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決戰傲天(2 / 3)

然而,他們動作劇烈,人數過多,木橋突然從一端斷裂,所有人急速下墜。柳畫的屍體第一個落入河中。重蓮拉住雪芝,雪芝拉住上官透,幾人往上一躍,跳到岸邊。雪芝還沒站穩,腳已被一雙血淋淋的手拽住。她低頭一看,夏輕眉化作來自地獄的惡鬼,用一雙幽幽的眼睛看著她。她恐慌至極,驚叫了一聲。可是很快,夏輕眉便被另一隻手拽住,拖到了河中。橋身依然貼著岩壁搖晃,下方河水不知幾時起,變得顛委勢峻,蕩擊益暴。

見上官透探頭去看,重蓮道:“窮寇勿追。”

上官透這才轉過頭來,謹慎又有些怯意地對重蓮拱手:“見過嶽父大人。”

“誰是你嶽父,你都已經休了我。”雪芝挽住重蓮的胳膊,一臉不悅,“爹爹,都是他害我吃這麼多苦。我們還是來聊聊您的事吧。”

重蓮微笑道:“好。”

遲光落下舂,濕霧裹住樹木,太陽泱漭的餘暉灑滿大地。有毛毛細雨飄落,清雲深灰摻金,團團遊走抱岩峭,離地麵這樣近,頃刻間覆蓋整片天下。這天夜裏,光明藏河岸邊,因過度寒冷和傷痛,夏輕眉睜開雙眼。他茫然若失地看著河岸、湍急的河水,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虛。柳畫的屍體早已不知被衝到了何處。然而,她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他卻是再也忘不掉:“一切終究不過是捉風捕月……一枕邯鄲,一生荒唐……”

此刻,釋炎的聲音自他身後響起:“你醒了。”

夏輕眉嚇了一跳,勉強撐著身體靠坐在岩石上。隻見釋炎盤坐在篝火旁,閉著眼,正在練功打坐,燮理內息,金色袈裟閃閃發亮。夏輕眉道:“你為何不回少林寺?”

“老衲走火入魔,再活不了多久。”

“所以呢?所以你要拉我陪葬?”

“那自然不會。老衲是息心客,必當忘懷狎鷗鰷,攝生馴兕虎[ “忘懷狎鷗鰷,攝生馴兕虎”:出自劉宋·謝靈運《過瞿溪石室飯僧》。

]。阿彌陀佛。”釋炎緩緩睜開蒼老的雙眼,“況且,公子仍年輕氣盛。雖然相貌上有些缺陷,但以前也是個地道的貌美公子。”

夏輕眉默默地看著釋炎,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這樣古怪的對話,他無法繼續。

“美公子甚善。”釋炎一邊說著,一邊摘下假胡子,那光禿禿的臉在火光下更顯皺紋疊起,他聲音越來越怪異,“沒有《蓮神九式》也好,老衲便乘四等觀,脫三界苦,隻是,要有勞公子替老衲實現最終心願。”

“什麼心願?”夏輕眉微微一怔,很快又反應過來,顫抖地往後縮,“不,不,你讓我死。”

“老衲可舍不得。”釋炎想了想,將那張蒼老卻故作嫵媚的臉轉過來,朝著夏輕眉微微一笑,“不,是人家舍不得。”

夏輕眉顫聲道:“你殺了我,殺了我,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火光在釋炎的臉上跳躍,同時也將大片鵝卵石染成金色。在這金色鵝卵石上,一個高大卻佝僂的光頭影子站了起來。影子被拉得很長,下一刻間,便將蜷縮在地麵的影子覆蓋……

既然爹爹回來,與上官透的恩怨,也暫可拋之腦後。雪芝和重蓮、宇文慕遠一起回到重火宮,路上詳談過後,才知道,原來當年爹爹確實命在旦夕,也不願死在重火宮內,為他們徒增傷痛。他把所有人都支出去,便自行出離重火宮,投身江河。然而,他卻被一名無名老僧所救。這名老僧說,反正你是將死之人,不如與我同行。他同意了,便與老僧一同離開華夏境內,去了西海仙山。原來,老僧是世外高人“西海摩尼”,淹通奇門淨心之術,用奇術暫時緩解了他的病情。但《蓮神九式》對身體損傷巨大,波及心肺,在後來的十多年裏,他都時常發病,不確定自己是否還能活下去。想到回來隨時可能再死一次,會令雪芝和宇凰更加傷心,他便未試圖聯絡他們,告知自己的下落。直至這兩年,病情逐漸穩定,確定十年內再無性命之憂,他才總算決定回來。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之內,林宇凰都得了失心瘋般,對重蓮溫柔體貼,百依百順,是放在胸腔裏怕被真氣傷了,捧在手裏怕被刀光劍影閃了,其肉麻程度,讓雪芝都看不下去。同時,經過長年累月的吃齋念佛,重蓮對武林之事更加寡欲,連回宮之事,都不願張揚,隻願與林宇凰長相廝守。一天下午,重蓮看見雪芝為宮內要務忙得焦頭爛額,禁不住感慨,時過境遷,現在芝兒都成了大姑娘。林宇凰道:“老實說,要不是怕大美人覺得無聊,我還真想到永州山野買塊地,每天種菜喝酒過逍遙日子。”

聞言,重蓮眼睛彎彎地笑道:“耦耕園蔬,舂秫以作芳醪,舊穀以做菜,酒熟與君酌。天下至幸之事,莫過於此。”

林宇凰望著他半晌:“咱們就不能好好說話嗎?少爺聽不懂你那文縐縐的一套啊。”

雪芝迄今不明白,為何肚子裏墨水差這麼多的兩個人,可以這樣長久地在一起。最令人費解的是,他們倆都是絕世高手,卻還真的放下一切,到永州買地種菜去了。

因為重蓮歸來,宇文慕遠也放棄了複仇,卻也在心中有了打算。

這天夜裏,重火宮庭院內,繁花落盡,隻剩下櫻花樹的殘骸。宇文慕遠站在庭院中,長發垂落,背影美若水墨畫。他像從出生便在這裏一般,會一直在那裏等待,等上一世。庭院中空蕩蕩的,空氣冰冷,呼吸都會覺得鼻尖發疼。雪芝拿著幾件衣服,一步步走向他,沒有出聲。她知道,他感覺到她來了,隻是臉都沒有側一下。直到她把衣衫披在他的肩上,他才半側過頭,聲音低如冷沙:“宮主。”

這些年,他大多喚她“雪芝”。這個疏遠的稱呼,已經變得很是陌生。他素來很有自知之明,這樣喚她,想來是已經知道二人結局如何。這樣輕微的轉變,令雪芝不由得心酸,垂下頭道:“慕遠哥……”

他沒有答話,隻是從方才便一直在看路麵的一個石縫,想問問她:雪芝,你還記得那個縫嗎?

她小時靴子曾經卡在那個縫隙裏,然後摔倒,摔得滿腿都是血。她沒有哭,可是靴子拔不出,卻急得哭起來。後來,所有人都被她的哭聲引來,林宇凰拽著她的胳膊提她出來,說真替她丟人。雪芝卻跟他大打一架,漲紅臉說都是穆遠哥的錯,是他沒照顧好我。林宇凰當然繼續揍她,說她又賴賬到遠兒身上。但那一刻起,他便第一次感到,肩上有負擔:他穆遠,生來的職責,便是保護少宮主。那時候的雪芝小小的,他也比她高不了多少。可是看著小雪芝,他還是不敢靠過去——她一直都是那麼凶,同時那麼耀眼,那麼可愛,不是他能碰觸的。高高在上的少宮主,他從不敢奢求。

直到重蓮去世前,交代了他一些事。從那以後,雪芝不再那麼胡鬧,卻依然令他不敢接近——隻要一靠近她,他的心便會跳得很快,也越來越不敢和她多說話。那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他幾乎快要忘記。他隻記得,雪芝一直是個愛笑的壞脾氣姑娘,是頂著兩個衝天炮橫衝直撞的小丫頭。他無法說服自己,這個在自己麵前滿麵哀愁的美麗女子,是他發誓要保護好的小雪芝。他一直在努力,想要讓她開心。但是,他終究不是那個人。

漫天星鬥化作淒清的光,蕩漾在重火宮的碧波中,也把重火宮的飛簷反宇照成一片銀白。空氣寂涼,風中充滿枯葉潮濕的氣味,那是一個個夢遊的人,在黑夜中孤單地飄搖。雪芝站在夜空下,雨露被風吹開,化作一片片小刀,割傷她的皮膚:“慕遠哥,我知道你依然有心結,可是,這些年我也吃到了苦果。我多希望,我們能冰釋前嫌,能像從前那般……等你消氣,便回重火宮,好不好?”

宇文慕遠半側過頭,沒有回答,繼續轉過頭去。迄今為止,連義父都看透的事,她卻傻傻看不透,抑或是,她假裝看不透。他所有的轉變、憤怒、複仇,都是從幾時開始,因何而起……他不願細想,隻是悲哀地歎了一口氣,低聲道:“但願還有這一日。”

星光灑滿整個庭院。他縱身一躍,消失在黑暗中。

之後,雪芝留在重火宮,處理門派內務。她驚異地發現,原來在這四年,重火宮一直處於銀庫虧空狀態,學徒的學費、兵器交易、比武擂台收入等也不翼而飛。新來的弟子有的很有錢,學費最多交了十年的,還包括了住宿費和夥食費,這些銀子也毫無蹤跡。她知道這些都是宇文慕遠默認夏輕眉幹的好事,但還是氣得臉發白,隔了很久,才命屬下不要外傳,揮揮手讓他離開。原來,她失去的不僅僅是宇文慕遠。她立即派一批高手,去參加近日的擂台比武,再親自趕到京師,去尋找司徒雪天,賒賬找他進了一大批銅鐵礦。接下來大部分的時間裏,她都守在重火宮的工房,監督梓人鐵匠鍛造大量兵器,一件件親自檢查後,賣給各城最大的兵器鋪。重火宮從來不大量出售兵器,也很少將“重火境”三個大字標在劍柄上。這一回雪芝如此做,很多人衝著標誌,都願花高價買下兵器。原本重火宮賣給兵器鋪價格已極高,那些店鋪賣出去的價格,竟翻了三四倍。

很快,她收回了第一筆銀子,數目不小。隻是四年對一個門派來說,絕不是一段很短的時間。莫說恢複以前的財力,就現在的狀況,想要還清拖欠的薪金,都難如登天。據說近期內,幾個叛變的手下還以重火宮的名義,接了幾筆大的保鏢買賣,對方看是重火宮的名號,隻象征性地要了一丁點兒押金。但最後貨物被莫名卷走,沒了下文。賠償了護鏢的損失後,雪芝才發現今番欠的債,根本是個無底洞。於是,她做了殺雞取卵的事。

幾個月後,兵器譜大會排名巨變,月上穀黑帝劍拿下第一。隻是,武籍比武進入前十角逐,月上穀突然棄權。於是,第一依然是重火宮。明眼人都看出來,上官透不想得罪重火宮。可是,月上穀這幾個月聲勢擴張驚人,武功也已是泰山北鬥,不必多說。在財力方麵,又是鴻商富賈的聚集地。人們實在猜不透上官透的動機。大會結束之後,整個武林沸沸揚揚地傳出一個消息:重火宮高調出售《天啟神龍爪》和《飛花心經》的秘籍。隻賣給有威信和有聲譽的門派或者個人,價格麵議。

雪芝方才放話出去,朱砂已找過雪芝談話:“宮主,不管我們的財務再如何糟糕,您都不該把看家秘籍賣出去。這樣一來,我們缺的便不僅僅是錢財,還有我們的威嚴……”

雪芝笑了笑:“威嚴?誰說賣秘籍便是有失威嚴的事?你究竟是想重火宮繼續存活,流芳百世,還是用兩本秘籍,換回以前的威嚴?”

“可是,可是……總有別的方法啊。”

“你說,還有什麼方法?”

朱砂欲言又止,一直緘默。確實,這幾個月以來,雪芝已經用盡了所有的方法。再抬頭看看她,她不曾同時管理過重火宮的內外物役,連續不分日夜地操勞,讓她整個人瘦了一圈。朱砂更說不出一個字。雪芝道:“重火宮所有招式心法都是相輔相成的。除了《混月劍法》,你不能通過隻修煉任何一本秘籍,而到達高手的境界,這也是我們至今依舊神秘有力的原因。《天啟神龍爪》若無《帝念訣》的輔助,隻是普通的掌法。而《飛花心經》是為《混月劍法》而譜寫的心法,光會內功有什麼用?”

朱砂垂頭:“我知道了……”

“既然銀子可以再賺,秘籍也可以再寫。”雪芝說得自信滿滿,不容抗拒。

很快到了各大門派前往重火宮議價的日子。人比雪芝預期的要多,預設的三四十把椅子遠遠不夠用。但是,無論整個大廳多麼擁擠,站在最後一排的六個人周圍總是空蕩蕩的,無人靠近。那六人當中,帶頭的正是身穿白衣,頭戴黑麵具的七櫻夫人。隻是這一日,上官透沒有來。兩名童子一人捧著一個金線寶箱,站在雪芝身旁。寶箱的蓋子打開,嶄新的秘籍簿子靜靜地躺在紅絲絨上。一陣客套話過後,雪芝道:“先是《天啟神龍爪》,請各位出價。”

“五千。”

“五千五百。”

“五千七百。”

“五千八百。”

“六千。”

“一萬二。”

最後那個聲音一出,周圍的人都倒吸一口氣。然而七櫻夫人隻是嘴角微微揚起,等待著別人的發言。

“一萬三。”

“一萬三千五。”

“一萬四。”

“一萬五!”

七櫻夫人道:“三萬。”

一陣沉默後,有人大聲道:“三萬五!”

七櫻夫人道:“七萬。”

這下人們竊竊私語,目光都投向月上穀來的六個人。這已經遠遠超過雪芝的預料。她之前的打算是三萬,可裘紅袖喊價的方式是那樣特別,每次都翻一倍,讓別人無話可說——難道他們是上官透派來搗亂的?不知過了多久,人群中依然無人出聲。雪芝道:“好了,七櫻夫……”

“八萬!”一個略微發顫的聲音響起。

七櫻夫人則是淡淡一笑:“十八萬。”

這時,她身邊的一個血櫻子低聲道:“女人,二八一十六。”

“哦,對。”七櫻夫人回頭,也壓低聲音道,“唉,叫都叫出來了,別讓我丟人可好。”

半個時辰後,七櫻夫人讓人搬了六個裝滿銀兩的巨大箱子入門,將兩本秘籍納入囊中。人群漸漸散去,付了銀子之後,裘紅袖摘下麵具,歎了一口氣:“一品透真是越活越不灑脫。妹子,當年我第一次見你時,你還隻是個單純的小女孩兒,單純得讓我們都擔心,你會被他欺負。但我如何都不會料到,真正厲害的人是你。無論是作為一個人,還是一個女人,你都很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