什麼不可能發生的呢?不過,這是非多了些,但每次卻都是幸運得堪堪躲過劫難。
白清明問:“若是會遇到危險,你就不過去看了麼?”
柳非銀囂張道:“你可是封魂師,大不了打死就是了。”
“……”
二人走到木屋前,還未去響門,就看著一頭黑色獵犬正趴在門前啃骨頭。獵犬看到他們汪汪地叫了兩聲,歡快地搖著尾巴。
白清明見那大犬脖子上係的彩色絲絛,正覺得眼熟,就看到一個裹著獸皮衣的少女端著碗跑出來。看到他們頓時愣住了:“柳公子,白老板,你們怎麼找到這裏的?”
“燕燕?!”柳非銀驚訝道,“你住在這裏?”
燕燕正是白清明在白澤嶺中迷路時遇到的獵戶,她受過柳四小姐的恩惠所以愛屋及烏,看到柳非銀覺得親切。她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不是啦,這是別人的房子,我進山打獵時偶爾過來借宿一晚……你們怎麼找到這裏的?”
“昨夜暴風雨肆虐,我和清明被卷進了暗河中,那暗河便通向這裏。”柳非銀指著弄瑰麗的湖泊道,“我從沒聽說過九十九橋鎮有這樣的湖。”
“當然了,這可是秘境,之前除了我沒人知道的。”燕燕有些愁苦地問,“現在又多了你們兩個人,你們不會說出去吧?”
白清明奇道:“為什麼不能說出去?難道這裏是你的獵場?”
“才不是呢!”燕燕急道,“我從不在這裏打獵的,但若被其他人知道了,這裏一定會成為獵場!我來是喜歡這裏才偶爾來的!”
原來一年前燕燕在白澤嶺中打獵時突發暴雨,她四處找躲雨的山崖,卻撥開一片野芭蕉,鑽進了一個隻供一人同行的山洞。洞是活洞,有風從另一端吹來,獵犬汪汪叫了幾聲,突然向洞中跑去。這黑犬是燕燕幼年時養的,用情同手足來形容也不為過。燕燕怕獵犬驚擾了洞中冬眠的獸類,忙提著燈追上去。
這麼一追,竟走了大半個時辰,待她走出洞口,鑽出一片野芭蕉叢,站在一塊平滑的山石上,便看到了她的獵犬在山穀中瘋跑著和鹿群嬉戲,也看到了那顏色瑰麗的湖,和這個無人的木屋。
這木屋內的布置十分簡單,隻是那書案上的硯台翠色欲滴,窗前擺著一人高的紅珊瑚,牆上掛著精致的字畫,就連燕燕這種什麼都不懂的,都知道價值連城。
她是個獵戶,家中從來貧困,自然是愛錢的,但她心中隱隱明白,這些東西是不能碰的,拿出去也隻能給她帶來災禍。
從此燕燕要在山中過夜時,便一個人會來這裏,借住一下柴屋而已。
在燕燕的帶領下,他們走出了秘境,穿過白澤嶺回到鎮上。
錦棺坊中已經亂了套,白鴛鴦哭鬧著要出去找師父,遊兒受了囑托自然哄著他不讓出門。畫師心中也惴惴不安的,畫棺材都走神,硬生生地將青山不老鬆畫成了歪脖子老槐樹。
白清明回到鋪子看到的自然又是雞飛狗跳,不過這次少了綠意,便少了六百隻鴨子,場麵已經算是非常融洽了。
“師父你終於回來了,我擔心了你一整夜。”白鴛鴦乖巧地在師父懷裏拱來拱去地撒嬌,“我早飯都沒吃呢。”
“我能有什麼事,先前被風綺家拿住,不過是策略罷了。”
“師父你果然厲害!”
這對父慈子孝的畫麵閃瞎了眾人的眼,遊兒捂著眼睛往外跑,一頭撞進了別人懷裏。那人力氣大得很,直接把他拎起來,湊到眼前看,驚訝的說:“是赤狐呢,老朽之前也有一隻狐狸。”
身後跟著的君翡一聽火冒三丈,本來忙了一夜筋疲力盡,又開始花力氣捶他:“你還有臉說!在狐隱山路過就把人家的剛出生的少主給抱回來了!那群狐仙上次怎麼沒打死你呢!食夢貘剛被你養丟,現在又想養狐狸,養你個頭!養你個頭!”
“別打了,我還沒說要養呢!”
“你還敢說!你還敢說!”
“……”
2
日遊神君和夜遊神君昨夜辛勤地鎮守了宅院一整夜,等到晨曦初醒,二人去了龍柱下一探,龍靈掙開了鎖鏈飛離,可是連鎮龍的彼岸花也不見了。
他們感知到風寥寥一人逃離的白澤嶺的地界,於是先來錦棺坊探一探白清明的狀況,可一進門,辛玖又相中人家鋪子裏的貓妖。
畫師帶著鴛鴦和遊兒去給他們準備吃食。
幾人坐在涼亭裏,都已經累癱了,唯有君翡還在精神百倍地罵人。
其實君翡這麼生氣是有原因的,辛玖有個手賤的毛病,看到了喜歡的東西,不管有沒有主或者能不能拿,他都要帶回來,因此也徒增了許多的麻煩事。可明明是他一個人的惹的麻煩,偏偏他作為日遊神也要擔責,真是同甘沒有過,隻跟他共苦。
“之前大爺我脾氣很好的,都怎麼誇我來著,春風化雨呀。”君翡表示心很累,揉著一跳一跳的額角,抽空還要氣憤地捶地,“大爺我就像村裏的小腳姑娘嫁了個懶漢男人,隻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這個畫風太過清奇,眾人表示都想象不出來。
君翡抱著頭,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上次他把蠃魚給帶回來,我就覺得有點大事不妙。那東西可是走到哪裏,哪裏發大水的!大爺我本來還想著,幸好這裏的龍被鎮壓在龍柱下出不了大事,這下龍靈就被放走了。當年我們為了鎮壓這條邪龍花了多少力氣,又哄又騙又裝可憐都沒用,現在好了,功虧於潰!”君翡突然跳起來,神經兮兮地左看右看,“不行,我要趕緊逃走!彼岸花丟了!赤龍封不住了!我們會被一起丟進無垠地獄裏的!不行,我不能去無垠地獄!那裏都是砂子,我會皮膚粗糙!”
君翡越想越恐怖,恨不得馬上就打道回府收拾包袱逃難去。柳非銀勸了他半天,君翡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從坐下以後就一言不發地啃果子的辛玖,好似想通了什麼,點頭道:“也好,上一回赤龍就煩是因為那株彼岸花,現在彼岸花沒了,也沒那麼容易善了,你去昆侖山避一避吧。”
君翡一怔,覺得大白天見了鬼,這家夥哪次不是覥著臉讓他別走。
“當真放我走?”
“當真。”
君翡一屁股坐下,不滿地嘖一聲:“不走了,大爺就不聽你的。”
等他們這邊鬧完了,白清明才問起那彼岸花的事。
說起來也不是太長時間,還不到兩百年。
當時九十九橋鎮連年暴雨,水患頻發。鎮子上的老人們沒有辦法,就用傳統的儀式,在春季的最後一個節氣時,辦一場春宴。春宴除了祭祀的春神的舞,摸神牛角,往神牛拉的車中投擲瓜果。鎮上的少年少女們穿著自己最美麗的春衣,互贈玉蘭,放煙火爆竹,圍著篝火徹夜地歌唱舞蹈。
鎮中央流水宴也整整的大擺三日後,一葉小舟內裝神牛車中百姓們奉獻的瓜果,讓鎮上身份最尊貴美麗的少女披上鳳冠霞帔,跪在瓜果之中,一起送到河上。
全鎮百姓跪在河邊,祈求風調雨順,以少女的生命來平息河神之怒。
龍並不是收割生命的神,君翡作為日遊神自然不能看著少女的生命白白浪費在獻祭上,便要去找河神說理。辛玖怕他被龍欺負,也跟著他一起去了河神住的地方。
龍生性好潔,所以一定在和風日麗的山穀中安家。可他們去了河神居住的山穀,卻發覺那裏的天氣比外麵要惡劣千百倍。湖泊怒漲,如血液般沸騰著,山穀中樹全部枯死,砂礫上全是走獸的白骨。幾隻烏鴉驚慌失措地躲避著夾雜著飛沙走石的狂風,空氣熾熱得好似三九酷暑。
河神坐在門外,眼珠赤紅,額前的火焰印記像要著了火。
“小小的日遊神和夜遊神,怎麼敢闖龍神的府邸?”
君翡本想跟他客氣幾句,先禮後兵。辛玖卻癱著臉,直接開門見山:“龍神你身為白澤嶺的河神,卻因為一己心念,鬧得連年水患,如果禍害這片山水,是想去試一試那斬龍台的鍘刀是不是鋒利麼?”
要不是地上的沙礫太粗,君翡一定會脫下靴子塞他嘴裏。
河神荒謬地大笑:“你看本尊這府邸,連湖泊裏的水都沸騰成了岩漿。本尊可是赤龍,除非你想讓整座山領的水都蒸發幹,否則,本尊可幫不了你什麼。”他遙遙地伸出手,“酒拿來,你們走吧。”
君翡抱著酒壇子過去,在他旁邊盤膝而坐:“一個人喝酒有什麼意思,小神陪你。”
“你倒是個膽子大的,不過不必了,在這裏你們可享用不了美酒。”河神接過酒,仰頭便往口中倒,那酒一沾染到他的唇便起了湛藍的火苗。河神甚是痛快地飲完了一壇子酒,把壇子摔碎在一邊,倒頭便要睡,“你們的祭品本尊享用了,你們走罷。”
君翡弱弱地問:“那水患的事?”
“你們去遇龍江的源頭找那位河神問一問吧。”
君翡更弱弱地說:“可是你才是這裏的河神。”
河神翻了個身,打算做他的春秋大夢去了。
回去的路上,君翡有些垂頭喪氣。山上的那個小山神還是個小丫頭,笨笨的,等她能主事不知道還要等多少年。而這位赤龍神君口吐的太陽真火,他們惹不起,也打不過。
君翡看向辛玖,他皺著眉一言不發,好似也在鄭重地考慮著什麼。他心中甚慰,這個好吃懶做的東西終於也有些擔當了。
辛玖突然說:“君翡,我問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好好回答。”
君翡微笑道:“好。”
“為何你在那頭赤龍麵前如此柔順,卻整日對我凶巴巴。那次我不過是有一次你追著我從白澤嶺砍到了紫國的狐隱山,若不是誤闖入了狐仙族的地界,你怕是要將我砍到海裏去了。”
君翡沉默了片刻,木然地問:“你這一路都在想這個?”
“嗯。”辛玖有些害羞,靦腆地低下頭,“你喜歡龍的話,我也沒辦法給你抓來。不過下回去昆侖山,我去獵一頭蛟給你養著玩。”
“……”
君翡整個人都在發抖,差點要被氣得吐血。春宴馬上就要籌備起來了,有個可憐的少女日日在家中哭泣,因為要被當做祭品犧牲掉了,他身為夜遊神竟還想著去抓蛟給他養著玩。
那蛟是能養著玩的麼?!
3
君翡覺得這辛玖是指望不上了,別給他添麻煩就謝天謝地了。回到鎮上,他一聲不吭的甩掉了辛玖,跑去了遇龍江的源頭找河神。河神是條銀龍,鱗片披著皎潔的月華,從瀑布下的深潭中破水而出,落在山石上變成個皎如玉樹臨風前的俊美河神。
君翡說明來意,那河神避之不及,連連擺手:“日遊神君呀,雖說我們龍族掌握天下山水命脈,但也不是萬能的。你們白澤嶺這回可真的是大難臨頭了,最好將那山中的百姓全都遷到別處,方可保平安。”
他們神君又不是人間的父母官,難道托夢麼?!
“這種事我們怎麼能辦得到?!”
“所以說你們隻能自求多福了,赤龍神已到了萬年天劫之時。赤龍的天劫,可不是我們這些小神能承受的。”說著那河神又化成銀龍,擺出送客的態度,“小神素琅琊,等赤龍的天劫過後,你若要恢複山水氣脈可再來尋我。”
君翡心裏氣得半死,這個慫貨,什麼母親河的龍神,這是要打算各掃門前雪了。
他回到九十九橋鎮,轉了一圈也沒看到辛玖,再去找赤龍,卻發覺那山穀設了結界,他根本進不去。
鎮上的春宴辦了起來,無論是山中還是家宅中的妖怪都是好熱鬧的。山中小鎮的深夜四處燃著燈,空中爆開一朵朵如百日菊般的煙火。妖怪們變成美貌的少年或少女混在人群裏,起舞歌唱。
君翡覺得很頭疼,幾乎是束手無策時,辛玖回來了,用瓷盆抱了一株彼岸花回來。
“君翡,我去了一趟冥界,你看這是什麼?”
“都有姑娘要被祭河神了,你去黃泉路邊挖了一株彼岸花回來?!”君翡崩潰了,為什麼他的搭檔偏偏是這樣一個好吃懶做,四處招貓逗狗的家夥,氣得跳起來罵他,“我們這的河神要行天劫了你知道不?!他是赤龍,還是萬年的天劫!那雷霆萬鈞,無不糜滅,他死定啦!可是我們白澤嶺就倒黴了,你看這些百姓和……小妖怪多可愛,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呢。那樣的天雷布下的雨水,能將九十九橋鎮淹沒,他們也要死了!……你還有心情去挖彼岸花!辛玖,我實在受不了你了,我要去和上神請奏跟你分開!我們井水不犯河水!”
君翡說完就走了,既然辛玖不管,那麼他也不管了,大不了違反日遊神的戒律,給這些百姓托夢,讓他們趕快逃走。
他回到自己的府邸,收拾了一下細軟正要回天界,幾個細心裝扮成人類少女的小花妖精提著香花來敲門。
櫻花妖穿著粉色衣裳,圓圓的笑臉,朱唇一點紅,一天天真可愛地道:“神君,我們在白澤嶺能修煉成精,多虧兩位神君和小山神的照拂。正值春宴,阿櫻和姐姐們給神君送一些鮮花妝點屋子,還請神君收下。”
君翡看著這些笑容美麗的臉龐,愧疚和沮喪一同襲來。這些小花妖和人類不同,雖然九十九橋鎮是他們的家,但是他們隻要人在,家還可以重建。這些小花妖很是脆弱,根就紮在白澤嶺的深山中,那雷霆劈下時,他們也會被殃及。那大水填埋山穀時,他們也會湮滅。
君翡雙手接過花籃說:“多謝。”
“神君看起來不太開心呢,是不是又和夜遊神君吵架了?”
君翡沉默著,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那邊的梅妖捧著臉,一臉花癡地樣子:“夜遊神君好厲害呀,今日我看他拿了一株彼岸花回來,天呀,那竟是花神地真身呢!”
蘭妖性子清冷,都瞪大了眼睛:“你看清了,那真是彼岸花?花神長溪不是灰飛煙滅了嗎?”
“那可是花神中的魁首呢,這怎麼會弄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呀。”
君翡腦袋一懵,整個人都瘋掉了,捏了個風訣就往鎮中跑。
已是深夜,鎮中央的一座橋不見了,地上有一道巨大的裂隙,好似被人用開山斧劈開一般。石階盤旋而下直通地下的暗河,那株彼岸花在黑暗中吐著星屑,華貴無雙,而辛玖正在祭台上鑲嵌鐵鐐。
辛玖知道他來,頭也不回地道:“我正要去找你,封印赤龍之靈,單靠我一人之力還是很勉強的。”
“你要封印河神?!你瘋了啊!”
辛玖道:“河神是赤龍,他走火入魔已壓製不住體內的太陽真火,這次的雷劫不將他劈死是不會停的。隻要封印住他的龍靈,他不用死,這白澤嶺的生靈也不用遭殃。”
“可你鎮龍之物是冥界花神的真身啊!”
“……冥界花神的真身是可以鎮住龍的吧。”
“問題是別人搜遍了三界都找不到的花神真身,你怎麼找到的?”
“上回我去無垠地獄捉蟋蟀的時候,無意中找到的。”
“蟋蟀?”君翡愣了愣,大叫,“怪不得你的蟋蟀這麼勇猛,一連幹掉我五隻猛將,原來是去無垠地獄捉來的!你要不要臉,我都是在白澤嶺抓的呀!”
辛玖一點也不覺得羞恥,厚著臉皮說:“你也沒說不能去無垠地獄裏捉。”
“我是沒說。”君翡一屁股坐在石階上生悶氣,“你這個人平時看起來這麼木訥,跟人說話也老朽自稱,怎麼就不能有個老人家的做派?這麼多年,我沒被你氣死,算我命好。”
他辛玖比任何一個人類的祖父年紀都要大,不是老朽是什麼。辛玖看他氣得雙頰鼓鼓的樣子,心中想著,以你這個愛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的毛病,也就是我這樣縱容你,換了其他人做這裏的夜遊神,每天都要跟上神告你八回的狀。
“君翡,你別生氣了,是我錯了。”辛玖指著另一邊的鎖鏈說,“搭把手把這條鎖鏈鑲在牆上吧。”
君翡哼一聲,雖然知道用花神真身來鎮龍,不過是拆東牆補西牆,以後又是一筆麻煩事,但如今他們也沒有其他的路可走。
二人合力做好了布好了陣法,君翡真的不知道辛玖之前師從何人,隻知道他來自昆侖山,現在連龍都敢封印了,以後更加無法無天。
封印赤龍很順利,赤龍的龍靈飛向夜空,被陣中中飛出的金光鎖鏈困住,痛苦地掙紮時。鎮上的百姓以為看到了龍形的煙火,都驚得歡呼起來。
而後日遊神和夜遊神因為肆意妄為被拉去曆劫,雖說他們都短命鬼,隻有十幾年,但忘卻自身的一切去轉世為人,承受人生之苦,也並沒有那麼好熬。
而後鎮中央少了一座橋,多了個龍柱。
百姓們雖然不知道為何少了一座橋,為何多了龍柱,但終究懂得這是神跡,逢年過節都有人過來焚香供奉瓜果。
於是九十九橋鎮的第九十九橋若出現,便有大難的傳說流傳下來。一代一代的人傳承下來,漸漸的許多人遺忘了這裏有一座橋,這裏的石柱是個龍柱。
4
君翡很是頭疼的揉著太陽穴,唉聲歎氣:“現在好了,龍靈被放走了,彼岸花也不知所蹤,我們就等著河神和花神一起來弄死我們吧。”
辛玖很喜歡吃畫師捏的飯團子,裏麵的餡料是桂花蜜,又香又甜。他氣定神閑地吃著飯團,說:“不會的。”
“如果你被人封印起來,你會不會生氣?”
“不會的,吃飯團吧。”
“……我們還是去跟上神請奏去輪回吧,你再變成女的也行。”
辛玖把一個飯團塞到他的嘴裏,生氣了。他可煩別人拿他那一世變成姑娘的事來說。他分明就是被上神給坑了,他們的上神是個不靠譜的神,常年在姻緣司牽紅線,人間俗稱叫月老的,一天不做媒三天睡不香。
君翡哪裏吃得下飯,繼續捂著臉苦悶。
白清明從二人的臉上來回巡視了幾回,露出了個無比燦爛的笑容。這笑容乍一見真是通體舒暢,可錦棺坊眾人心中齊齊歎息了一聲,白老板這樣一笑,肯定有人要破財消災了。
“你們不過是擔心龍神和花神來找你們的麻煩就是了,這還不容易?”
君翡一聽,立刻瞪大了眼睛,這麼威嚴的神君竟露出天真的神色來,急道:“白老板有辦法?”
白清明搖著扇子,笑眯眯地說:“在下這錦棺坊可是打開門做生意的,死人的事都管得,還管不了這活人的事麼?”
“傳言道,那冥界花神的戰力也頂半個鬥戰勝佛的。”
“那冥界花神之所以差點連真身都沒保住,還不是被天界花神給弑神了。那天界花神是容貌絕美,可不是戰力絕高。後來天界花神墮進了無垠地獄成為了一方魔神。而在下與這位魔神可是有幾分交情的,也做過他的生意。一山更比一山高嘛”白清明拿扇子敲了敲他的肩,“神君既是阿銀的拜把子兄弟,這價錢也是好商量的。”
君翡正喜出望外,辛玖打斷他道:“你不是不屑找狗神……”話沒說完就被君翡用飯團堵住了嘴巴,訕笑道:“辛玖這個家夥是傲慢了些,白老板可不要跟他一般見識。”
接著他們談好了價錢,兩方都滿意地散場。
他們一走,剛才還乖巧侍奉在左右的白鴛鴦突然問:“師父,你是不是騙人了?”
白清明捏了捏那鼓鼓的臉蛋子,笑道:“哪裏騙人了?”
“明明長溪哥哥在大白哥哥那裏,現在長溪哥哥的花又在我們這裏。”
“可是他沒問過,所以這不是說謊。”白清明總結道,“人是不可以隨便說謊的,這世上隻有一種人可以騙,就是壞人。”
“壞人?”
柳非銀接著解釋道:“比如遇上人伢子了,那人伢子說,鴛鴦,你跟我走,我給你買糖葫蘆。這時你就可以騙他說不喜歡吃糖葫蘆,然後趕緊回家來。”
畫師過來收碗碟,連忙補充:“不過回來一定要跟大你師父講實話,不能說謊。”
白鴛鴦覺得非常有道理,果然誠實很重要,點頭道:“師父,柳哥哥,畫師哥哥,我記得了。”
遊兒真是開了眼界,怪不得鴛鴦被養得行為舉止越來越低幼,原來是有這麼一群溺愛小孩又會胡說八道的大人在教。不過這樣溺愛真的好麼,一定要讓他看一看這世上的殘酷麵才行,關鍵時刻能依靠果然隻有他遊哥兒啊。
此時的柳家,花廳中很熱鬧,簡銜羽和他的夫人謝槿都在,正與柳四小姐商議春宴的事。
九十九橋鎮上簡家、謝家、柳家幾個大家族輪換著每天置辦春宴,正要輪到今年是閏年閏月,是要大辦的。簡家與謝家就派了簡銜羽這對小夫妻和大管家過來幫忙置辦。
簡銜羽邊給自家夫人剝著葵花籽,邊道:“來之前家裏的祖母囑咐我說,這次一定要莊重地大辦一次,鎮中央的龍柱倒了,這可不是好兆頭。”
謝槿搖著團扇,一派端莊地說:“那不就是光滑的柱子?”
“祖母說是龍柱呢。”簡銜羽轉向柳四小姐道,“四姨,你說呢?”
柳四小姐一臉篤定:“是龍柱,千真萬確。我爹說過,他小時候還見過上頭的龍紋呢。我也覺得不吉利。”她想了想說,“以往我們跳春神祭祀舞的祭台都設在後山的山神祠外,這龍柱毀了,鎮上風水都改了,這祭台要不要也挪一挪地方?”
簡銜羽和謝槿都沒有意見,直說按柳四的意思辦。
小夫妻二人離開後,柳四小姐便一個人出了門,要去鎮中央龍柱那裏看一看。
午後陽光慵懶,街上沒那麼熱鬧,柳四小姐出了家門口不遠就是個渡口,準備乘船去鎮中。渡口也沒什麼人,隻有一艘小小的窩棚船停在渡口,黑衣的艄公正靠在渡口的柳樹下,半磕著眼睛看著遠處,不知道在想什麼。柳四小姐左右張望,這個渡口平日裏雖冷清,但也不至於冷清到這個地步。
艄公轉過頭來與她四目相對,他實在不太像個艄公,身高八尺,高鼻薄唇,額心燃著火焰似的胎記,連眼珠都透著暗紅色。
“小姐,要去哪裏?”
“去鎮中。”
艄公上了船,牽著柳四小姐上船。狹窄的河道隻可供兩條小船通行,平日裏都是堵得水泄不通,今日卻空空蕩蕩的。水麵上靜靜地落了一層花瓣,船穿過湖麵像駛過花毯。
“人生三苦之一便是撐船,風裏來雨裏去,若非不是實在沒有活路,是斷然不肯有人出來做艄公的。你這樣子的人就算是看家護院都好,怎麼會在這裏撐船?”
艄公淡淡地說:“人生豈止三苦,在人世間行走,便注定要苦,這般苦,或是那般苦。”
柳四小姐興味盎然地打量著他:“你是渡船,還是渡人?”
艄公穩如泰山地坐著:“我渡眾生,可眾生渡不了我,神佛也渡了不了我。”
“你是不是家中遇到了變故?”
“……”
“你真的不像個艄公啊。”
艄公微笑了一下,似乎不否認,繼續撐他的船。
兩岸有不少人都認出了柳四,紛紛快樂地衝她打招呼:“柳四小姐,怎麼一個人出來呢?”
柳四小姐沒什麼架子,笑眯眯地一一問好。坐在岸邊賣烤紅薯的大嬸扔了一塊烤紅薯到船上,問道:“今年的春宴要柳家辦了吧?那龍柱倒了家裏的老人都說要鬧災呢,今年可要好好地祭一下河神呢。”
“大嬸不用擔心,我正是因為此事要去鎮中央看一看,你家的阿翠的婚事定下了?”
“定下了,多虧柳四小姐幫忙張羅呢。”
“小事而已,恭喜你啦。”
柳四小姐把紅薯掰成兩瓣,黃橙橙的瓤,又香又甜,遞給艄公一半。
艄公沒伸手,看著她:“你就是柳四小姐?”
柳四小姐奇道:“這九十九橋鎮還有人不認識我柳四?聽說我的畫像在未婚男青年中間可以人手一張呢……啊,對了,你撐船的買不起,下回我送你,掛在你家廳堂裏可以鎮宅。”
艄公接了紅薯,說:“這個就抵渡資了。”
柳四小姐也沒多謙讓,到了鎮中央的渡口下了船。她趕到的時候,鎮中央正亂成一團。原來龍柱的碎石被清理幹淨後,他們發現地上一個巨大的裂縫都被石頭填住,在清理的時,發現了齊整的階梯。一群壯勞力花了大半日的功夫清理了石塊,走下去,看到了一座橋。
第九十九座橋。
那個傳說大家小時候都聽過,一代代傳下來,根深蒂固,所以驚惶起來。
柳四小姐也覺得此時有蹊蹺,直接殺到了錦棺坊去找白清明,果然看到了他那個沒用的外甥吃飽了正躺在涼亭裏要人幫忙揉肚子,其中夾雜著一些“你少吃兩口”“太餓了嘛”“那吃撐了就不要埋怨”“可是難受嘛”,之類的白癡對話。
柳非銀一看到她就雙手胸前打叉,堅定道:“小姨母,我不娶玉鈴蘭!她可不是從前的玉鈴蘭了!”
柳四小姐奇怪這副痛心疾首的口氣從哪裏來,好似他從前見過玉鈴蘭似的。不過她受玉家人的囑托,不過是讓自己外甥和玉鈴蘭見一麵,相看一下,相不中那就不是她的事了。
“你相不中就算了,你娘都不逼你,我還能逼你?我是為了那龍柱下的第九十九座橋而來。”柳四小姐坐下,灌了一整杯茶才緩過氣來,愁道,“這可怎麼辦,好像真的放出什麼東西來了!小時候我就在柳家書房裏看到過《九十九橋鎮誌》的孤本,上頭記載著,春宴第三日,本要將少女祭祀給河神時,龍柱一夜之間出現後,暴雨初歇,將和平靜。那龍柱下麵鎮壓著邪龍。清明,你是封魂師,你應該知道是怎麼回事吧?”
白清明也不隱瞞她,大方地點頭:“沒錯,是龍被放出來了,不過既然之前有人將他封印起來,難麼他既然出來了,那些人也不會坐視不理的。”
柳四小姐這才放心了,又吃了一會兒茶,訓了下自家外甥,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她到了錦棺坊後的小渡口,竟又碰到那個艄公,有人從船上下來,正遞銅錢給他。
“我們今日可真有緣哪。”柳四小姐感歎道,“百年修得同船渡,我們這修了可不止百年呢。”
艄公不多話,垂著眼伸手邀她上船。
回去的河道裏,又是微風輕拂枝頭,落花香滿頭。
兩岸是熱鬧的叫賣聲。經過城南,船撐子撥動著水流,花樓中傳來絲竹之聲,有一把好嗓子唱著纏綿的雲調,溢滿雲國女子的多情。
柳四小姐被明晃晃的暖日照得有些恍惚,一時間,所有聲音都消失了,隻剩下小船推開波浪的水聲。
她舉目四望,這已不是九十九橋鎮的鎮景,而是在瑰麗的輕紫和煙粉交錯的湖麵上,湖邊有處木屋,再遠處是成群的鹿,成群飛翔的白鶴,如波濤般起伏的綠海。
黑衣的艄公不見了,隻有一條渾身燃燒著暗紫色火焰的龍,在半空中靜靜地俯瞰著她。
柳四小姐猛得抬起頭來,所有的聲音重新湧入腦袋,她還是在河道裏,艄公正著撐船,她不過是打了個盹。
5
掌燈時分,九十九橋鎮那條山路上的燈蛇點亮,鎮中的一個渡口旁的橋柱上落了一隻渡鴉在打盹,銀白月華散落了一地。
周遭人漸漸散去了,人聲也散去,萬籟俱寂後,河麵上一艘小舟緩緩駛過來。船頭掛了一盞燈,行至橋頭時,艄公放下船撐子,從懷裏掏出半個烤紅薯。紅薯已經涼透了,他坐在船邊,慢慢的吃。
“你來封印我?”
那渡鴉撲棱了兩下翅膀,落在地上,辛玖盤膝而坐,因為犯困而顯得沒什麼精神。
他打了個嗬欠,懶洋洋地說:“封印不了了,花神真身不見了。”
那艄公說:“那就去找其他能鎮住我的神物。”
辛玖不太懂這條龍,龍靈被封印住,包括記憶。雖他的肉身在外頭除了長生和常人無異,會冷會餓,還承受著靈魄被困住的痛苦,那也是人類想象不到的痛苦。龍不知道自己是誰,為什麼在這裏,隻是茫茫然得年複一年地撐船,也不想探究原委。他和龍算不上朋友,隻是這些年偶爾會來看看他,說上一會兒話,各自就散了。
像這樣上趕著想要被封印的龍……多半是生無可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