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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越過了河流這道天然屏障後,就燒到了機村東南麵巨大的山峰背後。離火更近的機村反而看不到高漲的火焰了。大片的煙霧幾乎遮住了東南麵的全部天空,穿過煙塵的陽光十分稀薄,曙光一樣的灰白中帶一點黯淡的血紅,大地上的萬物籠罩其中,有種夢境般離奇而荒誕的質感。

空氣也不再那麼劇烈地抽動了,但風仍然把大火拋向天空的灰燼從天空中撒落下來,就像一場沒有盡頭的灰黑細雪。還不到兩天時間,機村的房頂,地上,樹上,都覆蓋上了一層稀薄的積塵,更加重了世界與人生都不再真實的質感。

莊稼地裏最後的一點濕氣都蒸發殆盡,快速枯幹的禾苗反倒把最後一點綠意,都蒸發到了枯葉的表麵,所以,田野反而顯得更加青翠了。

格桑旺堆伸手去撫摸那些過分的青碧,剛一觸手,幹枯的禾苗就碎裂了。麵對此情此景,格桑旺堆感到自己還笑了一笑。但他並沒有因此責怪自己。中國很大,這個地方糧食絕收了,政府會把別的地方的糧食運來。他也隻是因為一個農人的習慣,因為擔心才到莊稼地裏來行走。他擔心村裏出去的年輕人的安全,他特別不放心索波,這是個冒失而不知深淺的家夥,而他被鼓動起來的野心更會讓他帶著夥伴們不顧一切地冒險。十幾年前,他也是索波一樣的積極分子。那時,共產黨剛剛使他脫去了農奴的身份。和索波一樣,他最初當的也是民兵排長。然後是高級合作社社長,公社化後,就是生產大隊的大隊長了。共產黨幫助他這樣的下等人翻了身,造了土司頭人的反。但索波這樣的年輕人起來,卻是共產黨造共產黨的反,這就是他所不明白的事情了。

他想,他們隻是永遠喜歡年輕人嗎?想到這裏,他竟然又笑了一下,這回是因為心裏的迷茫與失落之感。

他明白,這樣的情形下,索波們其實早就不需要他來操心了。

但他還是共產黨培養的領頭人,理所當然地要擔心機村不能平安渡過這場劫難。

格桑旺堆自己都知道,他並不是一個聰明的人。但他總是能夠讓各種各樣的人都來支持他。

關於機村的森林,他依靠的向來就是兩個人。一個,公社派出所的老魏;一個,就是會辨別山間風向的巫師多吉。現在,老魏被人造了反,多吉逃出監獄藏在山裏,再也不能拋頭露麵。他決定還是要去探望一下多吉。這樣的時候,有一件事情可幹,他的心裏反而可以安定一些。

一路上,他不斷因為口渴而停下來,趴在溪邊大口地喝水。大火還沒到,但空氣卻被烤灼得十分幹燥了。當他跪在溪邊潮濕鬆軟的泥地上,高高地撅起屁股,把臉貼向清涼的水麵,聽見清水咕咕地流進喉嚨,把一股清涼之氣沁人肺腑時,卻沒來由地想像自己正從山林裏出來,舉起獵槍,瞄準了這頭在溪流邊上痛飲不休的熊。沒想到,這樣的時候,這些水酒一樣讓他產生醉意,恍然中,都不知道自己是一個獵人還是一頭熊了。

這讓他感到更多的不祥,他馬上焦躁地起身上路,直到幹燥的空氣使他胸膛著火,逼迫他在溪流邊再次俯下身來。同時,他靈敏的獵人耳朵也聽得出來,就在四周的林子之中,許多動物不是為了覓食,也不是為了求偶,而僅僅是因為與人一樣,或者比人更加強烈的不安,在四處奔竄。

動物們有著比人更加強烈的對於天災的預感。

多吉洗了溫泉,在傷口上用了藥,躺在幹燥的山洞裏。見到大隊長也不肯抬起身子,臉上還露出譏諷的笑容:“看你憂心忡忡的樣子,天要塌下來了嗎?”

平常,他對多吉的這種表現心裏也是不大舒服的,但今天,看見這個逃亡中的家夥,還能保持他一貫的倨傲,竟然感到喝下清涼溪水一樣的暢然:“我放心了,多吉啊,你還能像這個樣子說話,我就放心了。”

多吉並不那麼容易被感動:“牧場上草長好了,肥的是人民公社的牛羊,那是你的功勞,罪過卻是我的。你是怕我死了,沒人替你做了好事再去頂罪吧。”

“你的功勞我知道,機村人全都知道,上麵的領導老魏他們都知道。”

多吉猛地從地鋪上坐起身來,但臉上倨傲的神情卻消失了:“老魏,老魏被打倒了!我呢?他們想槍斃我!”然後,他又沮喪地倒在鋪草上,“我看你這個大隊長也當不了幾天了。”

“但我今天還是——人民政府任命的大隊長!”

“咦,你這個家夥,平常都軟拉巴嘰的,這陣子倒硬氣起來了!”

格桑旺堆的眼睛灼灼發光:“機村要遭大難了!我要讓機村躲過這場大難!”

“你是說山林裏的大火嗎?你還沒有見過更厲害的大火。縣城裏那麼多人瘋了一樣舞著紅旗,要是看到那樣的大火,你就沒有信心說這樣的話了。”

“……”

多吉沉入回憶,臉上浮現出恐懼的神情,他喃喃地說:“山林的大火可以撲滅,人不去滅,天也要來滅,可人心裏的火呢?”他搖搖頭,突然煩躁起來,“你走,操心你自己的事情去吧,不要再來找我了。機村的多吉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格桑旺堆堅定地說:“我沒有時間久呆,但你要給我好好活著。為了機村的平安,我會來找你的。想死,還不容易嗎?隻要機村平安渡過了這場劫難,我願意跟你一起去坐牢,一起去死。”

然後,他頭也不回走出了山洞,說到死,他心裏一下變得一片冰涼,在這呼入胸膛的空氣都像要燃起來的時候,這冰涼讓他感到一種特別的快感。他這樣不說聲告別的話就走出山洞,是不想說出自己的預感。他最近才犯過一次病。每次犯病,他都會看到死神灰白的影子。這次,突然而起的大火使滿天彌漫如血的紅光,使他更加堅信死期將至的是那個夢境。那頭熊蹲踞在夢境中央。那頭熊是他多年的敵手。這樣的敵手,是一個獵手終生的宿命。

和這頭熊第一次交手,他就知道,自己遭遇獵人宿命般的敵手了。那一次交手,那頭熊掙出了他設置的陷阱。正常情況下,逃出陷阱的野獸一定會慌忙地逃之夭夭。但這頭熊沒有。格桑旺堆從空洞的陷阱中撿起幾根熊毛,打量著浸濕了泥巴的一點血跡時,聽到了熊低沉的叫聲。抬起頭,他就看到了那頭熊,端端正正地坐在頭頂老樺樹的樹杈上。

格桑旺堆呆住了。

那頭熊隻要騰身一躍,就會把他壓在沉重的身子底下,他連端槍的機會都沒有。但那頭熊隻是不懊不惱地高坐在樹上,小小的眼睛裏射出的光芒,冰錐一樣鋒利而冰涼。這對獵人來講,是一個更嚴重的挑釁。所以格桑旺堆不能逃走,他隻能站在那裏,等著熊泰山壓頂般壓下來。死於獵物之手,也是獵人善終的方式之一。

熊卻隻是伸出手掌,拍了拍厚實的胸膛,不慌不忙地從樹上下來,從從容容地離開了。這段時間,獵手都站在熊的身後,他有足夠的時間舉起槍來,把這獵物殺死十次八次。但格桑旺堆卻隻是站在原地。他已經死去一次了。他沒有看到熊的離去,而是恍然感到時間倒流一樣,看到已經被身軀龐大的熊壓成肉餅的那個人像被仙人吹了口氣,慢慢膨脹,同時,把擠壓出身外的那些血,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吸回體內,骨頭嘎巴嘎巴複位,眼睛重新看見,腦子重新轉動,但那頭熊已經從容消失於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