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血櫻六子
兵器譜大會很快到來。碧草如裙裳,白雲如衣帶。少室山樹木染上綠意,白花雪般落滿杪頭。九蓮山頂拂來陣陣春風,送上石坊內早春丹荑的清香。說到最適合比武的季節,還是獸肥草短的春季。釋炎大師站在擂台中心,主持大會的開場。這些年來,他的武學造詣登峰造極,越發仙風道骨,德隆望尊。然而,這一屆參加兵器譜大會的人士格外多,不是因為釋炎,不是因為華山掌門,不是因為林軒鳳,也不是因為從不缺席大會的慈忍師太或者丹元道長等,而是因為靜坐一隅的門派——抑或是這門派的主人,那中間黑發紅衣的嫵媚女子。
重雪芝今年二十六歲,在江湖中,不過年輕而又生澀的年紀。可她靜坐在座位上,隻手撐著側臉,雙目倦怠,一副了無生趣的樣子,卻似一統天下的女皇。她肌膚白皙,朱唇若丹,黑發綢緞般落了滿座,整個人都似由白雪、烈焰、黑夜糅合而成。不管台上打得多麼激烈,總有那麼一些人,會被她的一顰一笑奪走注意。而她身邊,溫孤長老按捺不住火氣,用力一拍桌:“不殺釋炎?為何不殺釋炎?他盜竊了我們的武學秘籍,處處與重火宮作對,還令上官公子成了廢人,若這狗賊不該死,其他人也都該被赦免!若說以往殺不了也罷,現在宮主和大護法聯手,未必打不過他!現在是拆穿他的假麵具的最佳時刻,你們卻——”
穆遠打斷他道:“長老,宮主如此做,自有她的安排。”
“我不能理解宮主的安排,我們已經忍了太多年。”
雪芝淺笑道:“釋炎不是不爭強好勝的人,也不是不能每一屆比武都拿第一。隻是,他為了那個人,也為了不暴露自己修煉《蓮神九式》的真相,一直在忍。殺了釋炎,便無法殺掉那個我真正想殺的人。”
“宮主想殺什麼人?”溫孤依然意氣用事。
“那個能讓他如此忍辱負重的人。”
“那是何人?”
“很快便會知道。這人,我也不會立刻讓他死。”雪芝輕輕擺弄著一綹發梢,嘴角上揚,“人活著,未必就比死了開心。”說罷,她又拍拍煙荷的肩,“丫頭,待會兒上去贏得漂亮些,別老跟以往一樣,打得丟三落四。”
煙荷用力點頭:“是,宮主!”
雪芝順著發梢一直往上摸,摸到纏著發根的幾縷小辮子:“小涉,後天你一定要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切。”雪白的手指穿在流水黑發間,笑容豔麗,卻雙瞳濕潤,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悲傷。
兵器譜大會持續四日,兵器和武籍分別持續兩日。先是兵器榜的比武,一流門派很少第一日便上場,重火宮卻在第三場比武便派了煙荷,讓許多人都摸不著頭腦。然而,當煙荷連續幾場,都在反複使用麒麟劍,便有人看出了重雪芝的野心——大會規定,一個人無論在一場比武中使用多少種兵器,獲勝後,定會選取使用最多的那一把。穆遠已連續三年拿下混月劍榜首,他一個人也無法拿下兩個排名。而對重雪芝來說,榜上隻有混月劍遠遠不夠。第一日下來,重火宮的麒麟劍首次入榜,便進入前十名,水紋劍、火焰劍、星軺劍進入前二十名。但到最後一場,慈忍師太坐不住出場,將麒麟劍擊退至第十一名。
到第二日,高手角逐。雪芝漫不經心地觀看比武,每次重火宮被擊敗,群眾的目光總會不約而同轉向她的位置,可她神色悠然,一點要出場的架勢都無。於是,剩下的隻是排名不斷往後擠和人們的一次次失望。
這一年,第一個挑戰豐城的人還是滿非月。滿非月敗陣下來,玄天鴻靈觀被華山狠狠甩在後麵。雪芝並不喜歡滿非月,但見她一直想替她最心愛的弟子報仇,卻不由得心生感激。近日豐城老來得子,意氣風發得很。看著他在擂台上故作謙虛地拱手,笑得無比張揚,雪芝幾乎就要衝上台去,和他對抗,可是她要忍。重火宮的人也知道,她的目標不僅是殺了豐城,還要繼續奪取雙榜桂冠。隻是,要在兵器譜大會上不留痕跡地殺掉豐城,確實難如登天。
豐城從擂台上下來,雪芝轉眼看向了他。豐城下意識回頭,和雪芝四目相接。然後,她對他露出微笑。這樣百媚橫生的笑容,所有男子都無法抵擋。隻是豐城看見她的笑,受寵若驚之餘,竟流露出一絲恐慌之色。畢竟,千年狐妖的笑是美豔的,同時也是致命的。
最終,穆遠手持混月劍上了擂台。一直到最後一場結束,他都沒有下來過。兵器榜角逐告終,南牆前一年的大紅榜被揭下,墨跡未幹的新榜貼了上去:
第一名,重火宮,混月劍,穆遠。
第二名,少林寺,雙節棍,釋炎。
第三名,武當山,太極劍,譚繹。
第四名,靈劍山莊,虛極劍,林軒鳳。
第五名,重火宮,星軺劍,海棠。
…………
從頭至尾,重雪芝都沒上場。不少人失望而歸,不少人大呼上當,卻有更多的人津津樂道,談論這雪宮主的美貌。他們都說,重雪芝隻是重火宮的擺設,真正的宮主是穆遠。雪芝對這些事不關心。馬上便是武籍榜的角逐,她有些激動,甚至,有些緊張。
雲霞收夕霏,人群漸散。她挽著穆遠的手,正準備離去,卻看到逆人潮而來的林奉紫。奉紫沒有變,依然弱柳扶風,身姿輕盈,隻是看到雪芝和穆遠挽著的手,目光變得格外沉重:“姐姐,我爹爹說你會來參加大會,一定是有想要弭除的人。”
雪芝微笑:“這與你無關。”
“究竟發生了什麼?你變了很多。”奉紫垂著頭,並不敢直視雪芝,“你知道嗎,所有人都說你是大魔頭,將來定會引起腥風血雨。”
“妹妹,現在說未免為時過早,我還什麼都沒有做呢。”
“收手吧,我不願看姐姐這般墮落。”
“明天我還有事要做,告辭。”
奉紫上前一步,攔住雪芝:“你究竟打算怎樣?你要殺的人,很可能都是好人!無論他們因為怎樣的差錯,得罪了你雪宮主,他們畢竟也是有親人、有喜怒哀樂的大活人,你怎能做出傷天害理的事?”
明顯感到怒氣上升,雪芝還是微笑道:“很多事你都不知道,我不想多說。”
“你……隻是因為對上官透厭倦,便開始唯恐天下不亂了嗎?”
一聽到這三個字,溫熱的液體便直直地往眼眶湧。雪芝攥緊穆遠的袖子,努力保持鎮定:“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不需要你管。”
“我曾因你們的感情流淚過無數次,可是你最後還是背叛他了——”
“再說一次,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與我無關?”奉紫痛苦至極,她抬頭看著穆遠,又看看雪芝,“這麼多年,我一直……我一直……你又知道些什麼?”
發現自己是多餘的,奉紫尷尬地站在原地發呆,然後轉身跑掉。直到奉紫走遠,雪芝才如夢初醒一般看著穆遠,一臉驚慌:“難道……難道奉紫現在還是對你……”
“自然不是,雪芝想多了。”穆遠寵溺地摸摸她的頭發。
次日,武籍比武大會正式開始。若說兵器榜排名代表一個門派在江湖上的實力,那武籍榜排名則代表這個門派在曆史上的地位。相較激烈的兵器榜比武,武籍榜比武更加穩重,且危機四伏。作為新門派,畫劍莊在兵器榜上拿下二十多名的成績,已是東南竹箭。柳畫並未就此收手,前幾場比武頻頻出場,且一直盯著重火宮的位置。然而,一整日下來,雪芝依然沒有出手。
最後一日,重火宮又突然恢複了以往的活力。四大護法輪流上場,與少林、峨眉、武當、華山、靈劍、蜀山等大門派混戰連勝八場,終於過了午時,壓軸的掌門都紛紛出場。撐到最後的重火宮護法是海棠。她順利擊敗蜀山掌門、華山副掌門,終於,豐城足下一點,跳到擂台上。這些年,豐城武功突飛猛進,海棠不是他的對手。外加海棠奉命使用金風化日手,招式局限令倆人剛交手不出十招,便把海棠打入弱勢。煙荷握緊雙拳道:“這下不好,大護法,快救急啊!”
雪芝搖搖手:“不急,先看。”
不出一盞茶的工夫,華山派泰古長劍勝了重火宮金風化日手。豐城劍鋒不偏不倚地指著海棠的下頜,傲慢地說了一句“承讓”。海棠回以拱手,下了擂台。正午,陽光刺目,照得擂台大山般突怒偃蹇。人們汗水直流,也有人離開會場。而不過眨眼的工夫,一道紅影閃過,落在擂台中央。許多人還沒有回過神,雪芝已握住金柄長刀,衝豐城微微一笑:“豐掌門,請賜教。”
“華山派豐城對重火宮重雪芝。”釋炎在台下高聲道。
最後三個字,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春日豔陽下,長裙似火,燒紅了空氣。黑發是顫動的旌旗,迎風飄舞。雪芝的紅衣獵獵抖動,卻筆直地站成了一尊神女雕塑。隨後,銅鑼敲了一下,兩下。豐城如何都不會料到,這一日會和她對上。原本按照慣例,對手是女子時,他會讓對方三招。可當第三聲銅鑼響起,他不受控製般,小心地後退一步,而後奮力出擊。相反,雪芝成為讓招的人。她左躲右閃,遊刃有餘地避開他的所有攻擊。刀身一如秋水,刀尖回擋時劇烈震顫。
她的笑意和從容讓豐城不安。起先,豐城隻是打得匆忙。但是,她輕盈繞過他身後,說了一句話,才讓他明白,自己的恐懼不是多餘:“不想簡單地殺了你。可是,我有太多的事要做。”
她化身為修羅,向他索命來了。
咚、咚、咚!三聲沉悶巨大的聲響,豐城的長劍刺向雪芝,次次直擊要害。銳利的劍鋒鐵釘般,深深紮入擂台木柱上。毫無劍法可言,他早已自亂陣腳。相反,雪芝的刀法卻舞得出神入化。刺、斫、收,回斬,利索到位,如雲披霧裂,霹靂掣電,快得令人心驚,數度令豐城產生萬馬奔騰、紅蓮灼燒的幻覺。她袖袍翩躚,如蝶如煙,仿佛在跳一支遠古時期的白紵舞[ 白紵舞,最早出現於三國時期的吳國。吳國出產紵布,織造白紵的女工,用一些很簡單的舞蹈動作,來讚美自己的勞動成果,創造了白紵舞的最初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