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決戰傲天
立秋日。繁花碎盡,山骨兒細細,枯樹落葉墜。造化均萬殊,秋霧褪了群色。傲天莊外樹林潮濕淒清,深處岑寂無聲,棲息其中的是冷雲澤雉,丘墟荒草。上官透獨自一人來到南麵的別院。推開別院大門,幾隻黑鴉惶恐地振翅而飛。天已快要黑盡,此間荒涼偏僻,滿院落葉,剛進來,門便吱嘎一聲關上。但再拉大門,已巋然不動。上官透點亮了黃色燈籠,燈籠上掛著大紅穗兒,白玉墜兒,在寬朗的天地間,亮成了一片星火。
進入第一個房間,但見滿屋陳設破舊,卻空無一人。穿過此房,進入回廊,直麵一排房間,紅木房門都緊閉著,中間則是半敞著的石製大門。上官透進入那個房間。房間很寬敞,通向另一個方向的幾扇門大開著。窗邊,木框紗邊的米色方笥中,插著幾枝梅花。秋風淒慘陰森,揚起房內的黑色輕紗。紗很薄,薄到不經意看,還道是無色。輕紗後有一張紅木床,床兩側掛著梅花古木雕刻,中鑲圓形紗窗,由黑線刺繡,後麵燃著澄黃火光。床頭床腳掛著黑色厚帳,帳前各有一個燈柱,柱頂置放乳白透明薄玉燈盞。床前有一個大理石棋局。棋盤散亂,黑白子在燈光下盈盈發亮。此時此刻,床旁的輪椅上坐著一個人。那人穿著深紫衣裳,頭披同色輕紗。他低垂著頭,正口吐棋子自弈。奇妙的是,他功力之深厚,竟可做到不破壞棋局,顆顆擊中精準位置。過了片刻,他柔聲說道:“現今上官公子武功蓋世,神采傾城,也難怪有那麼多的女子,為你神魂顛倒。”
他話音剛落,一個侍從從黑帳後掐住一個人的脖子,將她扔出來。上官透定睛一看,居然是消失了多日的柳畫。柳畫渾身被捆綁,躺在地上,如拔掉翅膀的蒼蠅般扭動,卻不忘小聲道:“你快走,快走啊。他們要殺你——”
“臭婊子,給我閉嘴!”那紫衣人大聲道,吐出一顆棋子,刺穿了她的耳朵。她的耳朵脫落下來,血肉橫飛。
柳畫慘叫著在地上翻滾。上官透蹲下,原想要為她包紮,紫衣人卻道:“想救重雪芝,便離她遠點!”
上官透隻好罷手:“宇文慕遠在何處?”
“放心,見公子之前,我們先為上官公子準備了見麵禮。請隨我來。”那紫衣人很快恢複柔和,令人推著輪椅,押著柳畫,走到另外幾扇門外麵。
上官透跟著他前進,發現那扇門外,有一個懸空木橋,下方是幽幽河畔與枯樹林。幾隻小船停泊在岸,船上掛著密密麻麻的小白燈籠,均由麻繩串聯。木橋直通一個丹甍小亭,亭柱上,惠風翻動白紗。亭中站了兩列頭戴鬥笠的侍從,中央坐了一個老和尚,正敲木魚,左右兩側,各放置了一大一小的棺材。紫衣人輕聲道:“那便是禮物。”他轉過身來,朝上官透微微一笑。
他的臉令上官透不由得感到錯愕。那是一張被傷疤覆蓋的臉。在灰暗的天色中,深陷皮膚的疤痕猙獰可怖,不堪入目,已全然認不出他的模樣。可是,結合他的武功路數和說話腔調,哪怕不曾見過他這番模樣,上官透也猜到了他是誰:“夏公子?”
“哈哈哈哈……”夏輕眉仰頭大笑,“上官公子如此開心見誠,無所隱伏,令夏某有幾分受寵若驚。”
“你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這些年承蒙令妻照顧,夏某銜戢殊深,需得親自道謝。遺憾的是,令妻無趣得很,除了讓我弄了點銀子走,也不曾告訴我太多重火宮內機密,真是令人頭疼。”
上官透沉思片刻,眼中漸漸透出一絲不可置信:“莫非……這七年,你都在重火宮冒充我?”
“殘秋臥疾殘花香,七年秋光情自傷。白雲高台君去遠,舊雨重逢月凝霜……令妻在窗邊天天念著這詩呢。”
上官透詫異不已:“你為何要這樣做?”他一時思緒混亂,回想先前雪芝望著自己的種種表情,以及自己對她做出的冷酷無情之事,一顆心已涼得徹底。
夏輕眉微笑道:“夏某不過是遵循宇文公子的指示。”
“雪芝在何處?”
夏輕眉揚了揚下巴,指向棺材:“她在那裏麵呢。”
上官透一顆心懸了起來,已準備揮劍殺人:“……你把她怎麼了?”
“嗬嗬,慌了?放心,她還沒死。”
說罷,夏輕眉吹了個口哨。釋炎立刻站起來,掀開棺材蓋,提著雪芝的頭發,將她拖起來。雪芝被捆綁得和柳畫一樣,正衝著上官透拚命搖頭。釋炎抽刀,指向雪芝。夏輕眉道:“你向前走一步,她便挨上一刀。”
“夏公子,我真不明白。你分明什麼都有,為何還要修煉邪功,為虎作倀?”
“為虎作倀?在這江湖之中,有恩怨情仇,卻從未有過是非黑白。你們覺得我奸汙了紫妹,是我的過錯,可你們是否有想過,是她錯在先?我小時父親早逝,母親改嫁,第二任、第三任丈夫又接連病死,母親從此守寡。從此我寄人籬下,天天夾著尾巴度日,還是會被人指指點點。所以,我百般隱忍,永遠都是笑臉迎人,力圖討每個人喜歡,這種痛苦,你這種公子哥兒,又如何會理解?”
“我不懂,這與林姑娘又有何關係?”
“我自小便喜歡她,可她非一般嬌縱。當我第一次對她說,我想娶她為妻,你可知道她是如何回答我的?”他悶聲苦笑道,“她說:‘嫁給你,會不會像你娘一樣嫁三次啊?’說這話當日,我娘便去世了。從此往後,我在這世間,再無依無靠。每次想到母親的死,我便會更加恨奉紫,越恨她,便越想得到她。而她每拒絕我一次,我的恨便會越多一層。”
上官透沉默地聽他說,隻見他原本醜陋的臉上,更是露出了扭曲痛苦的神情:“你們覺得宇文公子是錯的,我卻不這樣認為。開始我也恨他,恨他奪走了我紫妹的愛。可是,現在我卻覺得,他與我是多麼相似。真心對待我們的人,都已從這世上消失。留下來的,不過是一個涼薄的人間……”
“阿彌陀佛,夏公子,你說的太多了。”
釋炎的雙目半睜著,靜靜地看著夏輕眉。忽然,他將雪芝扔到棺材裏,扣蓋提杖,足下輕點,飛向上官透。上官透將手中的燈籠往橋下一扔,火焰在紙燈籠中燃燒,很快被流水吞沒。他踩在繩索上,白色身影滑行數米,又飛起來,徒手與釋炎交手。與此同時,隨著兵器碰撞,橋梁歪斜地搖擺著。雪芝躺在漆黑的棺材中,隔著厚厚的木板,依然能聽到外麵的打鬥聲。她相信上官透的身手,但這一回釋炎不必隱藏內裏,他又赤手空拳和他們搏鬥,晚些還會多個宇文慕遠,他能贏嗎?她的心幾乎快要跳出胸膛。她用力掙紮,卻被木板上的釘子刺中。黏稠的血液從手臂上流下,她咬牙忍痛,將綁住雙手的麻繩在釘子上蹭。很快,棺材搖晃一下,她知道這是上官透的掌風。接下來劍聲響起,她聽到上官透的悶哼聲,更是滿頭大汗地摩擦麻繩。
在繩索快要蹭斷時,雪芝突然聽到一聲慘叫。因為木頭太厚,聽不出來叫聲是誰的。她飛速掙脫麻繩,掀開棺材蓋,坐起來。然而,眼前的一幕,卻令她驚愕得說不出話:上官透站在離她最遠的位置,中間是柳畫,柳畫後麵,是緊緊掐住她肩膀的夏輕眉,夏輕眉後麵才是釋炎。上官透手持夏輕眉的劍,渾身是血。柳畫的胸膛已被貫穿,這一劍直指向夏輕眉的胸口。雪芝原以為,是上官透奪走夏輕眉的劍,夏輕眉和釋炎又用柳畫來抵擋攻擊。而柳畫奄奄一息,望著夏輕眉,眼中含淚:“夏郎……你妒忌上官公子,我愛慕他……我曾想過,你的妒忌,可否與我有關……”
夏輕眉也受了重傷,此時正撫著胸口,百般錯愕地望著她。她吐出一口血,咳了幾聲,說出最後一句話:“而一切終究不過是捉風捕月……一枕邯鄲,一生荒唐……”
雪芝將棺材推翻,重重摔倒在地,握住地上的刀,斬斷腳上的麻繩,提刀衝出去。侍從們紛紛上前阻攔,除了其中一名高挑者無動於衷。釋炎和夏輕眉見狀,臉色大變,竭力阻攔上官透。這時,一個聲音從上方響起:“手持人質,居然都能讓她跑掉。養兩條狗,也比你們有用。”隨後陰風四起,一道黑影在亭前躥過,劃出圓形弧線。上官透上前,卻沒能攔住他。他已擋在雪芝麵前,一把將她攬到懷裏,以劍指喉。
上官透怒道:“放開她!”
宇文慕遠道:“揮劍自裁,否則,我會親手殺了她。”
“不是今日要與我一決雌雄嗎?拿一個女子作要挾,你還算是個男人?”
“上官透,不是每個人都和你一樣,頗有君子風範。我自小在重火宮長大,隻以完成任務為己任,不擇手段。”宇文慕遠雙眸漆黑,毫無感情,“我數十聲,你若不死,便是她死。而後,我們再一決勝負。十。”
上官透看他一眼,又看看雪芝,整個人都已僵住。雪芝道:“不要,不要聽他的!哪怕你死,他也不會放過我!”
“九。”宇文慕遠冷漠地數道,“八。”
上官透如何也想不到,如今他已變成了天下第一,居然還會遇到七年前的窘境。為同一個人,又受同一個人脅迫。這一刻,他不是不能冒險去救雪芝。他看了一眼宇文慕遠上方的磚瓦,知道隻要以掌力擊中那裏,此地變回坍塌,化作廢墟,他們會統統落入水中。隻要他的身法足夠快,或許能救回芝兒。
“七。”
雪芝急道:“透哥哥,不要做傻事……你走吧,不要管我!他不會殺我的!!”
上官透又看看雪芝,那把劍正牢實地靠在她的脖子上。他確實可以嚐試救她,但萬一宇文慕遠一個衝動、一個手滑,真的一劍下去,芝兒便會……
“六。”
雪芝哭出聲來:“快走啊!”
上官透已無力感到憤怒,或去做出任何冒險的事。尤其是在現下,他已知道雪芝對自己的情意,哪怕隻有一成的危險,他也不願嚐試。他知道,如果自己死去,宇文慕遠斷不會殺她。因為,這人想要的不僅是她的重火宮,還有她本人。可是,自己可甘願這樣,又一次與芝兒錯過?
“五。”
他記得那一年,大雪飛揚。他與她尚且年少,她自風雪中跑來,傷痕累累,逃入他懷中,輕輕念道,似月君心,東昨西今。不悲落花,悲妾癡心。會那樣望著他的芝兒,又怎可能會變心?他恨自己對她不夠信任,才會導致此刻的局麵。既然如此,苦果也該是他來受。他握緊劍柄,將它慢慢舉起。
“四。”
雪芝麵色蒼白,聲音顫抖:“上官透,你若是敢下手,我便隨你共赴黃泉!”
上官透篤定道:“你舍不得,你還有適兒。”
“三。”
“上官公子,若我是你,便不會照他的話去做。”聽聞此言,三人均朝聲音方向看去。這時,那個一直不曾行動的高挑侍從走出隊列,鬥笠下的麵容虛虛實實。宇文慕遠隻是頓了頓,終究不為所動,繼續道:“二。”
聽見這個數字,上官透焦慮道:“為何?”
“因為,他對雪芝用情之深,怕是不亞於你。”
上官透蒙了,不理解為何一個小小侍從,說話會如此沉穩篤定。倒是宇文慕遠,被人踩了尾巴般提高音量道:“胡說八道!重雪芝是我仇人的女兒,我對她有意?這怕是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話!”
“若你想報仇,早可動手,為何要等到今日?”見對方語塞,這侍從又道,“若你隻是想慢慢折磨她,為何這麼多年都不曾勉強過她,甚至綁走她的這段時間,連她的手指都不曾碰過?”
“你是什麼人?你又如何知道我沒碰過她?”
“那你下手殺了她看看?”
宇文慕遠目光寒冷,掃了一眼釋炎和夏輕眉:“你究竟是誰?為何會混入此地?”
“我是這丫頭的父親。”
宇文慕遠先是一愣,而後恢複清醒:“不可能。林宇凰比你瘦,也比你矮。釋炎,去把他鬥笠摘掉。”
釋炎剛前進兩步,那人已緩緩道:“如你所願。”而後,他摘下了頭上的鬥笠。也是同一時間,在場所有人都停止呼吸,錯愕地望著這人。此地,水聲激越,有金羽之木,龍鱗之石,黑鴉在蒼穹中盤旋,歌出一首枯萎的金秋。任誰也不會料到,在這荒涼之地,這樣一個打扮樸素的人,會有這樣一張俊美到不真實的臉孔。最訝異的人,莫過於雪芝,她倒抽一口氣,淚光閃爍地望著他。宇文慕遠則似被抽了魂魄般,手一軟,鬆開了她。雪芝被放開後,即刻狂奔過去,停在那人麵前,還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結結巴巴道:“騙、騙人啊……”
那美男子笑道:“多年不見,頭一句話便是‘騙人啊’。芝兒的脾氣,真是過多少年都不會改。”
聽見熟悉的聲音,雪芝猛地撲到他懷裏,孩子般號啕大哭起來。看見這一幕,旁人都傻了眼,上官透尤甚。重逢這段時間,雪芝都從來不曾對他如此依賴撒嬌,這男子和她到底是……他原是滿腔醋意,再抬頭看一眼男子的臉孔,驟然發現,原是和她有八九分相似。果真,他聽見她哭道:“爹爹,爹爹!您居然還活著,這肯定不是真的,我肯定是在做夢!”
“芝兒乖,晚些再說我的事。”男子望向宇文慕遠,“遠兒,如今你已知道所有事,可是想找我複仇?”
宇文慕遠久久不語,四周隻有鴉鳴淒惶。終於,“當”的一聲輕響,他落了劍,跪在地上,垂下腦袋,哽咽道:“義父,遠兒不敢……”
釋炎作為老一輩人,早已認出了這男子的臉。而聽見雪芝一聲“爹爹”,宇文慕遠一聲“義父”,夏輕眉也頓時明白,這男子便是名滿江湖的大人物——重蓮。他才剛出現,公子便已被降伏,接下來恐怕情勢不妙。他拽著釋炎,小聲道:“快逃。”語畢,一起跳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