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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一夜之間,天氣便轉暖了。

又仿佛是一夜之間,山裏的野花便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這些花,就像是忽然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紅的、黃的、粉的,在一絲一絲從草甸子上吹拂過的山風中挺著胸、昂著頭,舞蹈般地搖曳。

我們這個地方就是這個樣子,每年的春天都要姍姍來遲,就仿佛是街頭上那群耄耋老人扭動著的大秧歌兒,先是往前挪兩步然後再往後退三步,之後再向前挪三步然後緊接著又往回退兩步,左挪右挪、前進後退,盡管鑼鼓點兒敲得很緊密,嗩呐吹得也震天動地,但卻總前進不了多少。等到了某一天,清晨人們推開房門,忽然捕捉到了彌漫在空中的一股濃烈的青草的味道,意識到春天已經走進了草甸子,可是還沒等人們換好春裝,在某一天的夜裏,春天竟然又在人們的睡眠當中悄然地消失了。

我們這裏的春天格外地短暫。

短暫得讓人稍不留神就過去了。

好在春天走了之後,沒把那些盛開的花也一股腦兒地帶走,它把它們留在了草甸子上。

被留在草甸子上的這些鮮花,都有著與各自相稱並且漂亮的名字。藍色的,呈五角形,尾部拖著五個漏鬥一樣尾巴的叫蔞蒿;紅色的,張開著六片花瓣兒鮮嫩欲滴的叫山丹;花蕊伸得老長,而花瓣卷曲著的散發著丁香一樣味道的叫苟麗子。不過,盡管各式各樣的花各有其名,然而,這片草甸子卻一直沒有一個稱謂。

草甸子沒有名字。一直沒有。

好像從來就沒有。

人們隻知道它叫草甸子。

人們隻管它叫草甸子。

無論是誰,無論是到那裏去采花、采蘑菇還是遊玩,一律都說,走,上草甸子上去。

草甸子沒名字。這讓人聽起來不免會覺得有點兒可憐。它的上麵布滿了那麼多有名字的鮮花,長滿了那麼多有名字的蘑菇,並且它就坐落在長白山山脈的腳下,可是它自己卻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

我在一張常用布簾遮擋著的軍用地圖上曾經看到過這塊草甸子,或許是因為草甸子這三個字不能代表它所在的地理位置,或許是草甸子這三個字不足以說明它所在位置的重要性,因此,上麵用一個數字作了標注。在四周連綿不斷的長白山山脈的圍攏當中,草甸子像是一個被嗬護的嬰兒,很安靜、很愜意地躺在中央,在它的上麵,印著一個阿拉伯數字“6”。

跟廠裏的許多人一樣,我一直沒有用“6”這個阿拉伯數字稱呼過草甸子。

我覺得用它來代表草甸子有點兒滑稽可笑。

我覺得它跟草甸子一點兒也不沾邊兒。

我曾經問過比我早進廠一周的小郝,問他這麼漂亮這麼遼闊的草甸子,為什麼一直就沒個名字。小郝說他也不知道。說完了就煞有介事地跟我說,其實用數字來標示這塊草甸子完全是戰備的需要,完全是為了體現它的重要性。他問我,能看出這塊草甸子戰略位置的重要性來嗎?我搖頭說看不出來。於是,他就拿石頭在地上很耐心地畫,他先畫出了封閉在草甸子四周的長白山,之後又在草甸子的位置上標注了阿拉伯數字“6”,說,你看,這塊草甸子的當中是什麼?我順著他手的移動,說,當中是咱們廠。他說,對,當中就是咱們廠。他很仔細地在地上畫出了廠區的概貌,這其中包括各車間的位置以及禁區的所在位置。他拿石頭反複地在禁區上點著,說,對於咱們廠來說,6號,也就是草甸子就像是一塊隔離帶,這塊隔離帶十分開闊,開闊就具有相當高的戰略意義,這點你懂嗎?我似懂非懂。我含含糊糊地搖頭。小郝就扔了石頭很不屑地說,你成不了戰略家。他說,開闊地的作用很大。聽說過邱少雲的故事吧?邱少雲潛伏在敵人碉堡前的開闊地裏,為啥一動都不能動?為啥身上著了火也不能動?因為稍微一動就會立即暴露。

我開始有點兒明白開闊地的戰略意義了。

幾十年之後,“TZ行動”的絕密文件解密,我從那份曾經的絕密文件當中看到了多次被提及的6號,才知道了這塊草甸子曾經在“TZ行動”當中所起到的作用。

那時候我才覺得它就應該叫6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