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雪芝又參加了幾場比武,拿了第二十三名。大會曆史上沒有任何一個女子可以在二十歲以前拿到這個名次,按道理說這應該是一種極度的榮耀,可她是重蓮的女兒。流言蜚語很多,重雪芝想裝作沒有聽到,但是心情還是忍不住煩躁。眼明的人都看出來,失去了重蓮的重火宮元氣大傷,穆遠上陣,象征性地打了幾場,便拒絕了原雙雙的挑戰,拿了第十六名。雪芝對原雙雙沒有好感,還跟穆遠抱怨了一陣子。
但穆遠道:“有些不該得罪的人最好少惹,這會兒我們暫時讓著他們。給我十年,我還你一個當年的重火宮。”
雪芝笑道:“原來穆遠哥是魯仲連子再世。”
說是這樣說,雪芝心中一直很困擾。她很信賴他,但她知道身為未來的宮主,她不能對任何人放一百顆心。當天晚上,雪芝特別低落。每次情緒低落,她都會夤夜跑出去練武。看著沈水波光瀲灩,曲折勝過九回腸,她忽然想起兒時,二爹爹曾蹲在自己的身邊,手把手地教她蹲馬步、壓腿、出拳。
“喝!”小小的她曾經眼帶笑意,聲音稚嫩,用不嫻熟的、軟軟的左勾拳打在二爹爹的鼻子上。他氣得捏她的臉,罵她笨蛋,不知道打草人反而打老爹。
往事已矣,白雲親舍。這一刻,她想念兩位爹爹,但也在心中怨懟,為何他們會把一個這樣大的門派的重任,全部壓在自己一人身上。
水麵增瀾,暗運吞舟,波光卻有些刺眼。
“喝!”雪芝目光閃爍,咬牙揮劍,敏捷而狠勁地劈斷了一個木樁。
不一會兒,橋後傳來一陣拳打腳踢聲,還有人不斷悶哼的聲音。雪芝聞聲而去,看到一群人架著另一個人,作勢要往河沿推。這一塊兒動手的,一般都不會隻是什麼小流氓、小混混。穆遠沒跟著,雪芝武功再高也有些沒底。正逡巡不前,忽然聽到前麵傳來轟隆的驚響,聲音大到讓人頭皮發麻。那個人和一塊大石一起消失在河堤上。一幫人妖裏妖氣地大笑起來,離開客棧外延。雪芝趕緊跟上去,卻被眼前的景象震住:河堤下還有一個台階,而那塊石頭便在中間的台階上,掉下去的人也不知是死是活,躺在石頭旁邊一動不動。但沒一會兒,那個人便開始往台階外爬。
雪芝忍不住道:“喂,喂,你在做什麼?再爬你會掉下去。”
那人像沒聽到她的話,還在往前爬。爬到邊緣時,他選擇了掉下去。雪芝急忙上前一步,卻沒聽到人落入河中的聲音,隻是那塊大石稍微挪動了一些。再仔細一看,原來那塊石頭上鑲了一條長鐵鏈,鐵鏈綁著那個人的腰部,那人正在河水和台階的中間懸著,擺來擺去。她這才看到,下麵是平靜無波的河流,一艘小紙船漂浮在台階正下方,裏麵放了一個小藥瓶。紙船順著河水慢慢遊走,而那人的手伸得長長的,想去捉那艘船。可惜距離太遠,鐵鏈的長度根本不夠。
“你是不是要那瓶藥?”雪芝問道。
那個人沒有回話。也不知是什麼人設的刑。這個人似乎中了毒,使不了力。但隻要一夠著那個藥瓶,巨石便會掉入河中。到時,就算拿了藥瓶,他也會一命嗚呼。雪芝二話不說跳入河中,拿了藥瓶,又朝著那個人遊去,浮上一些,把藥瓶遞給他,結果一看到那個人,嚇得大叫一聲——他的臉,竟然長滿了五顏六色的泡,和白天慘死的華山弟子一樣。那人一巴掌打掉了她的手,藥瓶飛入水中。
雪芝膽子還算大,急道:“你是不是被鴻靈觀的人害了,神誌不清?那個是解藥啊。”
他指了指已經遊走的小船。雪芝道:“你要那個船?”
他沒說話。雪芝又遊過去,把船拾過去,遞給他。他二話不說把船吃掉。雪芝道:“你……你清醒一點,你吃的是紙,不是藥。”
他無視她說的話,閉上眼靜靜等待片刻。忽然,他腳下一蹬,跳上台階。嗖嗖幾聲,他躍到台階上方,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滴落液體在鐵鏈上,用力一劈,鐵鏈斷了開來。他又嗖嗖幾下躥回岸邊。雪芝浮上岸,跟在他後麵:“你還好吧?”
其實還是會害怕見到他的臉。但那人一回頭,臉上竟然什麼都沒了——什麼都沒了,便是字麵上的意思。雪芝指著他,比剛才叫得還大聲:“妖怪啊!無臉鬼!!”卻聽見那人不耐煩道:“你叫什麼叫?真吵。”說話的瞬間,他的額心已經有東西漸漸皺起來。下一刻,臉上的皮膚居然在下陷,鼻尖冒出來。不過須臾,一張少年麵孔出現在她麵前。他鼻尖微翹,看上去有些姑娘氣,但眼神堅毅又邪氣,比尋常男孩更不羈些。這樣一來,配上他頭上的紅羽絨,更是充滿了鴻靈觀的妖氣。雪芝愕然道:“你是什麼變的?”
少年道:“我不是什麼變的。我犯了戒條,差點死了,現在又活了,就這樣。”
這才留意到他的腰間掛了一個小毒葫蘆,雪芝立刻反應過來:“你就是白天在英雄大會上殺了人的鴻靈觀弟子?”
“是。”
雪芝後悔救了他,道:“既然他們都準備殺你,你回去也是死。殺人償命的道理你懂?”
“怎麼可能死?”少年晃晃腰間的毒葫蘆,“我回去以後,便可以換一個大的。觀主還會賞我更多的毒蠱和毒液,之後我在鴻靈觀裏,便可揚眉吐氣。”
“你在說什麼?他們不是要殺你嗎?”
少年頗是自豪:“這是觀裏的規矩,隻要破除了師兄設下的難題,並且不尋求幫忙,便可以和他交換葫蘆,並且得到他的權力。”
“你沒有尋求別人的幫助?”
那人喚道:“你救了我,但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找你幫忙了?”
天下之大,奇葩層出不窮,這等惡叉白賴,她卻是頭一次遇到。跟鴻靈觀的人果然無法溝通,雪芝轉身便走。少年在她身後道:“不過,觀主也說,有恩必報,是鴻靈觀的道德底線。”
聽到最後一句,雪芝哭笑不得,決定不和他閑扯,準備回客棧。但是沒走出兩步,手腕被人拉住,身子被扭過去,一個火辣辣的吻印在了她的唇上。
“這下兩不相欠。”少年露出非常天真純潔的笑臉。
雪芝目瞪口呆——她的初吻又沒了!
之所以稱之為“又”沒了,是因為她十二歲時,和穆遠比武時不小心回頭親了他,但在她的定義中,有感情的吻才能叫初吻,所以她決定那一次不作數。而這一回,也不知是否年紀大了些,她受到刺激頗大,二話不說,一拳把少年擊倒在地。少年捂臉,無辜道:“為何打我?”
雪芝氣得滿臉通紅,舉劍隻想殺人滅口。然關鍵時刻,一顆迷霧彈掉在地上,她聽見少年在霧中說道:“不喜歡這個,下次我換個方式報答你便是,後會有期,小美人!”
已至子時,金風微雨意深秋,雲橋煙樹,月滿西樓。一抹奉天夜色,描摹出片影的江湖。雪芝無奈地回到客棧,原想回臥房倒頭睡下,途經一艘畫舸,看見一個人坐在舟頭。她十分警惕,險些抽出武器,卻發現那人是夏輕眉。他也正巧看見她,緩緩站起來道:“重姑娘。”
他換下了靈劍山莊的白衣黑腰帶,亦不再戴皮製護腕,反是一身暗紅便服,發冠金龍戲珠,氣質清雅絕塵,不像習武之人,倒有幾分儒意。客棧裏兀自有壺碗碰撞聲,嘈雜切切,讓雪芝幾次想開口回話,都未能如願。夏輕眉倒是大方,見她停下,一躍而起,落在雪芝麵前:“不知重姑娘是否還記得夏某,今日與姑娘在英雄大會上過招的夏輕眉。”
夏輕眉果然人如其貌,文雅懂禮法,雪芝心中對他多了幾分好感:“自然記得。夏公子中宵在此月下泛舟,真有雅興。”
“其實……夏某一直在等重姑娘,卻又覺得貿然打擾實在不便,便一人在此喝酒,不想天緣湊巧,在此遇到了姑娘……”
“在等我?為何?”
晚風吹下,月落明窗紗,夏輕眉麵露尷尬之色,泛著被月光照得不確切的粉色:“白日在大會上傷了重姑娘,是以心有愧疚。”
“哈哈,原來是為這個。”雪芝擺擺手,“夏公子確實多慮,那是在擂台上比武,我怎可能往心裏去?”
夏輕眉笑道:“重火宮的少宮主,果真名不虛傳,恢廓大度。夏某想請姑娘小酌一杯,不知姑娘是否賞臉?”
“沒問題。請。”雪芝與夏輕眉一同回到客棧一樓。
一到晚上,武林豪傑參賽完畢,都在此對飲高歌,雪芝和夏輕眉剛一進去,半數人都擱置酒觴,回頭望著他們。重雪芝卻不以為然,與夏輕眉在一個小圓桌旁坐下,要了一壺桑落酒道:“這桑落很正,是清香大曲。”
“重姑娘懂酒?”
雪芝笑笑:“先君素喜品酒,不過跟他學了些皮毛。”
“品酒自然好過嗜酒。不過,我曾聽聞蓮宮主酒量驚人,千杯不倒。”
“那是傳聞,他隻是喝酒不上臉,你不去推他,他便看著正常得很。”
“若是推了呢?”
“就倒了。五個壯漢都抬他不起。”
她說得漫不經心,又一副小有嫌棄的樣子,好似真在談著某個怪癖多多的糟老頭,而不是鼎鼎大名的英雄豪傑。夏輕眉禁不住笑出聲來:“若不是聽你親口說,我還真不敢相信是事實。總感覺那麼厲害的人物,酒量也是舉世無雙的才是。”
“關於我爹的諸多傳聞,不管好的壞的,除了武功,其餘部分其實都言過其實。”
“我相信蓮宮主是美男子的傳聞,應該並非傳聞。”說到此處,夏輕眉望著她,雙目中一片坦蕩,“看重姑娘便知道。”
雪芝愣了愣,有些窘迫:“沒、沒有,我爹好看,我可不好看。”
二人又聊了許久,夜色越發深沉。夏輕眉道:“不瞞你說,以前我對重火宮和重姑娘有不少誤解,所以今天才會衝動,上台挑戰。現在想來,似乎太過隨波逐流。來,夏某敬你一杯。”
雪芝舉卮,喝下去以後,才支支吾吾道:“對了,那個,林姑娘現在還好嗎?”
“你是說奉紫?”
“啊,嗯。”
“她脖子上掛了點小傷,回去後一直跟莊主鬧,說姐姐下手好狠,還蹭著莊主哭了半天,最後鬧得莊主都受不了,說你這丫頭這樣下去怎麼習武?你知道她怎麼說?”
“她說什麼?”
“她說姐姐以後可是重火宮宮主,會是厲害的女魔頭,有姐姐保護便可以,她才不用練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