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芝火氣又上來了:“誰會是女魔頭了!”
夏輕眉一臉認輸的樣子:“重姑娘息怒。”
雪芝麵無表情道:“不過,說到林奉紫,我發現雪燕教和靈劍山莊的武學果然同出一脈,雖然雪燕教用的都是鞭子,但總體形變神不變,而且動作相當漂亮利落,有大家風範。”
“要論動作漂亮利落,我倒是會想到月上穀的杖法。山莊裏有很多弟子,都是為了一睹一品神月杖,而踴躍報名少林兵器譜大會。”
提到月上穀,雪芝與尋常人一樣,首先想到了上官透:“上官透是這天下最年輕的門派之主了吧。”
“是。上官公子冠名黑頭公,難免輕狂。我們莊主說,此子非池中之物,再過些年,不是武林豪俠,便是一代魔頭。”
“難道這便是他被逐出靈劍山莊的原因?”
“不,他被驅逐的原因沒人知道。隻是當初所有人都看到莊主動手打了他。有人說是他發現了大秘密,但也無確鑿消息。”
“原來如此,那先前你與他都不曾見過麵?”
“是,靈劍山莊太大,我和他師父不同,也不在一個院裏。以往山莊有會議,或者有比武活動時,他又從不參加,都是單獨行動,所以我們雖屬同門,卻是陌生人。”
“真是個怪人……”雪芝喃喃道,“時間不早,我看我得回房,否則明日回歸重火宮,路長而歧,難以早起。”
“真對不住,我與重姑娘頗是投緣,一時興起,不想忘了時間。”夏輕眉站起來,從腰間拿出一個紅色劍穗,遞給雪芝,“這是我的見麵禮,望笑納。”
“啊,這樣,可是我什麼都沒有準備……”
“無妨,區區薄禮,不足掛齒。隻是我與重姑娘一見如故,盼日後還有複見之日。”
重雪芝接過那劍穗,又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少年。夏輕眉理應與她年齡相仿,卻比她要深諳人情世故得多。現下她也不知道長老們這樣讓她閉門習武,究竟是好是壞。
次日清早,雪芝與所有人離開奉天,星夜趕回重火宮。是日秋色連天,碧空萬裏,行雲徑擁。黃葉燦金,零落如綾羅。小河盤繞山道而下,以明鏡之姿,倒映滿山重樓。入口處,重火宮弟子羅列成排,雪芝頂著疲憊不堪的身軀,聽他們一個個喚了“見過少宮主”,不知過了多久才回到山頂正殿。殿內,三四十個高等弟子站在兩旁,四大長老坐在大殿盡頭。大師父和新護法站在他們身後。雪芝剛一進去,眾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掃過來。她越往裏麵走,頭越埋得厲害。宇文長老坐在宮主空位旁邊的副座上,默默看著雪芝不說話。還是溫孤長老最先開口:“少宮主,此行川途渺渺,登降千裏,想是累了吧?”
雪芝頭上冒出薄薄汗水:“不累。”
尉遲長老微笑道:“既然不累,那麼,成績應該頗為理想。”
望著尉遲長老的笑臉,雪芝心虛地握緊雙拳,頭埋得很低。周圍人都知道她的名次,但任何人都未流露出情緒。最後,還是宇文長老打破了尷尬的局麵:“少宮主,你跟我來。”
他慢騰騰地拄著拐杖,走下台階。隨著時間推移,幾個長老都更加年邁,宇文長老亦是越發深不可測。雪芝跟著他走了一段,大概知道他要帶自己去哪裏,不由得停下腳步。前方的宇文長老也停下腳步,但是不回頭。等她又走了一步,才繼續往前。從盡頭的側門,穿過回廊,雪芝站在了重火宮曆代宮主的靈堂中。靈堂寬廣且高,香火寥寥,一片死寂,在裏麵每走一步,都能聽到重重的腳步回聲。牆上掛滿重火宮曆任宮主的遺像丹青,丹青前擺著靈牌。其中不乏麵容英氣的女宮主,抑或是眼神冷峻的七旬臒仙。最後一張丹青上的男子最為年輕,雪芝看見父親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的容顏,心中即刻有重石壓下。宇文長老的聲音自迷霧香火中傳來:“跪下。”
雪芝立刻跪下來。宇文長老雙手壓在拐杖頭上,聲音是一灣死水,倦怠又陳舊:“此處丹青中的每一個人,都曾經是叱吒武林、縱橫天下的霸者。重火宮之所以有今天,都是由這些人,你的祖先,用血與淚一點一點鑄就的。而你,重雪芝,馬上十七歲,卻連重火宮的武學都尚未淹通。馬上便要繼承宮主之位,你竟連英雄大會前十都沒進。”
雪芝感到無比羞恥,埋頭不語。
“你怎麼對得起重火宮,怎麼對得起為這個武林世家付出一切的曆任宮主?你說說,你怎麼對得起他們?”宇文長老指著重蓮的遺像,聲音因慍怒發顫,“你怎麼對得起他?”
雪芝雙手緊緊抓著衣角,指尖蒼白。
“你好好想想吧。想通了,再出來。”宇文長老扔下這句話,轉身走了。
這一刻,麵前的遺像變得很高。重雪芝心中百感交集,歸咎下來,不過一個“愧”字。她知道自己遠亞於父親,亞於這靈堂內每一個高高在上的傳奇人物。但是,也沒有人問過她,她想要什麼。她不過是投了個好胎,成為一代豪傑的女兒;又不過是投了個壞胎,自小便成了孤兒。她是如此想念有家人的日子,想她也曾和林奉紫一樣,被父親當作掌上明珠,疼在心窩裏。但那樣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複返。如今,她隻能正對遺像跪著,淚水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雪芝本認為,隻要自己安分守己在宮內修習,不惹事端,便不會再令長老們失望。她卻沒想過,自己不去觸黴頭,黴頭有時會自己觸上來。半個月後,已近初冬,天亮得越來越晚,尉遲長老又一次被門外的舞劍聲吵醒。他披著衣服往外走,一片灰蒙蒙中,一個身影正在練劍場中來回穿梭。劍光凜冽,俯仰之間,數塊大石又被擊碎。雪芝滿頭大汗,但是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隨著幾個轉身的動作,汗水旋轉濺落。不過多時,隻聽見當的一聲巨響,雪芝手中的長劍劍鋒被劈成兩段,打著旋兒飛了出去。她這才停下動作,長歎一聲,慢慢走到一旁,隨地坐下。她擦了一把額上的汗,取下長劍上的劍穗,把已經斷裂的劍扔到破劍堆中。之後,她從武器架上取下另一把劍,把劍穗掛在上麵。尉遲長老帶著欣慰的笑意,踱步過去:“劍都不要,還要劍穗做什麼?”
雪芝回過頭,愕然道:“長老?啊,哦,這個劍穗,呃,我很喜歡。”
“真的嗎?”
“是,有劍穗,舞劍才帥氣……”說到這兒,發現尉遲長老一直在看那個劍穗,她又小心翼翼道,“……怎麼了?”
尉遲長老抬頭,微微一笑:“沒什麼,你好好練。”
午時過後,雪芝倒在碧滋閨草上,再無力站起來。大師父和穆遠站在旁邊,無奈地看著她。朱砂蹲下來,戳戳雪芝的肚子,歎道:“少宮主,吃太多了。”
“我肚子好難受。”雪芝試圖撐起身子,但挺了一次,失敗。再挺一次,再失敗。大師父實在看不過去,抓住她的手,把她硬拉起來:“你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不要急於求成。現在穆遠教你,你光看便可以。”
穆遠背對著雪芝,站得筆直。然後橫臂劈劍,劍鋒急速顫抖,反射出刺目的光芒。然後便是抬腿,踢腿,收劍,再刺,再收,接著一個翻身,回馬劍……都說習武便像繪畫。就算畫得再好的人,都無法將畫畫得跟原物一樣,隻能趨於完全一樣。穆遠不愧是穆遠,隻要是重火宮的招式,他都能做到幾近完美,挑不出毛病。他現在示範的是混月劍第八重。便是因為舞得極好,雪芝覺得更加氣餒,輕聲道:“穆遠哥這麼厲害,我是不行的吧……”
穆遠舞完劍停下來,蹲在重雪芝麵前道:“少宮主,你要做得比我好。”
雪芝斷然道:“那不可能。”
朱砂和大師父差點異口同聲說“是啊”,還好忍住。朱砂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唉,宇文長老真是太過嚴苛。不過沒辦法,他可是你爹爹的師傅。若他不是那麼老,親手教你,估計你早就……怎麼了?少宮主你眼睛疼?穆遠,為何捂著頭?”
“少宮主,我有事想要問你。”宇文長老的聲音從朱砂身後傳來。
朱砂被利劍刺中腦門般,猛地站直了身子,背上一片陰涼。雪芝慢慢站起來:“長老……什麼事?”
宇文長老看看穆遠手中的劍,朝他伸手。穆遠把劍遞過去。他提起劍穗,看著雪芝:“少宮主,這劍穗你是從哪裏得的?”
“……買的。”
“在何處買的?”
“在……奉天。”
“你在奉天買了靈劍山莊的東西?”
雪芝的臉很快紅了,隻好看著別處不說話。宇文長老道:“少宮主交友,我們不便插手。但希望少宮主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收別人禮物時,你代表的是重火宮,而不僅僅是重雪芝。”
雪芝忍了許久,才把反駁的衝動壓了下去,隻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不再說話。就在這時,一個弟子匆忙趕來:“少宮主、長老,雪燕教教主求見。”
雪芝心中一涼,道:“你讓她在山下等我。”
“不。”宇文長老打斷道,“請她上來。”
原雙雙進入正殿時,跟以往的來訪者截然不同,背脊筆直,毫無懼意。這一回,她身邊還是跟著很多女弟子,不過奉紫不在。一看見硬著頭皮進門的雪芝及神色凝重的宇文長老,原雙雙眉開眼笑道:“原來重火宮還有長輩,我還以為隻剩了雪芝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呢。”
宇文長老道:“少宮主雖然年輕,但已不是孩子,原教主有話不妨直說。”
這時,很多重火宮的弟子也都偷偷放下手中的事,圍過來看。原雙雙道:“其實不過是丟一根繡花針的小事,不想驚動長老。雪芝年紀還小,會犯點錯,也無可厚非。”
宇文長老儼然看著原雙雙,不接話。雪芝道:“請不要拐彎抹角,要說直說。”
“是這樣,我聽說夏輕眉那孩子送了雪芝一份薄禮……”
“夏輕眉?”宇文長老蹙眉道,“恕老夫貧薄,可是靈劍山莊的第十二代九弟子?”
“長老果然有百龍之智,就是他。”
雪芝打斷道:“他送我什麼東西,不要你來多事。”
“哎,芝兒,你聽我把話說完。”原雙雙越叫越親昵,看著雪芝的模樣,便像在看自己女兒,“關於你跟你夏哥哥的流言,現已傳遍江湖,我當然相信你倆不會小小年紀就……但是,女兒家名節重要,被人這樣說,到底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