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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機村人解夢,花開總是吉兆,但大火過後,誰要是夢見一夜花開,這個人自己就會擔驚受怕。大火過後,連機村人詳夢的說法都有了變化。不過,那已是後話了。

且說,一隊隊開上山的人馬,在森林中各包一段,拚命幹了一個晚上,天亮了一看,就明白要搶在大火前麵開出一條防火道來,幾乎沒有任何可能。又累又餓的人們,一下就癱坐在地上。掠過火頭的風暖烘烘的,好多人背一沾軟和的草地,很快就沉入了夢鄉。本來就焦急狂躁的索波急火攻心,嘴唇都起泡開裂了。他說:“你們不能停下,你們不能停下。”

但每一雙快要閉上的眼睛,都隻漠然地橫他一下,就顧自闔上了。每一個閉上雙眼的人,都會非常愜意地吐出一聲歎息。而那些野草莓,那些蒲公英細碎精巧的花朵,就從那些躺上的身體的四周探出頭來,無聲無息,迅速綻開花蕾,展開花瓣,隻是輕輕地在幹熱的風中晃動一陣嬌媚的容顏,便迅速枯萎了。而在那些加速生命衝刺,在開放的同時便告凋零的花朵之間,是一些攤開的肢體,是一張張形態各異的臉。這種情形,怎麼看都像是一個可怕的夢魘。

索波看著這景象,嘴裏不斷地說:“不能停下,不能停下!”然後,他衝到隊長麵前,說,“告訴他們不能停下!”

隊長看看他,笑了:“誰告訴他們都沒有用。不過,你要幹,我就跟你一起幹吧。”

隊長和索波開始合力砍一棵大樹。

沉悶的斧聲在清晨的森林中顯得空曠而孤單。

一些人起身加入進來。這些加入的人要麼是先進的人物,要麼是在運動中總是不清不楚的人物。他們加入進來,不是為了保住森林,而是在森林毀滅後,保護好自己。而大多數人躺在地上睡著了。索波看到有人沒有老實睡覺。這些天,機村的胖姑娘央金迷上一個白淨臉的藍工裝。這個藍工裝雪白的襯衫領口圍著一個頎長的脖子,說話時,喉結很靈動地上下滑動。這個人總是一副什麼事情都讓他打不起精神的懶洋洋的派頭。就是他這派頭把胖姑娘央金迷住了。

大火沒來的時候,央金一看到索波就目光虛幻。現在,一個有著特別派頭的年輕人出現在她的麵前。於是,央金的目光開始為另一個男人虛幻了。

那個人滑動著喉結說了句什麼,央金都要拍著胖手說:“呀,真的呀!”

索波就說:“呸!”

但胖姑娘被迷得不輕,連一向敬畏的索波的話也聽不進去了。

索波咬牙切齒對她說:“你喜歡什麼人是你自己的事,但你不要在這麼多人麵前犯賤,你這是給機村人丟人現眼!”

央金哭了。

但央金是那種太容易認錯因此也太容易重複犯錯的那種人。轉過身,隻要那個人對她火爆的身材看上一眼,她就像一身胖肉裏裹著的骨頭發癢一樣,扭動著身子湊上去了。

這天早上,索波看到,睡了一地的人當中,也睡著央金和她那個藍工裝。別人的臉都暴露在陽光下,但這兩個並躺在一起的家夥,臉上卻都扣著安全帽。但隻從安全帽沒有遮住的下巴與耳根,都看得出來,兩個人正暗自竊喜。因為什麼?因為兩個人的手都沒有安生,都伸到對方身上去了,在敏感處遊走。

看到此情景,索波嘴上燒出的泡有兩個裂開了,血水慢慢地滲了出來。那邊還在悄無聲息地暗自歡喜,這邊這個人卻又做出了副受難者的表情。

受難者把嘴唇上滲出的血水吐掉:“呸!”

但是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聽到。

這時,有些地方響起了爆炸聲。之後,幽深的林子還有煙霧騰起。大家正在納悶之時,老魏還有格桑旺堆領著一支這次救火行動中,人員最為雜亂,著裝最不整齊的隊伍出現了。老魏說,解放軍用炸藥開防火道,速度比人工砍伐快多了。老魏向指揮部建議推廣這個方法。指揮部還把往每個分隊工地傳達這個命令、同時輸送炸藥的任務交給了他。是他建議指揮部放了格桑旺堆將功折罪。因為這支隊伍,基本上是前些天送飯隊伍的班底,隻是還加上了指揮部機關的臨時精簡出來的工作人員,甚至,連炊事員都抽了十多個人補充到這支隊伍裏來了。

央金的藍工裝就脫口而出:“那就沒有人送飯了!”

被打斷了話頭的老魏,灼人的目光亮起來:“誰?誰說這話?”

下麵沒有人應聲。

老魏說:“大敵,不,大火當前,就想著自己的肚子,覺得有道理就站出來說話。”

於是,包括剛剛小睡醒來的那些人,都做出同仇敵愾的樣子。藍工裝一吐舌頭,掩嘴後退,三兩步,就消失在合抱的大樹後麵了,央金也學樣,吐一下舌頭,相跟著掩身到大樹背後,從人們視線裏消失了。

前些年修公路的時候,索波就學會了爆破。現在,這個本事又用上了。他扯根藤條把兩管炸藥綁上樹身,給雷管插上導火索,拔出腰刀,在炸藥管上紮出一個小孔,插進雷管。對老魏揮揮手,說:“大家散開。”

大家就都遁入林中,隻留下老魏跟這個分隊的隊長還在身邊,索波又伸出手,說:“給我點根煙。”

一根點燃的煙就遞到他跟前。索波接過來,猛吸一口,點燃了導火索,一陣藍煙騰起,導火索冒出了火星,他才說:“快走!”

三個人急急遁入林中,轉過七八棵大樹,剛在樹後蹲下,轟然一聲爆炸,頭頂上樹掛、枯葉簌簌地震落下來,那邊,被炸的大樹才轟然倒下。這一次演示,也是爆破速成。這個時代的人,對建造什麼鮮有信心,但對毀壞的方式卻學得很快。

下一次炮聲響起,就是好些人同時操作,同時點火,連珠炮響過後,倒下了起碼一個排的大樹。

老魏滿意地點頭,對格桑旺堆說:“年輕人真是能幹。”

格桑旺堆平淡地說:“我耽誤了機村這麼多年,機村總算有一個能幹的領頭人了。”

索波對格桑旺堆說:“我把央金也派到你的隊伍裏來。”

“好,該年輕人來負責。”

索波就恨恨地說:“我不能留她在這兒給機村人丟臉,派給你送炸藥去!”

但沒有人看見央金,她跟那個藍工裝不知在什麼時候,一起消失不見了。

索波臉陰沉下來,啞著嗓子說:“你們走吧,幸好山那邊不是台灣,不然她就跑到敵人那裏去了。”

老魏說:“你不要生氣。”

索波說:“我生氣?我為什麼要生氣?我為她生氣?”

“但你確實生氣了。”

格桑旺堆說:“男歡女愛,我們機村的風俗,你是知道的。”

索波說:“那是落後,要移風易俗,再說,這是男歡女愛的時候嗎?”

格桑旺堆笑了:“不是男歡女愛不是時候,而是天災來得不是時候!”他把炸藥背上身,又說,“如今,你是機村的領頭人了,央金的事交給我,但還有好多事你得管,江村貢布又去找多吉了,你也得知道一下。”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索波憤怒得要大叫了。

格桑旺堆搖搖頭,背上炸藥,往另一個分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