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者發出女童般嬌憨的聲音:“動手!”
黑衣人倒抽一口氣,收回手掌,但沒來得及。那少年不知朝他扔了什麼東西,他慘叫起來,聲音也是上了年紀。他捂住自己的手掌,足下輕盈地點了幾次,跳出窗外,身影迅速埋沒在黑暗中。
“哈,逃了,我看你怎麼逃出我的五——指——山!”少年跳起來,卻被那女童捉住衣角,險些跌倒。他回頭甩手,頭上的辮子也跟著甩了甩,一個黏黏的小球跟著甩出來,迎麵飛向女童。女童不緊不慢地閃身,小球又一次飛向千瘡百孔的衣櫃。隻聽見啪的一聲,幾隻毒蟲貼著衣櫃,滑落下來,剩下大部分都附在櫃子上,哢嚓哢嚓幾聲,櫃子爛得比剛才還快。
“聖母英明!”少年做膜拜狀,朝女童鞠了個躬。女童一腳踹上他的膝蓋,他倒在地上。
“也就隻有你敢如此出手,老娘留你一條命。”
分明是個孩子,說話卻像個潑婦。雪芝眨眨眼睛,這才看清她的模樣:身高才到少年胸口,十一二歲的模樣,膚色與尋常孩子不同,略泛晦青。至於嘴唇,便是整整兩片靛青。她這模樣看上去不可怖,但相當古怪。這時,這女娃無限婀娜地笑道:“是重火宮的少宮主吧?”
雪芝不自在地抽了手,點點頭:“你是……”
“哈哈哈哈哈,行走江湖,連我滿非月都不認識,果真是個孩子。”
滿非月?這不是玄天鴻靈觀觀主的名字嗎?她又看了一眼旁邊的少年,他倒在地上,似乎打算耍無賴,不再站起來。雖說打扮和上次差別甚大,腰間也換了個比上次大了很多的葫蘆,但這少年對她做的無禮之事,她無論如何都不會忘記。再回頭看了一眼那女娃,她終於想起來:相傳滿非月從小便練毒功,十二歲時不知服了什麼怪毒,身材便再也沒有長大,常使人想起《山海經》中身長九寸的靖人。於是,她得了個她相當討厭的外號“青麵靖人”。滿非月十分在意她的皮膚和身材,總向往變成十八九歲的風韻少女,便更加努力地嚐試解毒。後來毒是解開了,但她早過了發育的年齡,非但不能長高,皮膚還變了個色。因此,在鴻靈觀裏,弟子都是男子,下人都是女童,還都是比她小的。一旦長得比她高,或者胸部比她大,都會被她毒死。
雪芝留意了下自己與她的身高差,打了個冷戰。
滿非月走來,解開雪芝的穴道。雪芝按住自己被點穴的地方,一屁股坐在床上。滿非月道:“重姑娘你放心,我隻有戴了這個才會傷人。”舉起另一隻手,那隻手上的中指、無名指和小指都套了金屬指甲套,顏色是金中泛青。光看兩眼,雪芝都覺得自己已經中毒。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雪芝惝恍迷離道。
“你被重火宮驅逐,在江湖上可沒以前那麼順。”滿非月指了指床上的秘籍,“這些東西還是收好。”
雪芝有些驚訝。一般人看到重火宮的秘籍,都會如狼似虎地撲過去,但這滿非月和那少年看到這些冊子,就像看到了排泄物。也是,用毒之人與江湖俠客不同,他們要的不是勝負,而是生死。既然會施毒,身手也不再這樣重要。雪芝開始收拾包裹:“你如何知道我被驅逐的?”
“消息到我這裏,總是比別人快一點。”
“那剛才準備殺我的人是誰?”
“這我怎麼可能知道?”滿非月抬抬下巴,命令身邊的少年,“豐涉,你替她看看有沒有被傷著。”
“好啊。”豐涉笑眯眯地走過去,在雪芝身邊坐下,兩隻大眼睛睜得更大,而後捏她的腰,捏她的胳膊,敲她的背,捶她的膝蓋。躲開雪芝凶狠的掌法,豐涉轉眼笑道:“沒有。”
滿非月道:“重姑娘,現在你打算怎麼做?等你的情哥哥嗎?”
“情哥哥?”雪芝想了想,忽然站起來,“不是的!我一直把穆遠當大哥!”
“嗬嗬,小女孩果然就是小女孩。”滿非月走過去,分外同情地握住雪芝的手,“你情哥哥的目的已經達到,又怎會來找你?”
“你是救了我一命,但也不能誣陷穆遠哥。”
“是,是,是我誣陷他。不知重姑娘可有興趣加入玄天鴻靈觀?我在英雄大會上或許拿不到第一,但是整個天下真正能打倒我的人,五個指頭數得出來。”
雪芝深思良久,給了最安全的答案:“我……我再考慮幾天。”
“使緩兵之計嗎?一點也不幹脆。你以為幾天之後,你的情哥哥便會來?”
雪芝滿臉通紅:“知、知道,明天早上答複你總好?”
“很好,明天早上我來找你。”滿非月說話溫柔了很多,還帶了些風情,回頭看一眼豐涉,“涉兒,我們走。”
雪芝決定先去長安,投奔司徒叔叔。三更時分,她背著包裹,偷偷從客棧後門溜出,摸黑在馬廄偷了匹馬,加鞭逃出登封,朝西北方飛奔而去。連續趕了幾個時辰路,晨曦亦露出一角。前夜受驚過度,雪芝感到筋疲力盡,放慢速度。眼見長安城門已進入視野,她跳下馬,揉揉已經快失去知覺的屁股,準備牽馬走。但她覺得身後有人,再回頭一看,心髒幾乎跳停——豐涉正站在她的身後,笑盈盈地看著她。她指著他道:“你……你為何會在此間?”
“當然是來帶你走。跟我回聖母那裏吧。”他所言聖母,即是指滿非月。
雪芝哭笑不得:“若你還有良心,記得我第一次救過你,便不該這麼做。”
“我當然記得你救過我。你還不滿意我的報恩方式。”
“所以,你還欠我的,對不對?”
豐涉眉開眼笑,點頭點得特帶勁兒。雪芝道:“所以,你應該重新報恩一次,對不對?拜托,這一回放過我。”
“所以,讓你進入偉大的玄天鴻靈觀,是對你的報答,對不對?”
“當然不對。你想,我到鴻靈觀,肯定還要跟你發生同門紛爭。若你放了我,下次再見麵,大家都是朋友,可以互相照應,對不對?”
豐涉眨眨眼:“好像也有道理。”
“也好。”豐涉走近幾步,鼓起半邊臉。
“你做什麼?”雪芝下意識後退一步。
“香一下,說‘豐哥哥,你好帥好英俊,我都快被你迷死了,求求你放過人家嘛’,我便放你走。”
這對很多可愛的姑娘來說,或許再得心應手不過。但是,重雪芝不是可愛的姑娘,念到這句話,她立刻想到的人,又是一個她連名字都不想提的死丫頭。於是,豐涉的“香香”變成了“鍋貼”。他捂著臉,咬牙切齒道:“你完了,跟我回去!別以為你漂亮我便不敢打你!”
雪芝轉身便跑,被豐涉捉住手腕,倆人打了起來。豐涉的武功自然亞於雪芝,三招便落了下風,最後他後退幾步,戴了手套,從懷中拿出一顆黏黏的小球。雪芝立刻不動,咬牙道:“卑鄙。”
“哈哈,我姓卑名鄙,字下流。”說罷,豐涉便走過去,手中捏著惡心的小球,湊過去想親雪芝,“跟豐大爺走吧。”
這時,一把折扇打在豐涉的手腕上,他的手不受控地震了一下,那黏球便飛了出去。豐涉倏然回頭,身後一個雪白錦衣男子微笑道:“這位小哥若不介意,在下把妹子帶走。”不經豐涉允許,他已用扇柄對雪芝勾了勾。
雪芝立即跟上去,小聲道:“上官公子,人生何處不相逢,真是太感謝。”
“不客氣。方才見你出現,我便說何故這麼快到了長安,原來是被人追殺。”
豐涉閃到他們麵前,看看上官透,蹙眉道:“你怎麼還沒死?”
上官透撐開扇子搖了搖:“也是,才摸了毒蟲卵,或許一會兒便會死。重姑娘,我們走,回頭我若猝死,你可要小心。”
豐涉打開葫蘆蓋兒,抖出一隻毒蠍子。他提著蠍子尾巴,扔向上官透。上官透身形一閃,擋在雪芝麵前,一掌擊落了蠍子,合扇,擊中豐涉的腹部。豐涉連退數米,彎腰捂著肚子:“你……你在耍什麼把戲?”
“看你年齡不大,下手竟然如此殘忍,我對男子可憐香惜玉不起來。識相的便走遠些。”
上官透跟雪芝離開。
不多時,滿非月便從樹林中躍出:“走吧。”
“聖母?你在這裏?”豐涉先是吃驚,後是惱然,“居然不出來救我!”
“我都說了多少次,遇到什麼人都可以交手,若是上官透,那是離他越遠越好。他百毒不侵,是我們的大克星。”
“他?他便是一品透?”豐涉神情扭曲,“肚子更疼了。”
“為何不怕毒?”這時,倆人已經在茶樓坐下,上官透給雪芝倒了一杯龍井,“月上穀的心法,加上有人幫助打通經脈,已對毒免疫。”
“這麼說,月上穀的人豈不都是百毒不侵?”
上官透笑道:“打通經脈沒這麼容易的。”
霧氣彌漫,上官透原本過於清高的臉,也變得溫和起來。雪芝看著他,有些出神:“原來是這樣。今天真的很謝謝你。”
兩個人又聊了一陣,有一位名士前來與上官透搭話,對方認出了雪芝,又聊了幾句,雪芝才知道,自己離開重火宮的消息已傳了出來,至此,長安這一帶江湖人士都已知道。重火宮結仇不少,哪怕是被逐出重火宮的少宮主,她依舊是重蓮的女兒。這下處境相當危險,雪芝在沉默中焦頭爛額起來。上官透看穿了她那點小心思,道:“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我不知道……或許,先回登封。宮內有人跟我說好要在登封會麵。”雪芝頓了頓,“雖然我也不知道他是否依然可信。”
“重火宮曆來沒有隻是驅逐的處罰,要麼直接取了性命,要麼殘廢著出去,你卻完好著出來,實在有些蹊蹺。若他們叫你在登封會麵是個陷阱,那還是不要回去的好。”
“言之有理。那我要準備準備,等來年少林兵器譜大會開始,我或許會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