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濤隻走到雪芝麵前,拍拍她的肩,道:“一品透很想見見他兒子。”
雪芝原想問,那他為何不直接過來見?但想想倆人多年未見,距離已離得太遠,她在太虛峰上說,想和他重歸於好,他的態度也難以琢磨,所以寧可一人挨著寂寞之苦,也不願再向上官透低頭。剛好,適兒時常沒日沒夜念著要回到爹爹身邊,她也感到頭疼。她讓人將適兒送到月上穀,下定決心,再想他也不會在三個月內讓他回來。上官透會知道,這些年她一點也不好過。
這之後,重火宮裏的一切都有了明顯的起色,不過有兩次小插曲,讓雪芝感到不好意思,又很不愉快。一次是護鏢的事。雖然試圖彌補過,但經過宇文慕遠之前的折騰,重火宮的信譽有了一定影響。可是突然一日,有人上門拜訪,主動送來了個大生意:從苗疆護送一批珠寶到洛陽,薪金過萬。條件是最少讓四大護法其中兩個當鏢師。這麼多銀子,雪芝當然同意。但等貨到洛陽,兩個護法回來以後,卻帶回來珠寶商說的話:“開始我原欲讓月上鏢局護送,但苗島主說近日人手資金緊缺,讓我們找重火宮。結果很是滿意,替我多謝雪宮主。”另一次是月上穀鬧事。一批月上穀的弟子喝醉了借酒發瘋,砸了重火宮安陽的武館,還傷了好幾個學徒。雪芝聽了這個消息,隻說叫他們賠償,但剛放話出去不多時便已後悔。很快,苗見憂親自拜訪了雪芝,賠禮道歉後說,因為穀內缺錢,所以不能賠銀子,隻好賠幾段布匹以謝罪。看著那幾車以寸計價的洛陽福氏錦緞,雪芝斷然拒絕。苗見憂笑盈盈地說,宮主這樣和我們撇清關係,是打算與月上穀過不去?雪芝說當然不是。苗見憂轉身便走。
發生了兩次“不經意”和“不小心”的事,雪芝少走了不少彎路。可是,上官透這樣刻意疏遠她,又在她麵前擺闊的氣勢,令她的自尊很受挫。她磨墨提筆,準備寫一封信去狠狠罵他一頓,結果這一寫,便是一個晚上不眠不休,扔了滿屋的廢紙團。可到最後,滿滿的長篇大論都被她盡數刪去,隻剩一句話:“上官穀主去了何處?還我兒來。”
她怕上官透回信冒失又被人發現,那之後便日日到驛站候著,但凡有長安來的信,便會去查個徹底。然而,等了近十日,除了門派事務信函,她並未收到任何長安人士的來信。到第十一日,她卻收到一枝來自蘇州的櫻花枝條。花枝下麵紮了一封錦書,打開一看,熟悉的飄逸字跡盡顯眼底,卻也如她惜字如金:
芝兒如晤:
折花逢驛使,寄予禹都妻。姑蘇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改編自北魏·陸凱《贈範曄詩》。此處意為:折花時遇到了信使,寄給禹都登封的妻子。蘇州沒有什麼可以送的,且贈一枝春日櫻花聊表我的思念。
]
透
尾聲 月上如畫
初春的蘇州,桃李爭豔。趕上廟會的時節,即便入夜,也照樣繁榮熱鬧。有頑皮的孩子跑過,撞散了枝頭上的櫻花。花瓣兒紅白相間,紛紛揚揚,漂在小橋流水中。一艘艘畫舫劃過,賓侶們在船頭飲宴,倦了便水宿春岸,僅留下淺淺漣漪。海浪人潮湧入德橋擠,公子哥兒在花下飲酒作對;年輕的姑娘們麵如桃花,手拿香噴噴的桂花糕;父母們帶著孩子圍在一起,看楊家將和牛郎織女的皮影戲;橋梁下,數對儔侶點著紙燈籠,含情脈脈地望著對方……然而,與這個熱鬧而歡騰的氣氛十分不合的,是街邊蹲著兩個人。此二人均撐著下巴,雙目無神地遙望遠方。他們身後放著竹簍子,裏麵裝了滿滿蔬菜般的東西。二人麵前均擺著攤子,攤上擺著菜渣子。攤旁掛著巨大的紅色牌匾,紙上是歪歪扭扭的毛筆字:芝麻藥鋪。
很顯然,這家芝麻藥鋪生意慘淡,無人問津。重適一臉愁容,眄視右邊的雪芝:“娘,你真的堅持要在這裏賣藥?我們出來有十五六日了吧,藥草賣出去有十五六根嗎?”
“是五六根。”雪芝哼了一聲,仰頭道,“我賣的藥數量雖不多,但賣出去的可都是極品。先是當歸,然後是鹿茸,再是人參……”
重適道:“當歸賣給了司徒叔叔,鹿茸賣給了紅袖姑姑,人參賣給了姥爺……”
“閉嘴!”雪芝目露凶光。重適縮成了一團。
這時,一群身穿白衣、手持細劍的人往前走著。原來靈劍山莊的人也來了,帶頭者是林奉紫和她的丈夫。雪芝激動起來,高呼道:“奉紫!”
他們回過頭。看到雪芝這個樣子,奉紫並不吃驚,隻是對著“芝麻藥鋪”牌匾笑了笑:“姐姐真是好生有趣,近日一直在賣藥嗎?”
“是啊,你們也來買一點吧?”
“好。”
見奉紫掏銀子,雪芝反而覺得不好意思,阻止道:“我開玩笑的,不用真買啦。”
奉紫反握住雪芝的手,笑得很溫柔:“這是我想買的,因為,我還想知道那人去了何處……”
雪芝看了一眼蔡誠,小聲道:“你說的人,可是慕遠哥?”
奉紫做了一個“噓”的動作,小心地點頭。雪芝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縫:“我們奉紫真是一片癡心。老實說,最近我也沒了他的下落。但願有朝一日,他會回來吧。”
“嗯,我明白。”奉紫看了一眼重適,眉開眼笑道,“適兒長得未免有點太像他爹了。”
“跟他爹一樣討女孩子喜歡,就是不知道武功像不像。”
“武功不論像誰,將來都會是個奇才。不過,上官穀主當真是越發厲害,現在我走在何處,都能聽到他的名字。前幾日他回了一趟洛陽,你不知道造成多大轟動,洛陽百姓傾城而出,跟迎接今上似的。姐姐,你可真是嫁了個好夫婿。”
雪芝原本心情甚善,聽見這等言論,卻不由得悶起來:“他才不是我的夫婿,我早被他休了。”
蔡誠道:“雪宮主,你這話可說得不對。上官穀主待你一片癡心,天地可鑒。我在外遇他數次,他每次必提的便是‘芝兒’,又如何會休你呢?”
重適也不高興道:“娘撒謊!爹爹命那麼多人來為他說好話,讓你原諒他,你都不理睬,還在外麵亂說話。娘親莫要再欺負爹爹了!”
此刻,對岸的仙山英州處,一艘畫舫緩緩駛來,一隻小草船也從橋下駛出。船上點滿蠟燭、插滿箭,船尾掛著一麵白旗,上麵寫著四個大字“卓不群號”,正迎風飄揚。這船並無船槳,兩個兵器鋪小廝拚命用雙腳刨水,奮力地推動船徐徐前進,力求與對麵的華美畫舫擦身而過。船頭站著一名偉岸男子,拖地長袍,頭戴黃金帽。他手持臉盆大的羽毛巨扇,朝被金甲完全包裹的臉頰煽風。黃金甲縫隙中,兩撇胡子有規律地隨風飛起。他遠眺禿山,目有憧憬,說話聲音朗誦宏偉詩篇般:“昭君夫人終於要流芳百世。”
這時,船尾的小廝不小心打翻了一根蠟燭。火悄悄燃燒了草船。趕往廟會的人都不禁停下來,看著這隻小草船,琢磨這草船上的箭和蠟燭有何深意。而這偉岸男子目空一切,眼中隻有遠處的禿山,也不知是在對誰說話:“諸位必定好奇我的身份,但我永不言說。”
“這一切,都讓曆史來評說吧。”說罷,他用巨大羽扇指了指那座禿山。
兩個小廝正拚命撲火。片刻過後,金甲將軍嗅嗅鼻子,轉而微笑道:“春天的味道。”
草船龜速前進,他身後寫有“卓不群號”的白旗在春風中熊熊燃燒。仲濤和裘紅袖站在仙山英州的門口,蹙眉看著燃燒的草船。仲濤一臉疑問:“這麼重的燒焦的味道,我都聞到了,這船的主人聞不到嗎?”
奉紫夫婦已經離開。雪芝未曾留意河麵上的動靜,隻是撐著下巴,呆呆地看著自己麵前的藥草。好不容易抽空遠離江湖紛爭,輕鬆自在地做想做之事,卻如何也開心不起來。她拚命阻止自己,切莫多想不應焦慮之事,然而,抬眼卻看見一個個公子淑女齊挑刺繡,萬種情傾意愜,羨煞旁人。這時,重適又冷不丁冒出一句:“我想爹爹了。”
雪芝在他頭上打了一拳,冷哼一聲沒出息的小鬼,痛得他嗷嗷亂叫。可收手之後,自己心情也相當複雜。這些日子,她確實聽到無數上官透在外褒揚她的傳聞,她也特意為了他的信箋來到此處,卻如何也拉不下臉主動找他。誰知這是否他又一個戲弄她的把戲?真是後悔自己選了此地賣藥草。蘇州,蘇州的橋,蘇州的水,蘇州的燈會……這裏載滿了多少回憶。
一江新雨,千樹欲煙。小月夜,岸邊碧絲中,桃花粉白探出頭,明明赫赫,清香醉人。春風是狡黠的貓兒,輕柔地撥弄花瓣。花瓣落成一場茫茫大雪,落滿雪芝一頭黑發。雪芝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歎道:“桃花雖好,我卻更喜歡櫻花。”語畢垂目,她看到一雙白靴。再一抬頭,一枝綻放的寒櫻出現在她的視野。她從未見過櫻花般,直直凝望著花瓣。其實,她並非驚訝這花枝,而是膽怯羞澀,不敢抬頭看贈花之人。街上行人紛紛停下腳步,留下他們欣羨的目光。雪芝回頭看看重適,他早已露出驚喜之色,煞風景地歡呼道:“爹爹,爹爹!”
但聞眼前的翩翩君子柔聲道:“在下複姓上官,長安人士,暫住姑蘇。對岸有滿盞黃金液,一院白玉枝,可否留姑娘片刻小坐?”
見雪芝沒反應,一隻戴著白玉扳指的手拾起藥草,那聲音多了幾分笑意:“還是說,要把這些都買下,芝兒才肯賞臉說幾句話?”
“沒錯。”雪芝終於抬頭。
頃刻間,萬物停止呼吸。桃花七裏飄香,兩岸垂柳玉樓,金縷紅袖。畫舫安靜地躺在河麵,在逍遙夜風中,喧囂城肆旁,悄悄前行。眼前的人終是摘下櫻花麵具,她又一次看見那雙琥珀色的眼。一份埋藏不住的心動在悄然滋生,和十年前一樣,不曾改變。
她對他露出微笑。
而江南如畫,人亦如畫。
【終】
君子以澤於
二〇〇九年七月一日重慶完稿
二〇一五年一月七日上海修訂
2009年初版後記
一直認為自己寫長篇小說有幾個顯著特點:一是時間跨度很大,二是主角的性格會隨著時間變化而變化,三是比較慢熱,四是人物眾多,五是文章情感愛憎分明。
好吧,最後一點是紙團們(本來想叫丫頭們,但是因為前段時間收到了幾封男性讀者的抗議信,才知道原來紙團不是個純女性群體……)歸納總結的。所以,《月上重火》秉承以往的風格,還是擁有以上特點。
其實最開始寫這篇小說的時候,計劃是十五萬字。大概是雪芝暗戀上官透,但是壞心又花心的上官透沒有留意到她的少女情懷,導致她本性爆發展開一係列複仇計劃,最後還是被吃得死死的輕鬆浪漫武俠文。
可是,動筆寫下故事沒超過三章,我就把之前的計劃全部刪掉,重新擬訂提綱。《月上重火》有一個比較完整的大背景和沉重的開頭,高潮卻沒有一點波折,全文是否就會顯得有些頭重腳輕了?所以,在某個夜黑風高的夜晚,我對著屏幕陰森一笑,有了《月上重火》第二部後期的構思,也就是上官小透的尋妻之旅。
之前《月上重火》的連載由於出版的緣故,後期雪芝、穆遠大變身、上官透重現江湖的部分都斷了。其實這一段才是我最愛的,也是最具有個人風格的。所以,也很遺憾地不能立刻看到讀者們的反應。總覺得……會非常好玩喲。
在後期趕稿的時候,曾有一段長達兩個月的瓶頸期。因為雪芝對仇人的恨非常難以拿捏,她複仇的段落我重寫了很多次都覺得蠻奇怪的,最後寫得沒有激情了幹脆停掉,在兩個月後的某一日靈光乍現,一揮而就。而那之後都是我擅長的劇情,也就寫得非常順暢了。
完稿以後,我把全文讀了兩遍,也把之前一些缺漏和忘記的伏筆彌補上。同時發現,上官透還真如我寫,是我寫的所有男主角中最幸運的一個。雖然他中途經曆了一點小小的挫折,但是到最後他還是非常幸運地江山在握、美人在懷。
因為下定決心這篇要寫大團圓結局,我再看看穆遠的安排,似乎是有點不厚道,而且加重了故事的悲情氣氛。所以,我決定放下屠刀,在最後一章減少了對穆遠的煽情成分,增加了人氣角色卓老板的出場——有人說他是我,no,no,他當然不是我,我的形象還是比他光輝一點的。
之前寫的長篇小說,不論結局如何,在寫完了以後我總會感到一絲絲惆悵和悲傷。有時寫的是喜劇,卻依然有種空空的,失去了一些東西的感覺。有時寫悲劇,更是讓我在淩晨五點號啕大哭起來。那時候我還處於叛逆期,心思很敏感,還把正在睡覺的老媽給吵醒,真是非常不好意思。
但是,《月上重火》不一樣。把修改過的稿再讀一遍以後,確定這是有我所有完結作品中,唯一沒有帶給我惆悵和悲傷的結局。雖然中間的情節也折磨我不少,但寫到最後一句的時候,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很幸福,就像是親眼看到了自己最珍視的人回到身邊一樣。故事圓滿落幕後,我相信自己終於擺脫掉了虐人王的形象,回歸最初原始的感動……
所以,在這兒對所有親愛的紙團們以及新讀者們說一下:非常感謝你們能夠如此耐心地看到這裏,希望你們會喜歡《月上重火》!
2009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