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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回來。”

“我不會回來,我不能讓多吉一個人悲涼地躺在山洞裏,我不能讓一個一心要救機村的人,死去之後,靈魂都無人超度。”江村貢布掀開門簾,通紅的火光把他照亮了,他帶著挑釁的口吻說,“告訴你們吧,我要去給那人念些度亡的經文。”

舉槍的人擦了把沁上額頭的汗,把槍插回了腰間,說:“這個人瘋了。”

沒想到江村貢布又一掀門簾走了回來:“我還有句話沒有對大隊長說。”

江村貢布對格桑旺堆說:“多吉的事你放心,你把他交給我是算是找對人,你當上大隊長以來,很少做過這麼對頭的事情。多吉的後事,你一個俗人不懂得他,也幫不了什麼忙。”

江村貢布這一回是真的走了,警察也沒有再掏槍。一直沉默的格桑旺堆突然像一頭野獸一樣咆哮起來:“放我出去!”

警察都拔槍在手,格桑旺堆說:“我要救我的村子,你們想為這個打死我嗎?”

幾個警察撲上來,有人鎖他脖子,有人擰他的胳膊,但他怒吼著,像一頭拚命的野獸一樣掙紮了一陣,幾個警察便都躺在了地上。老魏示意那幾個警察不要動,自己想上前來安撫這個狂怒的人。他吧嗒著嘴唇,模仿著機村人安撫騷動的家畜的聲音,但他剛剛湊近身子,就被格桑旺堆重重地摜在了地上。這回,格桑旺堆拉著一個警察,直接衝進了正在做最後部署的指揮部的帳篷。他替那個警察把槍掏出來,拍在了領導的桌上,他說:“如果我有罪,你就叫他槍斃了我。如果沒有,就放了我!我不能眼看著大火燒向我的村子,而坐在那裏什麼也不幹!”

“猖狂!我以縣革命委員會的名義,以救火指揮部的名義,撤了你的職!”

“我不要當什麼大隊長,我隻要你們準我救火。”

“把這個人拉出去,我們在開會!”

格桑旺堆發了蠻力,把前來拉他的索波和另一個民兵都摔倒在地上了,他嘶聲喊道:“開會!開會!少開幾個會,就輪不到現在這麼緊張了!”

“把這個人給我綁了!”

差不多是所有人同時發力,把野獸一樣狂怒的格桑旺堆撲倒在地上,綁了起來。格桑旺堆還在大叫,一張毛巾把他的嘴給結結實實地堵了起來。這時,遠處的火牆又升起來,每一次火焰的抽動,都在抽動帳篷裏本來就緊張的空氣,所有人的感覺都是快要喘不上氣來了。在這個會上,索波被宣布為機村的大隊長。上任的大隊長第一件事情,仍是派人帶隊伍上山。

黑夜裏,機村的向導就真是向導了。走錯一步,可能整支隊伍一整夜都會在老林子裏走不出來。這麼些年來,索波都覺得格桑旺堆是一個無能的人,都覺得自己應該取而代之,但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是在這樣一個時刻。這個時刻到來的時候,他對好多事情的看法都有了一些改變。但這個時刻卻在他最沒有準備的時候降臨了。他明白,這個時刻,把一支支隊伍派往夜晚幽深的山林,很可能大火逼近時,一個人也逃不出來。

看來指揮長自己也明白這個道理,但他更不敢冒眼看大火推近無所作為的風險。他走下鋪著地圖的桌子後麵的那個位置,手重重地拍在索波的肩上:“隊伍能不能安全地拉出去,又安全地撤回來,就全看你手下的向導們了。”

除了格桑旺堆,這裏麵隻有索波最清楚現在開隊伍上山所包含的巨大風險,但他不能,也不會反對指揮部的命令。指揮長說了,你這個年輕人前途未可限量,隻是一定要在關鍵時刻經受住考驗。

帳篷外麵,就像電影裏的場景一樣,一支支隊伍正在集合。這些人都穿著一樣的服裝。工人戴著頭盔,腰裏都掛著一隻搪瓷缸子。手裏拿著一樣工具的人站在一組,顯得軍人一樣整齊雄壯。然後,是幹部與學生的隊伍,他們都穿著一樣的草綠色服裝,戴著紅袖章,背著軍挎包,排隊看齊時,挺胸昂首,碎碎移動的腳步濺起了很多的塵土。倒是剛剛從救火現場撤下來的解放軍隊伍顯得衣衫不整,疲憊不堪。再沒有人手了,連老魏也作為向導派給了解放軍的隊伍。

說時遲那時快,轉眼之間,一支支隊伍都消失在夜晚的樹林中,隊伍開出村時,手電光晃得人眼花。但當他們進入森林時,那些光芒,就顯得稀落而黯淡了。

整個機村隻剩下那些空空蕩蕩的帳篷,一些餘燼未消的空灶和一些老弱婦幼了。

火光時而明亮,時而黯淡,空蕩蕩的機村的輪廓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晰,就像某種奇異荒唐的夢境一樣。

山下,稍微平緩一些的地方,都被機器施展了神力。陡峭的高處,它們是無論如何也上不去了。剩下那些地方,樹又大又高又密,隻好人用雙手來幹了。夜晚的森林顯得無邊無際,伐倒一棵樹,至多也是透進一點天光。何況樹還不能隻是伐倒了事,還要堆積起來,放火燒掉。時間緊迫起來時,才知道放倒一棵大樹,需要太多的時間,而把這些樹燒掉,需要更多的時間。要在這樣茂密的森林裏,砍出一道防火道來,不可能是今晚,也不可能是明天。大火隻要以眼下的速度推進,要救下這片森林幾乎是不可能的了。從指揮長到普通工人,任何人都明白這一點,但都沒有人把這一點說出來。整個救火行動開始以來,機村就被視為關鍵部位。絕大部分的人力物力都投放在了這裏。誰要是把這話說出來,就可能成為整個行動失敗的替罪羊。經過這麼多一次比一次更加殘酷的運動,每一個人都可能是一個告發者,每一個人也都可能被別人告發。所以,整條防火線上人人都在拚命幹活,整個夜晚,滿山遍野都是刀斧聲一片。就這樣一直幹到天亮,看看一整夜的勞動成果隻是在無邊的森林中開出一個個小小的豁口,沒有一個人感到勝利在望。

開了那麼多的會,並未從芸芸眾生身上激發出來傳說中能夠拯救世界的英雄的力量。

每一次開會,會場上都會拉起一道標語:“人定勝天!”

每一次開會結束的時候,都要山呼三遍:“人定勝天!人定勝天!人定勝天!”

但現在,每一個人都明白,再多的人,再多的人山呼海嘯一般的呼喊,那大火也會像一點都沒聽到一般。天人相隔,天行天道,人,卻一次一次在癲狂中自我欺騙。

天仍然陰沉著,太陽升起來,隻是陰雲之後,煙霧之後,一個黯然模糊的亮點。高天之上,被大火衝亂的氣流裏,或許有些紛亂的雨腳,但是,未及降落到地麵,就被蒸發幹淨了。除了剛剛到達那一陣子,東南風不是太大,卻一口長氣勻勻地吹著。它趕了成千上萬裏的路,飛掠過了那麼寬廣的大地,沒有個三天五天,是收不住腳步的。濕潤的東南風,在掠過了大火寬大的區域後,水分被蒸發得幹幹淨淨,自己也變得萬分焦渴,就帶著一身嗆人的煙火氣降下雲頭,貼地而行。這個季節,每一棵樹都拚命吮吸了一點水分,輸送到每一杈枝頭,輸送到每一個葉苞處,準備返青,準備舒展開新綠,但這點水分被帶著一身煙火氣的東南風劫掠了。那些開始生動與柔軟的枝條又重新變得僵直了,所有因萌動著新葉與花朵而顯得飽滿滋潤的芽苞與蓓蕾,也在這本應濕潤,本應催生新葉與春花的東南風過處,迅速枯萎了。隻有剛剛從厚積的枯黃中泛出新綠的草地,卻在一夜之間被那熱風吹綠了。而且,過去要在接下來的大半個月中才會漸次開放的白色的野草莓花和黃色的蒲公英都在一夜之間同時開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