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大火就越過了大河,從東岸燒到了西岸!大河從百多公裏外的草原上奔流下來,本是東西流向的。到了機村附近,被大山逼著轉出了一個巨大的彎。河水先北上一段,再折而向南,又變回東西流向。
大火,就起在這個巨大的彎弓似的轉折上。
河的南岸就是那個半島,半島頂端森林茂密。半島的後半部靠近縣城。縣城周遭的群山經過森林工業局一萬多人十多年不休不止地砍伐,隻剩下大片裸露的岩石,和泥石流在巨大的山體上犁出的寬大溝槽了。所以,大火起來的時候,忙於史無前例的偉大鬥爭的人們並沒有十分在意。反正有彎曲的大河劃出了疆界,那大火也燒不到哪兒去。燒過的樹林,將來砍伐,連清理場地的工夫都可以省去了。但是,森林畢竟是國家財產,誰又能不做做搶救的樣子?
這個時代,把人組織成整齊隊伍的效率總是很高。很快,一隊隊整齊的隊伍就唱著歌,或者乘車,或者步行,奔失火的地點去了。而且,這些隊伍還不斷高呼著口號。但沒有一句口號是有關保護森林的,那樣就沒有政治高度了。
口號是:
“捍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捍衛無產階級司令部!”
但這上萬人的救火大軍並沒有開進森林,而是一卡車一卡車拉到森林沒有失火的大河這一邊,沿著公路一線展開,眺望對岸的大火,並且開會。
這場山火起因不明,一個幹旱的春天,任何一點閃失都可以使山林燃燒起來。
但所有的會議都預先定下調子:階級敵人破壞!人為放火!
所有會議都隻有一個目的,把這個暗藏的階級敵人揪出來。據說,有三個人因為具有重大嫌疑被抓起來,押回縣裏,投進了監牢。一個,混在紅衛兵隊伍裏,卻沒有一個人認識他,他自己聲稱是從省城大學裏來的造反派,來這裏是為了傳授造反經驗,但沒有人相信他,而被斷定是空投下來的台灣特務。那些年頭,確實有降落傘,或者大氣球不時從天上落下,但是,除了一些傳單、收音機,甚至糖果隨之落下,從來沒有見過有人跟著掉下來。這些東西,也確實是從台灣升上天空,一路順風飛行,飛到這裏,風遇到高大的雪山,無力翻越,降下山穀,這些東西也就跟著降落下來了。
還有一個,好多人都知道是個瘋子。這個養路工人,老婆跟一個卡車司機私奔,他的腦子就出問題了。他是一個打過仗的轉業軍人。時時都有想幹一番驚天動地大事的想法。一部卡車翻了,他會聲稱,是他推到河裏去的。一段泥石流下來,掩埋了公路,他會聲稱,是他把山最後一點可以支撐這些累累泥石的筋脈挖斷,才導致這樣的結果。公路一阻斷,卡車堵到好幾公裏長。他會對著這長蛇陣嗬嗬大笑。會還沒開,看到上千人聚集在平常沒有幾個人的道班來,帳篷把所有空地都占滿了。他又樂得哈哈大笑,宣稱是自己放了這把火。全道班的人都來證明他是一個瘋子,但沒有用,瘋子還是被一繩子綁了,讓幾個戴紅袖章的人押走了。
更沒有人想到,公社林業派出所的老魏也在這三名縱火嫌疑犯之列。這個指控是他手下造反的警察提出來的。他的縱火嫌疑是推論出來的。第一,他數次對機村的縱火犯多吉的罪行進行包庇與開脫,這是前科。而近因是他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有嚴重抵觸情緒,對運動中失去了所長職務心懷不滿。
起初,老魏堅決不承認這個指控。但是,當他要被帶走時,他提出如果讓他留在火場,他就承認這個罪名。他說:“我懂得這些山林的脾氣,又常跟當地老百姓打交道,也許能對你們有什麼用處,來減輕我的罪過。”
這樣,他才在火場了留了下來。
這時,大火距離他們隻有兩三座小小的山頭了。灼熱的氣流一股股迸射過來,所到之處,人掩麵而走,闊葉樹上剛剛冒出的一點新芽立即就萎縮成一個烏焦的小黑點,參天的老鬆樹幹上凝結的鬆脂嗞嗞融化。看到這情景,留下來的老魏提出建議:“看見了吧,對麵坡上,那些老鬆要趕緊派人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