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緣起秋冥
這回輪到了雪芝吃驚。白雲秋風,草木黃落,隨簫鼓鳴聲起,眼前的少年的青白衣衫在風中獵獵抖動,他的麵容精致秀美,是目前為止,台上英雄裏最好看最年輕的一張。他身形偏瘦,青絲纏綿,唯獨寶劍銳氣四射,光寒影冷,訴說著主人堅定的意誌。
雪芝與靈劍山莊的人不曾交手,夏輕眉的身手她也沒底,令她很是不安。不過,當重雪芝不安之時,也是她的脾氣天打雷鳴之時。隻聽見唰的一聲響,她手中的利劍劃破了空氣。踏前兩步,在電光石火的一瞬,她閃到夏輕眉麵前,展開猛烈的攻擊。起初,夏輕眉對她頻繁的攻擊招式還有些應接不暇,連退連守好幾回合。很快恢複冷靜後,他依然沒有大肆出招,隻是將劍背在身後,用右手兩指和她交鋒。這樣近的距離,每次雪芝的劍都像會刺中他,但夏輕眉又總會在千鈞一發的刹那躲開。
朱砂道:“夏輕眉在做什麼?玩家家酒嗎?”
千金難開尊口的硨磲突然道:“大護法請下定奪。”
穆遠道:“我上。”
朱砂道:“你們在說什麼?”
海棠道:“贏了夏輕眉便撤退,千萬不要戀戰。”
穆遠道:“好。”
朱砂道:“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啊?”
“這一場少宮主必輸。姓夏的使了靈劍山莊的迎神指,這一招隻能接招,不能出招,用以自保和試探敵方虛實,對付性格衝動的人來說,尤其好使,甚至可以在試探過後,一招擊敗對方。但對付性情冷靜、武功比他強很多的人,則無能為力……”琉璃話還沒說完,台上兵器當當響了兩聲,雪芝的劍已拋出美麗弧線,飛到四大護法麵前。
方丈宣布:“靈劍山莊夏輕眉勝。”
幾人一起看看那劍,無奈搖頭。雪芝捂著發痛的右手,有些窘迫地走下台。夏輕眉也朝另一個擂台階梯走去,向奉紫送上安心的眼神,眉兒彎彎地微笑。奉紫卻始終摸著頸項上的鞭痕,並無半點喜悅之情。穆遠拿出拭劍布,抽出雪芝的劍,利索地在上麵一抹,正準備縱身躍上去,卻發現已有人先發製人。
“在下想和夏公子比畫比畫。”
輕功好的人很多,但這人身法竟然比說話速度還快。雪芝甚至還沒走到階梯旁。
是時歸雁高鳴,如泣如訴,響徹奉天的秋日蒼冥。這眨眼的工夫,擂台中央卻莫名多了個人。沒人看清這人是如何上去的。於是,全場千名英雄都不約而同地抬頭看向那踩著“武”字中央的身影。是時,又有紅楓淩亂,旋飛出漫天深紅烈焰,無聲飄落,熄滅在地,亦擦過那人白色的肩頭。
雪芝愣了一下,總算看清他的模樣。
他身穿白鬥篷,手持寶杖,鬥篷帽簷壓得低低的,從她的角度,隻能看見他露出同樣雪白的鼻尖。紅葉是火,燒燙了冷寂的空氣。江水的氣息是迢迢香爐,將夏之餘煙散播在奉天之城。鴻雁長啼之聲,久久不絕,其聲之淒冷絕美,哪怕是這全天下最高亢的笛子,也無法媲美。這眼前的一切都如此真實,唯有這台上的身影,整個都是從水墨畫中拎出來的。那丹青描繪的飄逸,可化雲,可融煙,與天地萬物都格格不入。
夏輕眉拱手,有些疑慮:“請問閣下姓名?”
“這不重要。”那人微微側頭,看了一眼雪芝,嘴角輕揚,“我是為這姑娘來的。”
在那麼一段未知的時間裏,看見他麵容的人,別說是女子,哪怕是男子,心跳都漏跳了一拍。朱砂甚至雙手捧心,睜大雙眼顫聲道:“這……這當真不是嚼蕊飲泉的淩霄天仙嗎……”
琉璃道:“朱砂,你的年齡……”
“閉嘴!”
而雪芝已經被無形之力定住,隻能微微張開口,感受自己怦怦的心跳聲在喉間亂響。若不是因為他開口說話,她會以為,這人當真隻是一幅畫。
“公子大可不必在此憐香惜玉,這是英雄大會擂台。”夏輕眉想了想,笑道,“況且,不報姓名,這不符合大會標準。”
方丈道:“無妨,二位可以開始。”
華山派掌門對記錄人道:“記一下,月上穀上官透。”
“可是,那位公子沒有……”
“上官透、上官透,不要管他,記下便是。”掌門擦擦汗,“這兩個小子都太盛氣淩人,讓他們兩敗俱傷吧。”
雪燕教的姑娘們開始嘰嘰喳喳,嘴上說著這樣對師兄很過分,眼睛卻紮在上官透身上,不曾離開。原雙雙更是興奮得難以自拔:“我的透兒,終於昭君出塞了!”
上官透這身打扮頗是聞名於江湖,若換作冬天,他帽簷和鬥篷邊緣還有雪白絨毛,戴上帽子在風雪裏走,確實會讓人想起出塞的昭君。所以,除了因著國師父親得來的外號“一品透”,上官透還有個外號,叫上官昭君。
夏輕眉武學直覺相當敏銳,意識到這一回對手並不好對付。他未再用迎神指,直接使出虛極七劍。這是靈劍山莊三大劍法之一,一直是他的殺手鐧,也是得意招式。七劍當中,前六劍都是重複交替使用兩種劍法,到最後一劍施與重擊,一般很難不造成重創。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每一次攻擊,上官透都會用手杖使出同樣的招式,隻不過是朝著相反的方向。到最後一擊時,上官透身形一側,劍竟擊了個空。然後,上官透手杖一橫,架住他的劍,往上一提,劍鋒便指住了夏輕眉自己的脖子。自始至終,他不曾主動出擊。
上官透微微一笑:“還要繼續嗎?”
夏輕眉眼睛眯了一下,卻難得有一股子硬氣,不肯出聲。上官透也不勉強他,隻鬆開寶杖道:“看你是靈劍山莊的,我不下重手。不過,如果因為喜歡一個女子,便這樣不懂對別的女子憐香惜玉,那不算好男子。”
夏輕眉沉吟片刻,朝他一拱手:“原來是上官公子,久仰大名。多謝閣下賜教,夏某今日技不如人,願意服輸,但也請上官公子勿插手他人私事。”
“夏公子可千萬別多想,在下無龍陽之好,不過憐惜那位姑娘。”說罷,杖頭指了指雪芝,他亦朝她看過來。
他膚色如雪,右眼外眼角下有三個小小的紅點,看上去像寶石之眼裏流出了三滴血淚。楓葉擾亂了雪芝的視線,落了滿江紅,也令這三點朱砂虛虛實實,隔著飄舞的紅團,她看見他正對自己淺淺笑著。當秋風漸起,他藏在帽簷下的黑發也隨風抖動,輕擦著那張如畫的麵容。這樣一個遺世而獨立的年輕謫仙,居然會對暴躁如火的自己說出“憐惜”二字,無論如何都不像是真的。可是,她連多看他一眼的勇氣也無,垂下頭去,心跳越發無法控製,幾乎破膛而出。這是怎麼回事,前一日看見夏輕眉,她心中覺得他好看,隻是別扭不肯承認。但是,此刻這種方寸大亂的感覺,這種才初次見麵便感到心中酸澀的感覺,便像是小時候看見非常喜歡的東西,父親卻不給買一樣。莫非是傳說中的一見鍾情……開什麼玩笑!
而聽見“龍陽之好”,夏輕眉已被上官透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但又不願再在這擂台上多待一刻,畢竟擊敗女子又被另一個男子教訓,不是什麼很光彩的事。他揮一揮袖子,躍下擂台。可他人還沒落地,穆遠已一躍而上,落在上官透麵前。
上官透抬頭,眼下的三點凝紅也微微發亮:“足下是?”
“重火宮穆遠,請。”穆遠朝上官透一拱手。
“在下不曾登記,挑戰在下毫無意義。”
穆遠道:“方才一戰,上官公子出手相助,重火宮銜戢不知何謝。不過,也請上官公子接受挑戰。”
誰都看得出來,上官透打敗夏輕眉,夏輕眉受了內傷。現在再度挑戰夏輕眉,重火宮會顯得乘人之危。所以,穆遠隻有挑戰上官透,來間接擊敗靈劍山莊。上官透道:“打敗在下之後,足下便會退場,對嗎?”
“是。”
“我不接。”
“若不接,上官公子便會失去參加大會資格。”
“無妨,我本無意參加大會。重姑娘消了氣,我的目的也已達到。告辭。”
語畢,上官透又一次千裏一瞬,消失在會場。這一回,人們所能看見的蹤跡,也隻是那白色身影晃了一晃。穆遠看看坐在人群中強裝無事的夏輕眉,隻得作罷。他一下來,朱砂便忍不住道:“你為何不追上去?”
穆遠道:“他的武功底細並不顯豁,若強留之反被擊敗,恐怕更無顏麵。”
雪芝卻一直在走神。方才,那人居然叫她“重姑娘”,也就是說,從她上台那一刻起,他就留意到了她,還記住了她的姓名……
朱砂道:“得了吧,你對自己還沒信心?你若是高調點,早已名滿江湖。”
穆遠道:“有損少宮主利益之事,哪怕隻有一成可能,我也不會做。”
雪芝這才回過神來,狠狠拍了拍穆遠的肩:“穆遠哥,你太有義氣,我還以為你們都不會來。”她說得神氣活現,腦子裏卻隻有那人的身影和笑容。真糟糕,她這是怎麼了……
穆遠道:“少宮主不要這麼說。宮主在世時,我便向他保證過,無論遇到什麼事,我都會保護少宮主和重火宮,萬死不辭。”
朱砂歎了一口氣,遺憾道:“大護法,老實說,我很想知道你和上官透誰的武功高。”
“上官透?”雪芝忽然被雷劈了般挺直背脊,“誰是上官透?你是說,方才那人是上官透?”
穆遠點點頭:“對。他的虛極七劍最少修到了八重,那他必定在靈劍山莊待過。但是他擊敗夏輕眉的招式,又是月上穀的鏡變杖法。杖頭是淺藍色寶石,很像冰塊,應該是寒魄杖。是上官透無疑。”
朱砂道:“本來很好猜的,都被大護法說得很困難。”
“何以見得?”
朱砂指指身後會場的入口。雪芝和穆遠都一同朝那裏看去,隻見無數姑娘都離座,一擁而上,往上官透離去的方向趕去。此情此景,如此壯觀,和方才上官透在台上那出塵如仙的樣子,有天遙地遠之差。琉璃禁不住搖頭笑道:“難怪輕功這麼好。”
雪芝卻覺得天雷過後便是巨石隕落,砸在她的腦袋上。她就說,這人怎麼會如此吸引她。這天果真是不會掉餡餅兒的。這人是上官透,她能不心動嗎?上官透是什麼人,牡丹花下死的多情君子,不論走到哪裏,都能聽見他和無數女子吟賞煙霞、風流快活的事跡。這種情場老手,隨便丟她個眼神兒,把她迷得七魂出竅簡直是再正常不過,她居然還誤以為,那是一見鍾情,簡直蠢蠢蠢,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