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滄海橫流(1 / 3)

第二十三章 滄海橫流

雪芝終於想起,當時燕子花死掉,身上有少林寺的檀香味。原來那人能自由出入少林寺,是因為他根本便是少林寺的方丈!而那脂粉味……她看了一眼釋炎,頓時醍醐灌頂。她道:“重火宮的正宗武學和《蓮神九式》沒有絲毫幹係。而且,‘蓮翼’確實是邪功,我父親早逝,也是因為它。所以我也奉勸方丈就此放棄,以免將來……”

“閉嘴。”釋炎打斷她,“你會這麼說,是因為你們都無法修成,而老衲修成了。”

雪芝正待反駁,上官透卻上前道:“既然如此,我們便不多打擾。告辭。”

“慢走不送。”

待他們關門,腳步聲漸遠,柳畫乖巧地替釋炎拿出眉筆,放輕聲音道:“娘。”

“乖女兒,什麼事?”

“公子命娘殺的人,是上官透吧。”

釋炎接過眉筆,一筆筆勾勒著眉峰:“問這麼多做什麼?”

“明天便是六月。你放他們走,是想按照公子說的話去做,明天殺他們,對嗎?”

“不是‘他們’,隻是他。”釋炎哼了一聲,“若不是公子不允許,我第一個想殺的人,還是重雪芝呢。上官透嘛,老衲也不想殺他。可是女兒你要知道,公子叫殺的人,便一定得死。”

“我知道。上官透死了固然可惜。”柳畫笑笑,“不過,我還有公子,不是嗎?”

釋炎畫到一半,手突然不動了:“果然是我的女兒,好眼光。”

雪芝如何也料想不到,他們便這樣被釋炎放出來。二人在離開少室山的路途中,無法描繪釋炎帶給他們的震驚,都在沉默。光是說起來,分明是很滑稽很不靠譜的事,但見到釋炎用那種別扭的態度,說要一統天下,雪芝還是明顯感到恐懼。過了很久,她疑慮道:“我們已經知道這麼多事,釋炎為何還會任我們離開?”

“因為我們說出去,恐怕沒人相信吧。而且,他既然願意以這樣的麵目見我們,想來是有了十成把握,說不定還有別的事……”

“有事發生?什麼事?”雪芝突然站住腳,見上官透的臉色也白了下來,“適兒、顯兒、二爹爹……他們都還在月上穀!”

不過,事實證明他們想得太多。半夜抵達月上穀,剛到青神樓門口,他們便看到林宇凰正抱著倆孩子搖來搖去。雪芝加快腳步跑過去,接過孩子,緊緊抱住。林宇凰滿臉疑雲地看看上官透,上官透點點頭。當晚雪芝一直守在兩個孩子身邊,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們,直到午夜過後,才留意到上官透已離開。等很久不見他回來,雪芝有些焦急,抱著孩子在穀內尋找他。隻是五個島都走遍,還是沒找到。她有些累了,回青神樓打算把孩子放回去再通知人,結果剛一進門,便看到上官透坐在床邊,一臉疲憊之色。

“透哥哥,”雪芝走過去,把孩子放床上,“怎麼出去都不說一聲,我到處找你。”

“你爹寫的兩本秘籍,給我一下。”

“怎麼了?你不是知道放在哪裏嗎?”雪芝從枕頭下拿出《滄海雪蓮劍》和《三昧炎凰刀》。

“先給我保管吧,畢竟最近不安全。”上官透接過兩本秘籍,也不正眼看雪芝,直接走到門口,“你先睡吧,我在門口待一會兒。”

“慢著。”

上官透站住腳。

“你有事瞞著我。”

“沒有。”上官透徑直走出去。

這一走,便是第二天中午才回來。到家時他喝得爛醉,無視一路追問的雪芝,一句話都沒說,便倒在床上。雪芝坐到床旁,問他到底怎麼了。他夢囈幾句,便睡死過去。雪芝湊過去,在他身上嗅了嗅,一股濃濃的胭脂味從他身上飄出。隔了很久,她都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她推了推他:“你起來。”

可他全無反應。那一股陌生而刺鼻的異香,刹那間喚醒了上官透與春容纏綿的記憶。想到此處,雪芝腦中先是一片空白,而後提高音量,臉頰通紅:“上官透,你給我起來!你去了哪裏?去見了什麼人?起來說清楚!你不起來我抽死你!”

上官透還是沒有反應。雪芝坐在地上,伏在床旁,一直持續了一個下午。黃昏時分,上官透醒來,便看到雪芝正在臉盆中搓洗帕子。她擰了帕子,替他擦臉:“肚子餓了嗎,我叫廚子給你弄點吃的?”

她垂著頭,皮膚依然白皙細膩,但一雙眼睛卻明顯紅腫。上官透輕聲道:“你哭了?”

“沒有。”雪芝用力搖頭,拽住他的九華錦衾,“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用。”

雪芝轉身拿了一件衣服,替上官透披上:“來,伸手。”

“芝兒……你這是做什麼?”

“作為一個妻子,我很不合格。不會做飯,不會洗衣,脾氣還特別不好。最近我也隻顧著孩子,忽略了你的心情。”雪芝替他穿好衣服,整理領子,抬起紅腫的眼睛看著他,“以後我會學著做妻子該做的事,也會乖乖聽你的話,可以嗎?”

上官透的眼中有水光閃爍。他立即轉過頭:“芝兒……對不起。”

雪芝怔了怔,又強笑道:“無妨。隻是這一次,下次不可以再犯,知道嗎?”

“對不起。”

雪芝的笑容漸漸褪去:“什麼意思?”

“我早有孩子了。”

雪芝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用力晃晃腦袋,又問道:“你說什麼?”

“我早已跟其他女子生了孩子。”上官透麵無表情地看著床帳,一字一句道,“她也等了我很多年。”

毫無疑問,這句話是一記火辣辣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雪芝的臉上。她臉上時紅時白,佯裝平靜,聲音卻顫得不像自己:“……所以?”

“從今天起,我們不再是夫妻。”

“上官透,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

上官透從懷中拿出一封休書,放在雪芝手裏。雪芝握緊那張紙,雙手發抖,指甲劃破了紙張:“因為跟別的女子有孩子,你便要休了我?七出裏麵,我犯了哪一出?”她將休書揉成團,砸在他的身上,“你簡直是瘋了!”

上官透側過頭,雙目空洞,淡漠道:“寒光婉轉,時歲欲沉。紅顏之盛,終將零落。芝兒固然有傾國之色,也不臻足我。”

這一刻,她的心是碎了。想到自始至終,自己待他如親人,現在更視他為一生追隨的丈夫,他最終送給她的,居然隻有一句“不臻足我”。她苦笑道:“對你而言,我重雪芝的意義,都不過是一‘色’字?那你為何騙我?”

沒有得到他的回答,她又道:“說啊,為何騙我?”

認識上官透之前,她便聽說過,他初入江湖放話說,重火宮的武功才是正宗武學。之後,他又一直跟著林宇凰習武,然後……她不敢再想下去,捂住頭,憋住即將落下的眼淚,哽咽道:“是為了我爹的秘籍,對嗎?”

“……對不起。”

排山倒海的作嘔感湧上喉嚨。雪芝幹嘔著,迅速站起來,離開床鋪,走了幾步,卻不小心踢到桌腳,一個踉蹌,摔在地上。蠟燭與燭台也滾落在地,火光熄滅。上官透迅速下床,想去扶她:“芝兒!”

玄色煙絲在空氣中盤繞。雪芝坐在地上,大哭著往後縮:“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

上官透隻得站在原地。因為兩個人的吵鬧聲,小床上的適兒和顯兒被吵醒,都大哭起來。雪芝強壓著哭聲,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跑到床旁,準備去抱兩個孩子。這時,一道強風刮過,吹開了窗戶。房內最後一根蠟燭也在瞬間熄滅。一個黑影從窗口躥入,不過眨眼工夫,兩個孩子已經被抱走。雪芝驚慌道:“適兒!顯兒!”

那黑衣人停在窗上,慢慢轉過身:“看樣子夫妻倆正在吵架,不知這是否會妨礙我們的計劃?”

又是這聲音。雪芝一下跪在地上:“方丈,你要做什麼都可以,不要拿孩子的性命開玩笑。他們是我的全部。求你!”

上官透卻突然激動地吼道:“你們到底要怎樣才能滿足?!”

“老衲的要求很簡單。麻煩上官公子明日來光明藏河上遊的河心亭中,老衲會親自去接你。”釋炎眼睛一轉,看著懷中的孩子,又看看上官透,“記住,隻能是上官透。其他人來,或者上官公子不來,恐怕孩子都要保不住。”

“好,好,你們好得很。”上官透神色極為痛苦,“我記住了。”

“就怕你記不住。先還你們一個。”說罷,釋炎一掌打在上官顯的身上。

鮮血從孩子的口中湧出。

“不!!”雪芝和上官透淒慘的叫聲傳遍了整個歲星島。

兩個孩子的哭聲,突然隻剩了一個。釋炎將上官顯扔給雪芝:“老衲會在河心亭敬候上官公子。阿彌陀佛。”

釋炎轉身,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適兒的哭聲亦消失在夜風中。雪芝抱著上官顯,渾身發抖:“顯兒,顯兒,娘在這兒,你不要怕,娘立刻帶你去看大夫……”

上官透坐在地上,大樹被抽了根基般,轟然坍塌。

血腥味彌漫在空中。從初入江湖到現在,雪芝見過不少殘酷血腥的場麵,但沒有哪一次,在熱血流淌在自己身上時,她會像這次一般感到刻骨的疼痛。一如被斬了食指的疼痛。她抱著上官顯,一路往外奔跑。孩子早已不再哭泣。兩隻緊緊握住的、饅頭一般的小拳頭,也鬆鬆地垂落在空中,軟軟地搖晃著。

月白風清的夏夜,晚風微涼。天星河在寂寞的月下泛著粼粼波光,木船隨波蕩漾。雪芝抱著上官顯小小的身體,用力砸殷賜的門。沒過多久,殷賜便打開門,略顯吃驚地看著雪芝:“雪宮主,你這是……”

“行川仙人,我、我兒子,他被人打中一掌,傷得很重……求求你,一定要治好他!”

“雖然我很想治,”殷賜眯著眼,看了看雪芝懷中的上官顯,“但我也說過,不治死人。”

一夜之間,好像什麼都變了。

雪芝二十年人生中,從未有哪一夜,像今宵這般絕望。她抱著顯兒的屍體,坐在歲星島的河岸邊,想起了很多事。在適兒和顯兒尚未出生時,她和上官透整天為了自己堅持的名字爭吵。孩子們出生後,他們又為了誰聰明誰笨爭吵。顯兒是一個剛出生不多時便會叫爹娘和哥哥的聰明孩子。雖然她嘴上總說適兒好,但她知道,長大以後,顯兒一定會很有出息。她每天都在幻想著他們一歲的樣子,兩歲的樣子,三歲的樣子,讀書習武的樣子,成人的樣子,長成男子漢的樣子,娶親的樣子……看著他們天真而又純淨的大眼睛,不厭其煩地做著相同的夢,她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而他們,是上蒼給她最美好的恩賜。而那大而明亮的雙眼,此時緊閉著,再也睜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