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丁香之思
由於兩年內人數暴增,月上穀已不像當初那樣地大人稀,反倒如世家般熱鬧非凡。若非有人手握兵器,這紫荊滿島、清河環繞的月上穀,看去就是個世外桃源。雪芝等從正南方的入口進去,向人通報。一炷香過後,便得知穀主請賓客進去。紫荊繁豔,紅藥深開,雪芝帶領所有弟子走過長長的橋梁。河中輕舟重重,舟中的人紛紛眺望上橋,見這裏有一名絕世女子如花似玉,如青似煙,徐徐走過。
除了周圍多了紫荊,樓房擴建些許,中央鎮星島沒有太大改變。從這裏還可以看到歲星島,以及島上的參差畫樓,上官透的寢房。花叢中,樹影下,一個石桌,三個石凳,還有草坪上的石子小徑,樓閣上的“青神樓”三字,都還是和兩年前一樣……想要退卻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但站在門外,她已看到正廳中的身影。是如此熟悉,又如此令人害怕。雪芝突然發現,要坦然麵對過去,原來不是想象中那樣簡單。上官透原本笑著和旁邊的漢將說話,卻也在瞥眼時,看到了她。跨入門檻,臉上帶著不自然微笑的重雪芝,竟讓他有些認不出來。原來,已有兩年未見。這一刻,他想要說什麼,打算露出怎樣的笑容,全部忘得一幹二淨。連漢將那樣良心被狼叼的男子,雙眼都無法控製地長在雪芝身上。
雪芝站在深紅鑲花的地毯上,不敢直視上官透,一時竟有些無助。不管現在她有多厲害,江湖上的人如何稱讚她擁有驚世的美貌,她被上官透占有過的事實,自己極為重視的第一次,交給眼前這人的事實……永遠無法磨滅。她知道自己很緊張,也在盡量掩埋內心深處的感覺。但是,還是感到惋惜。畢竟,她曾纏著他撒嬌,賴皮地叫他昭君姐姐,他隻要不在便會覺得時間難熬。那些日子,真已一去不複返。若非自己當初太過衝動,或許他們的感情還是一如既往。即便隻是兄妹,即便沒有擁抱和親吻,即便還要繼續看著他跟別的女子在一起,然後偷偷心酸很久……她最起碼,可以留在他身邊。
想到此處,雪芝忽然傻眼——原來,自己對這人,仍存眷戀?
那些奉紫之流才應該有的小女兒情結,她怎麼可以有?
她立刻抬頭,朝上官透微微一笑:“上官穀主,前幾日沒有立即趕來,實在對不住。不知道現在再談銀鞭門的事,是否還來得及?”
“嗯。”上官透有些失神。
“我們想替銀鞭門還債,不知穀主意下如何?”
“嗯。”
雪芝有些拿不定主意,看了看穆遠,穆遠點點頭。她又道:“既然如此,我銀子也已帶來,請穀主過目。”說罷擊掌,讓底下的人抬了兩個大箱子進來。
箱子剛一打開,裏麵白花花的元寶閃閃發亮,讓在場很多人都禁不住眯上眼睛。而站在上官透另一邊的世絕,更是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上官透讓人來清點了數量,朝雪芝點點頭:“沒錯。”
“請穀主開個收條。”
上官透又迅速開了收條。
事情辦得相當順利,順利到雪芝都有些不敢相信。但一想到上官透會這麼幹脆,多半是出自於對她的愧疚,再一想那一夜的纏綿,雪芝更加窘迫氣憤,拿了收據便走。
“請留步。”
雪芝不耐煩地回頭:“請問上官穀主還有何指教?”
“我還有事想說,因為比較私人,所以請宮主稟退左右。”
“此次前來匆忙,宮內還有要事要處理,重雪芝先不奉陪,告辭。”
重火宮的人都已出去。上官透看了一邊雙眼發直的世絕,道:“留下重雪芝,這些都是你的。”
世絕話都沒說,即刻如煙般躥到門口。
“慢著。”待他回頭,上官透又道,“重火宮實力你是知道的,今天穆遠也在,硬碰硬對自己沒有好處。”
“明白。”
重火宮一行人剛到月上穀門口,旁邊的小丫頭便長歎一聲:“美女辦事,果然就是比臭男人快得多啊。”這姑娘是海棠的徒弟,叫煙荷。不明所以,她的個性和海棠一點也不像,若不是身懷武藝,便是個程度更甚於尋常少女的懷春少女。
雪芝一直不語。這時她知道,自己早出來是對的。在那裏多待一刻,她會爆發的可能性便越大。海棠道:“宮主,我知道這樣要求不對……但我看上官透對你百般謙讓,其實和他處好關係,不是難事,更不是壞事。”
“以後誰再提這名字,便休得再出現在我麵前。”
海棠隻好閉嘴。
忽然,一個無比高大強壯的人影躥到他們身後。雪芝正待防禦,穆遠已經閃到她麵前,長劍出鞘,指向那人的咽喉。世絕看看穆遠的劍,嘴角勾起一絲毫不畏懼的微笑:“大護法身手了得。饒命,饒命啊。”
“過獎。”盡管如此,穆遠的劍還是抵著他的喉嚨。
“小的奉穀主之命,來和雪宮主商量些事情。”
穆遠這才放下寶劍。世絕望向雪芝,搓了搓手掌:“雪宮主重出江湖,卻招來流言蜚語,也不知是福是禍。擁有狐狸精的臉是好事,但做了狐狸精做的事,尤其是對一個年輕姑娘來說,恐怕不是什麼好事。”
“我時間不多,請開門見山。”
“好吧,雪宮主若希望日後落得個好名聲,最好還是留下來做客數日,吾等必將竭盡忠誠伺候您。”
他話說得簡潔,句句動聽,但言語間全是威脅。雪芝指著他,怒道:“你……你這沐猴而冠的小人!”
“雪宮主當小的啥也沒說,小的這便走。”
雖說如此,雪芝不願再惹上麻煩,便遂上官透的願,去了青神樓。看著那小簾鉤垂的臥房,雪芝心中更加焦躁,隻在門口等待。但很快,上官透的聲音便從裏麵傳來:“請進。”
雪芝怒氣衝衝地殺進去,大聲道:“上官透!”
此刻,上官透獨立於窗邊,正欣賞才裱好的丹青。都說春秋多佳日,垂柳金堤,桃李花飛。但在這玲瓏綺錢、虛白華室外,隻有丁香花芳庭,吐嬌無限。一陣春風進了房,帶入幽香,同樣帶了上官透落華滿袍。他伸手撥開袍上的花瓣,回頭笑道:“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 “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出自唐·李商隱《代贈二首》。
]。聽聞洛陽傲天莊今年丁香開得大好,都美過了穀雨三朝豔牡丹。可惜在下不曾有如此眼福,還望雪宮主指點一二。”
“少和我冒酸氣,你竟敢威脅我,惡心!”
“我幾時威脅過你?”上官透不動聲色地答道,卻很快猜到是世絕做的好事,便上前兩步,“世絕威脅你是嗎,他都說了些什麼?”
雪芝微微漲紅了臉:“什麼都沒說!你讓他閉嘴便是,我走了!”
剛轉身,上官透身形便似一縷風,閃到她麵前:“雪宮主且留步。”
雪芝充滿恨意地看他一眼,想直接出去。誰知她左走一步,上官透便往左擋一下,右走一步,他又往右擋一下。到最後,她實在走不掉,兩拳打在上官透的胸前。上官透卻單手握住她的雙手,淺笑道:“在下也曾聽聞,今年洛陽花下的佳人,比丁香還要沁香醉人,卻直至現在才有了眼福。想這絕代佳人被諸多男子見過,真是喜恨交加。遺憾的是,她對在下卻隻有恨。”他時刻笑著,實是心口不一。
眼前的人還是當初那個上官透,卻又完全不一樣。原來歲月和經曆,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他變得這樣陌生,已不會像當初那樣,對她毫無保留,把她當成至寶來寵溺,來疼愛。
“我隻是討厭你。”她手腕不斷掙紮,咬緊牙關道,“恨,還說不上。”
“雪宮主,此言差矣。”上官透聲音忽而輕柔,“看,這可是當年我們一夜溫存之地。在此間,雪宮主把自己交給了我。”
雪芝臉色發白:“你、你住嘴……”
“當初雪宮主待我恩惠過甚,解衣推食,這等好處怎能不提?縱使你今日這般絕情,那一夜的好,在下也是萬萬忘不掉的。”上官透轉過頭,用下巴朝後背的方向偏了偏,“何況,那夜過後,在下背上可是被抓得傷痕累累,雪宮主居然還可以跑得那麼快,難道就不疼嗎?”
雪芝嘴唇無法遏製地顫抖:“你住嘴!住嘴!”
察覺她在激烈反抗,他輕而易舉地將她拽近一些,空出的手摟住她的腰,終於放縱自己,在她手背上深深地吻了一下:“芝兒,你是否曾想過,當初若非我們太過感情用事,怕是早已結為夫妻。”
聽見那一聲溫柔如水的“芝兒”,雪芝幾乎當場掉下淚來,可她還是如緊繃的弦,怒道:“誰要跟你做夫妻!惡心!”
“到現在,你還是覺得惡心?”上官透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會兒,冷聲道,“你既然覺得惡心,為何還要主動吻我?不要告訴我,你是被我騙了,更不要說對我隻存兄妹之情。當時我是被你誆糊塗了,你說什麼便信什麼。後來我去問別人,沒有哪個人說你的舉止像個妹子。”
他每一句話都一針見血,直擊要害。此時此刻,雪芝隻覺得自己被剝得精光,眼淚大顆大顆落在上官透的手背上。他卻絲毫不憐香惜玉,冷冰冰道:“不是說不喜歡我嗎,那現在你哭什麼?”
雪芝哽咽道:“喜不喜歡,對你來說,都不重要。我知道上官公子俊朗倜儻,武功蓋世,天下想聞君風采,而喜歡你的女子多得不可數,放過一個重雪芝,當真這樣困難?”
上官透蹙眉道:“說得可真輕巧。芝兒可知道,我這兩年受了多少折磨?”
“雪芝……隻想忘記不愉快的過去。上官公子,看在我曾經對你那麼好的分兒上,請放過我。”
上官透苦笑道:“……連一次機會都不給我嗎?”
“對不起。”雪芝掙脫開,屈屈膝,轉身走開。
雪芝覺得難過極了,可她知道,上官透不是認真的。他素來風流慣了,兩年後重逢,不過說幾句癡情相思話,當是圖個樂子。若是當真,可便真是太過愚笨。就在轉身的一刹那,她看見清風拂動他的發,青白長袍,拂出一片斷濤連浪,顫動了他頭上的孔雀翎。她想,真不愧是上官透。便連傷情神色,都喬裝得如此動人逼真。若他不是上官透,她定會信了他這番話。然而此刻,她隻能留他站在丁香小雨中,站成一幅人間難尋的水墨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