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金趕緊說:“不是兩個人,是一個人。”
領導想想,明白過來,哈哈大笑,說:“好,好,小姑娘很單純很可愛嘛。”然後,就把臉轉向了格桑旺堆,問:“那個地方真有一個湖嗎?”
“有。”
“好,那就依汪工程師的建議,炸了它!兵來將擋,火來水淹!好計!咦,工程師怎麼在伐木隊裏?”
“反動權威,打倒了。”
領導揮揮手:“這個人我知道,新中國自己的大學生,有什麼錯誤也是人民內部矛盾,現在,我宣布,這個人火線解放!”
老魏抓住機會:“我也是人民內部矛盾。”
領導背著手沉吟了一陣,話卻很有分寸:“我們注意到你這一段工作主動,表現不錯。”領導又指著格桑旺堆說,“對你的處理可能重了一些,但你要想得通,要總結經驗教訓。”
格桑旺堆囁嚅半晌:“你們是說,要把那湖炸了?”
領導用指關節敲著地圖,沒有回答。
“不能炸啊,那是機村的風水湖,是所有森林的命湖。這湖沒有了,這些森林的生命也就沒有了。”
領導一拍桌子:“什麼鬼話!下去!”
格桑旺堆不動,老魏去拉,他還是不動,好幾個人一齊動手,把他推到帳篷外麵去了。
老魏小心說:“機村人就是這樣認為的,消息傳出去,他們可能會……”
“可能會,可能會,可能會什麼?專政工具是幹什麼的?!你還是派出所長,說出這種話來的人,能當派出所長嗎?”老魏低下頭,不再多嘴了。接下來,領導宣布,依照汪工程師的建議,所有打防火道的隊伍,上移到湖泊以上的地段,馬上成立前線指揮所,地點就在爆破實施點。領導自己親任前線指揮所的指揮長,央金的藍工裝是前線指揮部的副指揮長,老魏任聯絡員,領導說,“等等,還有本地那個民兵排長,也是聯絡員,機村人再神啊鬼的,出了問題,我就找你們兩個是問!”
格桑旺堆出了帳篷,卻不敢離開。但人們風風火火行動起來的時候,早把他忘記了。隻有央金走到他身邊,說:“我看見你的熊了。”
格桑旺堆歎了口氣,說:“看來,我跟它,我們這些老東西的日子都到頭了。”然後,他頭上的汗水慢慢滲了下來。肚子裏,什麼東西又糾結夾纏在一起,疼痛是越來越頻繁了。他說,“我估摸著,它該來找我了。”
肚裏的那陣絞痛又過去了,格桑旺堆這時卻很想說話,而央金恰好又在身邊,於是他說:“知道嗎?多吉死了。”
“多吉不是抓走了嗎?”
“他回來了,可是他死了。”
“你看見他了?”
“我看見他回來,那時他還活著,他說他要救機村,後來就沒有再看見他了。”
“你沒看見他死?”
“沒有,但我知道。”
“你沒有看見,就是不知道。”
格桑旺堆說:“是啊,也許他還沒有死,隻是要是死了呢?”然後,他就神情恍然地走開了,央金呆在原地不動,所以接下來,他咕咕噥噥說些什麼,她都沒有聽見。他說:“也許他還留著最後一口氣,等著機村有人去看他一眼,也許,他睜著眼睛沒有閉上,等著機村的鄉親去替他合上。那個人就是我了。也許,我的熊還等在那裏,它會說,老夥計,林子一燒光,我就沒有存身之地了,隻好提前找你了結舊賬。”
格桑旺堆就這麼一個人咕咕噥噥地念叨著,恍恍惚惚地迎著大火燒來的方向出村去了。
與此同時,從指揮部裏分出一幹人,結成大隊,帶上電台,地圖,軍用帳篷,馬燈,手電,信號槍,步槍,衝鋒槍,手提喇叭,行軍鍋,糧食,罐頭,往色嫫措去了。同時,口哨謔謔吹響,紅紅綠綠的三角旗拚命搖晃,一支支隊伍也接到了最新命令往湖泊上方轉移。片刻之間,除了指揮部裏的電報機還在嘀嘀嗒嗒響,幾個大灶頭上,還爐火熊熊,平底鍋裏翻出一張張烙餅外,鬧熱了好多天的機村,機器轟鳴、人滿為患的機村立即變得空空蕩蕩。風,旋起一股股塵土,吹動著五顏六色廢棄的紙張,在帳篷間穿行。有時,風還在帳篷裏出來進去,進去出來,使帳篷不斷鼓動,發出的聲音,好像一個巨人在艱難喘息,或者是一群巨人同時此起彼伏地艱難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