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重逢洛陽
宇文長老蹙眉不語。雪芝急道:“你在胡說什麼?!我和他就坐下來喝了點酒,聊了幾句話,一個時辰都不到……你、你再亂說話……”
原雙雙歎道:“唉,芝兒,我這是為你好。你大概不知道,你夏哥哥很多年前便跟我們奉紫提過親,隻是奉紫還小,我們這些長輩,都不同意他們成親。不過,再過兩年便不一樣,你夏哥哥雖然被誇成柳下惠,但遇到你這樣的小美人兒,又是對他有意的,難免也會糊塗一下……”
原雙雙說了什麼,雪芝都沒聽進去。她隻聽見,原來夏輕眉和林奉紫通家之好,已指腹割衿。難怪夏輕眉會這樣了解奉紫,她還以為……他對自己有好感,希望自己能多靠近他們的生活。頓時心中說不出的委屈,雪芝不悅道:“大娘,麻煩你噤聲。我和夏輕眉不過點頭之交,請勿危言聳聽。”
“瞧瞧這話說的,芝兒,我是好心提醒你,可不想好心做了驢肝肺。說真的,你是個美人胚子,以你的出身和性格,你夏哥哥大概不會和你來認真的。還是和那些與你相配的人在一起吧,像什麼青鯊幫幫主呀,玄天鴻靈觀弟子呀,銀鞭門,金門島什麼的,想娶你的,還少了?”
“我要殺了你——”雪芝勃然大怒,抽劍衝上去,卻被宇文長老一根拐杖攔住。宇文長老依然毫無笑意,看向原雙雙:“原教主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嗎,請回吧。”
原雙雙氣憤了片刻,又微笑道:“也是,奉紫還等著我給她帶洛陽的花簪呢。唉,這姑娘也是,如此柔弱,偏生愛把自己弄得跟粉兒玉兒調出來似的,害那些山裏野生的女娃娃拈酸得要死。追她的男子太多,還都是名門正派來的大少爺貴公子哥兒,我真替輕眉那孩子擔心啊……”
她這些話像是說給身邊人聽的,但又說得格外大聲,雪芝想不聽都不行。終於原雙雙走遠,隻剩下雪芝、宇文長老,還有一堆偷聽又散掉的重火宮弟子。雪芝氣喘籲籲道:“宇文長老,您不是也說了嗎,我代表的是重火宮,您怎能讓這潑婦欺負我恁久?”
“殺了原雙雙,靈劍山莊以及背後的諸多門派,你惹得起嗎?你當這還是過去的重火宮嗎?”宇文長老看上去異常冷靜,“現在的少宮主沒本事,則莫怪他人欺上頭來。從明天開始,少宮主不得踏出重火宮半步,直到混月劍修至第九重。”
“可是,過了年,兵器譜大會我必須得去。在那之前,我沒法修煉到第九重。”
“兵器譜讓穆遠代你去,你不用去。”
“我是少宮主,我必須得去。”
宇文長老沉思許久道:“夏輕眉會去參加兵器譜大會,是嗎?”
“我不是為了他去!那個原雙雙說的話長老也相信嗎?我們隻是朋友!”
“現在你會鍾情於他,是因為他打敗了你,而你太弱。等你混月劍練到第九重,再回去看,你是否還會喜歡他。”
雪芝雙眼發紅:“喜歡別人不是用劍法來衡量的,你們不能這樣操縱我!”
“從明天開始,少宮主便開始禁足。話便說到這兒,少宮主請繼續練劍吧。”扔下這句話,宇文長老轉身離開。
這段時間,雪芝隻要再看見劍這玩意兒,都像看見飯碗裏掉了隻蒼蠅。被宇文長老如此一逼,她更是不願再忍。當天晚上,她便背著包裹,從重火宮逃出來。
這是第一次不經允許私自離開,不曾獨自行走江湖,剛一離開重火境,她發現有很多必備物品未帶。不過,銀子絕對夠用。背著滿包裹元寶的雪芝,看著重火境外麵的遼闊世界,突然感到無比迷茫。這時候去找誰比較好呢?
爹爹素來曲高和寡,和他有關係的不是屬下,便是同盟;和二爹爹關係好的門派,大至屹立江南的天下第一山莊靈劍山莊,小至峨眉山腳的南客廬;認識的人,那更是從正氣浩然的大俠,到京城首富,到名鐵匠老韋,到三流門派青鯊幫幫主,到洛陽頭號妓院老鴇……二爹爹的身手和武功路數不足以叱吒武林,但他總愛勾搭人。五湖四海皆親友,說的便是她二爹。於是,她決定,去找二爹爹最好的兄弟、京城首富司徒雪天。司徒叔叔是看著她長大的,還吃過她不少嘴巴子,若她還要認個三爹爹,那他是不二人選。而且,從重火宮到長安,路程不算太遠,但去長安,必定會路過洛陽。所以,雪芝第一站定在了洛陽。
都說九域中都,長安集權,洛陽集錢,這話絕對不假。富商都愛在長安定居,卻會去洛陽做買賣。洛陽城別名是元寶城,可當真不負了這頭銜:滿目紅樓碧瓦橙燈籠,藍天藍瓶藍布傘。滿城樓宇整齊劃一,石板小巷,精致人家。光閃閃市列珠璣,寬綽綽戶盈羅綺,便是行討的乞丐,都掂著幾塊銀錠子,鮮見短褐屢空者。武林人士去長安,一般是衝著武館、兵器行、最大的當鋪錢號,或者茶樓中的議會。但凡去洛陽之人,無論是否身懷絕技,是男子,都會去一趟花滿樓、煙館以及賭場;是女子,都一定會去福家布坊。福家布坊是個正宗的連鎖店,九州境內,哪怕在無名小墟曲,都定有分店。布坊總店在洛陽,店鋪修得成了個宮殿,讓人無法忽略。雪芝表麵粗枝大葉,私底下卻還是個花姑娘,到了洛陽,她沒禁住福家布坊的誘惑,溜達過去瞅了一眼。
布坊生意比她想象的紅火得多。雕梁畫棟上,大黃四角燈籠高掛,每個燈籠上都題了“福”字。燈籠下,車馬川流不息,顧客絡繹不絕,姑娘占了九成。洛陽佳人名不虛傳,並非傾國傾城之色,卻都錦衣玉食。雪芝看了看自己還沒脫掉的練劍服,越發覺得別扭。扭扭捏捏地進去,發現這裏的姑娘和外麵的不大一樣,說話不大聲,但重音都特強,姐姐妹妹叫得動聽,互相誇讚的詞兒也是格外多。笑起來,還都叫一個銷魂蝕骨。跟她們比起來,雪芝覺得自己就是個湖打海摔的熊孩子。她聽見兩個布坊丫鬟悄悄道:
“小少爺回來了果然就是不一樣,今天人比以往多了兩倍。”
“是啊,今天在場的不少人,平時不都是挽著袖子跟我們叫板兒殺價嗎,今天出手都特闊氣,聊夠了,隨手選一塊布,問都不問價直接付賬。”
雪芝回頭看那兩個丫鬟一眼,那倆人和雪芝對望一眼,看了看她身上的衣服,對視一下,都笑了。雪芝被她們弄得更加無地自容。她的衣服雖不花哨,好歹幹淨整潔,怎麼這倆人像是看到了叫花子?她默默放下手中的布料,灰溜溜地出了布坊。剛出門去,後方便傳來喧嘩聲。回頭看一眼,女子都蜂擁而上,將什麼包圍得水泄不通,她也沒興趣知道,直奔武器鋪。
看來看去,還是這種地方最適合自己。叮叮當當的敲打聲,聽上去也是格外親切。武器鋪裏幾乎都是男子,見一個小丫頭進來,都難免感到好奇。這裏主要賣劍、刀、槍、鞭,一麵牆上掛著數排各式各樣的劍,雪芝伸手依次掂了掂,發現都還是中上品,質量均等,價格卻都高得驚人,沒一把低於一百兩。想起琉璃很擅長鑄劍,他隨便做一把,都能比這裏的好上很多,早知道勸他不要當什麼護法,來這裏賣劍都發了。
這時,老板剛掛好一把新刀,便看到了雪芝,朝她揮揮手:“喂喂喂,小姑娘,這不是你玩的地方,趕快回家吧。”
雪芝道:“我是來這裏挑劍的。”
老板一臉嘲意:“你還懂劍?”
雪芝隨便取了一把取名為“青虹”的劍,掂了掂道:“這一把頭重腳輕,易損且不好掌控。”又取了一名為“雪獅”的刀:“刀身很窄,屬於輕刀,但刀本身重量太大,優點全被埋沒。裏麵不灌鉛,恐怕要好得多。”再取一把“狂風”鞭:“我小時隻學過一點鞭法,但與不少會鞭的人交過手。這鞭雖看去精美,但鞭把的比例失調——”話還沒說完,手中的鞭子便被老板奪走。旁人看著他們,都露出了詫異的神情。
“買不起便不要在這裏妖言惑眾,本店不歡迎你!”
“我確實沒打算買。你們家的武器都隻是好看,又配上了個有噱頭的名字而已。”
雪芝轉身便走。那老板的火氣卻上來了:“砸了我們場子便想走人?我看你這黃毛小丫頭,不知是從哪個鄉下來的,沒聽過我卓大爺的名字!來人!”
話音剛落,幾個大漢衝出來。雪芝的火氣也來了,利索地抽出身後背的劍:“我看你也沒聽過姑奶奶重雪芝的名字!”
老板大笑起來:“你是重雪芝?哈哈哈哈,那老子便是重蓮要你的命!給我上!”
幾個大漢抽出寶刀,向雪芝砍去。雪芝使出穆遠才教的混月劍第八重。雖然不太熟練,效果還不如使第七重,但用來唬唬人是小菜一碟,幾下把他們的刀子挑飛。那刀鋒正巧插在卓老板麵前,噌噌閃著光,還晃悠悠扇風作響。卓老板嚇了個半死,顫聲道:“你,你有本事便不要跑,給我等著……”
雪芝歪著頭,手中把玩著劍穗:“姑奶奶等著。”
見卓老板往裏間跑去,雪芝哼笑一聲,又轉過去看那些兵器。其實誰都知道,大都市的東西都是價錢高質量中庸,外形才是正道。她有些後悔,不該和那老板起衝突。但在場的人都看著,這時候走,豈非給重火宮丟人?正逡巡時,一隻手從她旁邊的牆上取下“青虹”劍。雪芝原隻瞥了一下這把劍,但一看到那隻手,稍有片刻出神:手指白皙修長,形狀極美,卻不似黌門書生之手那般弱不禁風,骨節淩厲,十分有力。她禁不住回頭看人。
“這劍確實不值這個價。”旁邊的人說道,“姑娘說得沒錯。”
“是,是啊。”雪芝發現自己扭頭看到的,不過是他胸前的錦繡衣襟,這才轉移視線,抬頭看著他,“……方才我已……”
那人朝她微微一笑:“姑娘可是習劍之人?”
雪芝的嘴唇張開,便似一枚櫻桃張開了口,一雙眼睛望著他,蕩漾著水光。武器鋪外有吆喝聲,書寫洛陽十裏春風的熱鬧。刹那間,韶光滿堂,如雲漏月,眼前的公子卻與這滿城喧囂毫無關係,好似秋夢冷煙繪製的仙,不應住在繁城中,而應來自蟾宮上。見她久久凝視自己,他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不想在洛陽也可以看到重火宮的人。姑娘的混月劍練得很好。”
“沒、沒事。”
雪芝發誓,方才那一刹那,她的心停止跳動過,之後又怦怦加速跳了起來,一直沒停過。這人真是凡人嗎?黑發如炭,白膚如雪,氣質如此清高出塵,聲音卻如此溫柔,傳入她的耳中,便似沸水灌入,讓她整個人都燒了起來。雪芝側過頭去,對著牆壁搖搖腦袋:“哪裏哪裏……”她最近是怎麼了,總是會如此混亂。想先前在英雄大會,當她看見上官透,也是……
此時,卓老板再次出現。這一回他身邊跟的人,不再是普通的粗漢,而是幾個穿了華山派服飾的弟子。
“便是那個女娃娃在砸我場子……上、上官公子?”卓老板盯著重雪芝身後,愕然道,“您怎麼會在這裏?”
兩個華山派弟子也朝那公子拱手道:“見過上官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