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少年刀(1 / 3)

少年刀

晉銳新作

作者:楊鳳喜

母親訓誡我的時候總會把黃金榮作為反麵教材。母親說,黃金榮純粹是個流氓,阿飛,臭蟲,小痞子,不務正業不走正道的混賬王八蛋。母親說,讓梁不正下梁歪,黃明燈就不是什麼好貨,黃金榮遲早也要蹲號子的,說不準還要挨槍子呢。母親想方設法阻止我和黃金榮接觸,卻總是事與願違。情急之中,她甚至淚流滿麵地把窩藏多年的一個駭人聽聞的秘密講了出來。你知道黃明燈是怎麼娶到胡滿香的嗎?母親說,黃明燈把胡滿香的自行車鑰匙扔到村口那座石橋下,胡滿香下去找鑰匙,黃明燈就在橋洞裏把她強奸了。雖然這件事情我早有耳聞,但母親講出“強奸”兩個字時我的喉結還是使勁跳了一下,臉也燙了起來,好像這件不要臉的事情是我幹的。母親接著說,黃明燈有一次也把我的自行車鑰匙扔到了橋下,幸虧我沒有上他的當,那年我才17歲,我丟下自行車一口氣跑回了家,鞋都跑丟了。然後母親就哭,我吃驚地望著她,這件事情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我紅著臉想,如果當年我母親傻乎乎地跑下橋洞,那我就是黃金榮了。我就可以像黃金榮一樣耀武揚威,威風八麵,呼風喚雨,一幫“狗仔子”都要稱呼我為大王了。母親還在器,她抹淚的時候我發現她的眼睛在指縫間偷看我,我猛然有了一種很深很大的失落。我想母親也許是在編故事吧,目的當然是讓我與黃金榮一刀兩斷。我準備信誓旦旦地表個態,以回報她的不誠實,但這時候我父親進屋了。我父親像武大郎一樣身材短小,拎著一把歪把子鐮刀呼哧呼哧地喘,好像手裏的鐮刀比石杵還重呢。就這他還要威脅我,你要再跟著黃金榮鬼混我就割斷你的腿。說著,他沒有拿鐮刀的那隻手像割穀草一樣劃拉了一下,那副樣子可笑極了。我說好吧,以後我再不去招惹黃金榮了,這下你們滿意了對不對?父親還在喘,母親歎了口氣,她大約還是不滿意吧。

我可沒有說謊,事實上我一次都沒有主動找過黃金榮,要找也是去找黃金寶。金寶和我一個班,我們還是鄰居。讓我奇怪的是,黃金榮的父親黃明燈和金寶的父親黃明照看起來像仇人一樣,但黃金榮對金寶卻比親兄弟還要親呢。有一次我們圍坐在河岸上烤魚,黃金榮拍著金寶的膀子說,金寶,我要是有你這樣一個親弟弟就好了,操,我媽就是不和我爹生!金寶抽了抽鼻子,兩掛濃稠的鼻涕抽進鼻孔後探頭探腦的,他什麼話也沒有講。黃金榮大約認為他的話傷害了金寶,又拍了金寶一巴掌說,金寶,你就是我的親弟弟,你爹是我爹的親弟弟你怎麼能不是我的親弟弟呢?黃金寶又抽鼻子,因為他的兩掛鼻涕又流出來了。黃金榮突然間幫金寶揩了一把鼻涕,這個動作讓我們大吃一驚,它足以表明,黃金榮確實把金寶當成親弟弟了。黃金榮把金寶的鼻涕抹到了我褲腿上,我居然還在笑,多半是讓他感動的。除了喜歡流鼻涕,金寶還有另外一些顯著特征,比如說話和走路都慢吞吞的,比如眼角總是沾掛著眼屎,什麼時候也蹙著眉頭像是沒有睡醒。這些特征可以證明他是一個老實本分的孩子,而且事實上也是,母親並沒有阻止我和他來往。我去找他做作業,或者玩,黃金榮在街上打個呼哨,我們便溜出來到村子後麵的山坡上集合去了。這麼說我就說清楚了吧,我一次都沒有主動找過黃金榮,是他打著呼哨呼喚我。我每一次都會向他飛奔。我一邊奔跑一邊想,這一次黃金榮會讓我們見識什麼新奇的玩意兒呢?黃金榮可以用自行車的鏈條製成洋火槍,我們楊灣村的三輛自行車已經讓他禍害了。他還可以把不鏽鋼勺子改造成鋒利的匕首,據說是跑到二十裏外的北合流火車站,把勺子放到鐵軌上讓火車輪子軋出來的。我想象過他蹲在鐵軌旁的情景,他捏著勺柄把身體別過去,呼嘯而過的火車淹沒了他狂妄的笑聲。他還可以用繩子套雞。他帶著我們扒在魏寡婦家的牆頭上,當一隻老母雞不要命地扇動著翅膀騰空而起時,我們捂著嘴快讓肚子裏的笑聲憋死了。去年冬天,他還把一隻活蹦亂跳的老鼠丟到了裝著煤油的鐵皮桶裏,我們以為老鼠會被淹死,嗆死,他卻把老鼠拎出來點著了。一團火焰箭一樣射出去,很快就引燃了山坡上的枯草。火光衝天,一下子就把我的少年時代照亮了,這當然是我長大成人後的總結。長大成人後我還想,如果那時候父母親團結起來打斷我的腿,我還會不會響應黃金榮的召喚呢?我在睡夢中做出了肯定的回答。我會像孔乙己爬到鹹亨酒店喝酒一樣去投奔黃金榮,這家夥身上究竟有多大的魔力?我總是盼望著暑假到來。暑假一到,杏子就黃了,我也可以追隨黃金榮去見識比摘杏子更有意思的事情。

離開學還有一個禮拜,這個午後,黃金榮把我們召集到了後山的地道口。我沒有想到,這一次他是要替金寶報仇。剛放假他就說過要替金寶報仇,我們以為他忘記了。他可真是一個言而有信、說一不二的大哥。每一次到後山集合金寶總是最後一個到,他不情願奔跑,而且走得太慢了。我想,如果金寶不是黃金榮的弟弟,黃金榮早就把他開除了。黃金榮一邊望著弟弟氣喘籲籲地爬上山坡,一邊問我們,你們誰去把晚生帶來?我們都垂下了頭,黃金榮笑了。黃金榮說,你,二狗,你,兔子,你,石頭,你們他媽的天生就是狗仔子,老子靠你們坐不了江山。我就是石頭,我們三個羞愧極了,抬起頭來的時候看到晚生正爬上山坡。晚生看到我們後停下了,黃金榮喊,晚生,躲過初一你以為就可以躲過十五嗎?晚生掉頭想跑,黃金榮又喊,晚生你過來,我肯定不打你,咱們一起玩一個遊戲。晚生就乖乖地爬了上來,他追上了金寶,還肩並肩走了一截,最終把金寶超越了。黃金榮說,走,到地道裏去!大家都跟著他走,金寶還是走在最後。地道裏又黑又涼,空蕩蕩的,陰風吹來,感覺像是通往一個深不可測的隱秘世界。二狗問我,石頭,你說今天會玩什麼遊戲?我搖了搖頭,估計他沒有看清楚。晚生突然扭身想跑,黃金榮一把將他揪住了。黃金榮擦了根火柴,點燃一條油氈,忽閃的火光照出一群奇形怪狀的影子。你們也給我點火!他喊了一聲,又像是地道在喊,兔子給我們一人發了一塊油氈,我們都點上了,晚生手裏什麼也沒有。這時候我們才發現金寶根本就沒有走進地道,或者走了幾步就退出去了。晚生又想跑,黃金榮揪住了他的衣領。黃金榮扭頭衝洞口喊,金寶,晚生用哪隻手打的你?好長時間,金寶的聲音才火苗一樣顫抖著傳進來。金寶說,左手。黃金榮說,晚生,把你的左手伸出來。晚生早就嚇壞了,猶豫不決地伸出了左手。黃金榮說,是左手嗎?讓我看看。他丟開晚生的衣領抓住了他左手的手指。晚生尖叫了一聲,黃金榮另一隻手舉著的火苗已經飄蕩在他手心上邊,燃燒的油滴開始往晚生的手心裏掉,我們頓時氣都不敢喘了。啊呀,啊呀,啊呀,晚生慘叫著,黃金榮丟開他的手指,他像一隻瘋狂的猴子跳來跳去,兩隻手使勁地搓,發出哧啦哧啦的摩擦聲。這就叫流星雨,黃金榮笑著說。晚生一直在跳。我還準備給你下點瓢潑大雨。黃金榮讓我們同時把油氈舉起來,晚生撲嗵一聲跪下了。這個和我同齡的少年,陰濕的地道裏,忽閃的火光為他留下了一生的陰影。他叫喊著,我以後再不敢惹金寶了,金寶就是我爺爺,我姥爺,我舅舅,我爹……他居然這麼喊,看起來快要瘋掉了。這時候金寶卻跑了進來。金寶說,哥。黃金榮說,金寶你聽到晚生說什麼了嗎?金寶說,哥,外麵。黃金榮說,晚生叫你爹呢,金寶你聽到了嗎?金寶說,哥,外麵晚生爹找來了!

晚生的父親王萬年當過兵,每天早晨都會跑步。跑步其實說明不了什麼,但我們還是認為他是一個本領高強的男人。還有一點也需要講清楚,晚生的大爺,也就是王萬年的哥哥王萬順是我們楊灣的村支書。正因為有這樣的靠山,晚生平素才會是一副誌得意滿的樣子。

我們都以為王萬年和黃金榮會有一場惡戰。黃金榮果然拉開了架勢,不僅脫掉了襯衣,而且把二股筋背心也脫掉了,還在忽閃的火苗裏做了兩次擴胸運動。他讓我們舉著火助威,一團一團的火苗落下去,果然下起了流星雨。晚生縮到了牆角,一聲都不再叫,像是變成了傻子,又像是變得勇敢了,等待父親為他報仇雪恨。氣氛如此緊張,我們根本就沒有想到王萬年跑進地道後居然慌作一團,哪像個本領高強的戰士。他看清了晚生,拉著晚生掉頭就跑,一邊衝我們喊,你們趕緊回家!黃金榮冷笑了一聲,王萬年說,你還笑,你爹殺人了!黃金榮說,你爹正想殺人呢!王萬年說,你爹真的殺人了!黃金榮說,你爹真的想殺人呢!王萬年突然間停下來,我們看到他站在洞口,一動不動的樣子像是回頭望月的雕塑。王萬年歎口氣說,金寶,可憐的金寶啊,你們趕緊回家呀!然後他拉著晚生奔跑起來。我們都把王萬年的話當成了陰謀,他顯然就是個膽小鬼嘛。黃金榮追到洞口,我們追隨著他。我們看到一群人爬上了山坡,他們中間有我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中間當然沒有黃金榮和黃金寶的父親和母親。他們倉皇地叫喊著,好像真的出事了……

魏寡婦家的豬怎麼會生病呢?其實黃金榮帶著我們隻是套走了她家的一隻雞,並沒有對豬下手。我們懷疑那頭豬在和那隻老母雞談戀愛。老母雞被我們拔了毛裹上黃泥烤著吃了,那頭豬就鬱鬱寡歡,不思飲食,吃藥打針都不管用,魏寡婦隻好在它臨死前把它殺了。魏寡婦是請光棍漢賴伍幫她殺的豬。賴伍是個羊倌,一直在打魏寡婦的主意,拎著殺羊刀興衝衝跑過去,一刀下去就讓那頭病懨懨的豬解脫了。賴伍忙活了整整一天,煺了毛,剔好肉,還想幫魏寡婦去喜鎮賣肉呢,但魏寡婦拒絕了。魏寡婦給他五斤肉算是酬謝,賴伍堅決不要,掉頭跑了,連殺豬刀也不敢去取,生怕魏寡婦再給他肉。大熱的天,魏寡婦需要趕緊把豬肉處理掉。她用自行車推著肉,拎著賴伍的刀去喜鎮上賣,她還沒有趕到喜鎮,鎮上的人已經知道她推的是病豬肉。價格一降再降,結果一天隻賣掉二斤肉。第二天上午她賭氣不想去賣了,下午卻改變了主意,又從地窖裏把肉扛上來,一出家門就開始吆喝,割肉,割肉,給錢就賣!想了想又拍著肚子喊,我家的豬沒問題,我已經吃了一肚子肉,快來買肉呀!她吆喝著來到村街旁那棵老槐下,老槐下乘涼的老人們隻是衝她笑,並沒有誰買她的肉。倒是黃明照一邊走一邊安慰了她兩句。黃明照和他老婆共同扛著一棵剛剛砍掉的榆樹,雖然隻有碗口粗,枝梢也削掉了,但還是把他老婆累得氣喘籲籲。黃明照是這樣安慰魏寡婦的,你還是去鳳城賣吧,楊灣的人和喜鎮的人都知道你的肉是病豬肉。魏寡婦笑了笑,表情很快就僵硬了。她看到剃著光頭的黃明燈向這邊奔跑過來。黃明燈跑得太快了,陽光下的光頭像一顆亮閃閃的光球。沒等魏寡婦反應過來,黃明燈從她自行車後座上拔下了那口刀,斜著身子向黃明照刺過去。黃明燈總共刺了黃明照三刀,全部刺到了胸口上。第三次把刀拔出來後,他又刺向黃明照的老婆。黃明照的老婆瞠目結舌,直到刀尖插進胸膛後才發出一聲泄氣般的尖叫。隨著這聲尖叫,那根榆木滾落下來,黃明照和他老婆幾乎在同時倒了下去。

就為了一棵碗口粗的樹!事後我母親不無惋惜地說,就為了一棵樹,黃明燈把他的弟弟和弟媳婦給殺了!母親還說,黃明燈和黃明照早在一年前就因為這棵樹幹過架,如果不是他們的老母親擋在中問,當時也許就出事了。黃明燈和黃明照對老宅進行了清算,黃明燈給了黃明照一筆錢,黃明照新蓋了三間房成為我家的鄰居,老宅則留給了黃明燈。但那棵榆樹是黃明照栽的,當年黃明燈和黃明照一人栽了一棵樹,黃明燈利用兩棵樹架了個秋千,據說是供他老婆胡滿香曬太陽的時候坐的。黃明照想砍掉自己栽的那一棵,黃明燈卻不同意。黃明燈說,誰敢砍樹我就砍他。黃明照顯然沒有把這句話當回事,黃明燈到了一趟喜鎮,他就和他老婆把樹砍掉了。兩個人和那棵樹一起倒在了回家的路上。

母親在講述這些時,我想的最多的卻是那口刀。我一直覺得魏寡婦家的豬之所以生病是因為黃金榮帶著我們套走了那隻老母雞。我的意思是,如果魏寡婦家的豬不生病,魏寡婦就不會清賴伍殺掉它,更不會帶著賴伍的刀去推銷她的病豬肉。這樣,黃明燈就不可能在老槐下遇到她,更不可能用那口刀殺掉黃明照和她老婆。我一直為此膽戰心驚,心懷愧疚。我害怕警察在查辦案件的時候順藤摸瓜,把我們牽扯出來。那隻老母雞雖然是黃金榮扒在牆頭上套上來的,但我們幫著拎過,幫著拔過雞毛,還啃過雞骨頭。後來我和兔子、二狗流露出這種疑慮時,他們兩個一言不發。我們沉默著,好像一下子長大了。

我沒有機會目睹案發現場的慘烈。父母親一人揪著我的一條胳膊往家裏趕,兩個人簡直健步如飛。如果不是黃金榮操近路向老槐飛奔,我們說不定會追上他的。回到家裏,父親關上了院門,母親的聲音和腮幫子一直在抖。母親說,殺人了,兩條人命!母親說,現在你知道為什麼不讓你跟著黃金榮鬼混了吧?現在你知道了沒有?母親哭了,我搞不清她的眼淚為誰而流,或者她幹脆是被嚇哭的。父親蹲在屋簷下默然無聲,他又把鐮刀握在了手裏,緊張而又警惕的樣子,像是擔心黃明燈拎著血淋淋的刀闖進來。那黃明燈呢,他被警察抓起來了嗎?我突然間問。父親騰一下站了起來,在屋簷下踱步的母親也猛然間不動了。

據目睹案發現場的魏寡婦說,黃明燈殺人以後發了一會兒呆,不到一分鍾的樣子,然後齜牙咧嘴地笑起來,魏寡婦當下就嚇得癱倒在地。黃明燈舉起刀看了看,好像還吹了口氣,一滴濃稠的血從刀刃上滴落下去。然後扛起那根榆木,一手拎著刀,向家裏走去。他的力氣可真大,每一步都擲地有聲,看到他的人遠遠就躲開了。後來他遇到了他媽。他媽的耳朵有點背,還沒有人告訴她這場血案的真實情況。老太太愣了愣神,突然間跌跌撞撞地奔跑起來,看到二兒子和二兒媳倒在地上後撲嗵一聲摔倒了。一夥人剛剛把魏寡婦攙扶起來,又警惕地去攙扶老太太,村支書王萬順也光著上身趿拉著拖鞋跑過來了。黃明燈回家後把那根榆木立在牆根下,衝著另一棵榆樹撒了泡尿才進了屋裏。當時他也許在想,這是他最後一次在自己家裏撒尿了。他拎著刀走進屋裏,衝躺在床上的老婆說,我把黃明照和他老婆幹掉了。語氣比平時還舒緩,胡滿香吃力地從床上爬起來,望著他似笑非笑。胡滿香說,他們給了十塊錢。胡滿香往窗台上指了指,看到他手裏的刀後神情僵硬了。黃明燈望著那張揉成一團的鈔票笑了笑,拿起來揣在懷裏。我要走了,他說,把黃金榮教育好,不能讓他變成殺人犯。然後出了門,向後山那邊奔跑。黃明燈回家後的這些情景是大家推測出來的,後來胡滿香什麼也沒有說,那是她一個人藏著的秘密。但黃金榮跑到老槐下做了什麼好多人都看到了。王萬順正指揮著一幫人搶救他奶奶,身邊撂著他叔叔和嬸嬸的屍體,他收住步子發起了呆,人們發現他後趕緊躲開了,父子倆的身材相貌是如此相似。王萬順說,黃金榮,你想幹什麼?黃金榮瞪著眼不吭聲,王萬順蹲下來抓起一塊磚頭。王萬順說,黃金榮,你難道也想殺人嗎?黃金榮突然間長嘯一聲,跑到老槐下對著樹幹拳打腳踢,那樣子像是瘋了。他終於平靜下來,跨過叔叔的屍體跑到奶奶跟前,背起老太太撒腿就跑。後來人們才搞清楚,他是要把老太太送到喜鎮的衛生院。王萬順怎麼就沒有想到把老太太送到衛生院呢?後來他這樣解釋,萬一老太太過去了,對她也是一種解脫,家裏出了這麼大的事還讓她怎麼活呀?後來警察就來了,先是三個,接著來了一大群,封鎖現場後開始對黃明燈追捕。

那個月色慘淡的夜晚陰森恐怖,父母親在屋裏守著我,連屋門都掛上了搭鉤。大約是在晚上九點鍾,我家的院門被敲響了。父親握著鐮刀來到院中,聽清楚是王萬年在喊他。公安已經做完了鑒定,王萬年是來喊我父親去幫著料理後事的。我父親吞吞吐吐,根本就不想去,他把王萬年放進來後問,黃明燈抓住了嗎?王萬年說,還沒有。我父親說,那些公安真是吃素的。王萬年說,兩條命說沒就沒了,咱們幫著去搭靈棚吧。我父親隻好去了,畢竟是鄰居,以前黃明照也幫過我們家不少忙。他臨走前把鐮刀交給了我,還奇怪地摸了摸我的頭,王萬年突然間笑了。王萬年說,石頭別害怕,就算黃明燈殺紅了眼也不會跑到你家來。然後又說,石頭你告訴我,晚生手掌上的傷是怎麼回事?我趕緊把頭垂下了。

父親走後母親又開始嘮叨,反反複複地說,現在你知道為什麼不讓你跟著黃金榮鬼混了吧?現在你知道了吧?我不好說什麼,突然間又想,如果母親當初傻乎乎地跑下橋洞,他現在就是一名寡婦了。如果她不是編故事,她當初做出了一生中最正確的決定。然後我突然間想到了金寶,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他跑哪兒去了?我問母親,她歎口氣說,現在咱們哪兒還能顧得了金寶呢,金寶可真可憐啊,一下子爹媽都沒有了。我聽到金寶家的院子裏好像有了響動,又問,金寶是不是回來了?母親謹慎地開了屋門,半個身子斜出去聽了聽,扭頭說,好像是幫忙的人到金寶家取東西。那金寶到底去哪兒了?我有點窮追不舍的意思,母親把眼睛瞪起來了,石頭你給我記住,以後不準你再和金寶玩了!我剛要反駁,院門又被敲響了,母親遲遲不去開,外邊的聲音急促起來,石頭他媽,石頭在家吧,他看到金寶了嗎?我聽出來是金寶二姨的聲音,發生了這麼大的事,金寶媽的娘家人從鄰村趕過來了。母親還沒有回答,金寶二姨呼天搶地哭了起來。我苦命的金寶啊,她一邊哭一邊說……那天晚上金寶究竟待在哪裏,也許隻有金寶一個人知道。後來,大約是兩個月後我試探著問過他,他瞪著眼一聲不吭。就在那時候,我發現他長出了胡須。他瘦了,但他高了。他不再流鼻涕,那兩掛鼻涕被他永遠抽進了鼻孔裏。

金寶父母親的葬禮是在血案後的第五天舉行的。這可真是一個奇怪的葬禮,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同時為兩個人舉行葬禮。按我們楊灣的習俗,金寶的父母親沒有死在家裏,所以死後也不能回家,兩個人的靈棚搭在河岸旁的草地上。五天過去,警察還是沒有把黃明燈抓到,雖然大家心有餘悸,好多人還是去幫忙了,連膽小怕事的母親也去了。母親臨走前叮囑我,石頭你老老實實呆在屋裏做作業,媽把金寶爹和金寶媽送到村口就回來。我問她,中午要吃席嗎?她歎口氣說,吃什麼席,金寶可真可憐!她果然鎖上了院門,我真擔心她連屋門也鎖上。她走了也就十幾分鍾,我就從屋裏出來了,攀著梯子爬上屋頂。這幾天母親每天守著我,我快憋出癤子來了。腦袋越過屋簷的瞬間,真有那種重見天日的感覺,刺目的陽光在我臉上歡快地跳躍著。

站在我家屋頂上,目光跨過一大片枯黃的玉米田後就可以看到河岸。我果然看到了一長溜花圈,看到了陽光下綿延的白,看到了遠處閃閃發光的河水。但我沒有聽到嗩呐的鳴奏。以往村裏死了人,出殯的時候都要請鼓樂班的,但今天沒有。花圈和白都在移動,蛇形的隊伍緩緩向我走過來,哭聲變得嘹亮,漸漸地我看清人們的麵孔了。天哪,我還看到了兩個戴著大蓋帽的警察。他們一邊走,一邊和支書王萬順嘀咕著什麼。我以為警察是來保護出殯的隊伍的,後來才搞清楚,他們主要是保護金寶的奶奶。這幾天我雖然沒有出門,好多信息還是從父母親的嘴裏不斷崩出來。據母親說,黃金榮把他奶奶背到喜鎮的衛生院後就逃跑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衛生院的醫生把老太太搶救過來,但沒有人支付醫藥費,直到天黑以後老太太的娘家人趕過來事情才得到解決。原來不僅金寶的母親有娘家人,老太太也有娘家人呢。不清楚金寶母親的娘家人為什麼跑到了醫院,總之他們很憤怒,他們要把老太太從病房裏揪出來,兩夥人差點打起來。金寶母親的娘家人可不光是他二姨,來了十幾個彪形大漢呢。他們還找到了黃金榮家,同樣要把黃金榮的母親揪出來,但黃金榮的母親和我母親一樣都是楊灣人,根深蒂固,一夥人把那些彪形大漢擋在了屋門外。彪形大漢們後來對那棵沒有砍掉的榆樹發起了脾氣,吆五喝六地用斧頭把它砍掉了。黃金榮養著一隻羯羊,他們順便把那隻羯羊的兩條腿也砍斷了。母親講到這裏我才明白過來,黃金榮逃走絕對是有道理的,否則他對付得了十個彪形大漢嗎?難以理解的是老太太。老太太本來由娘家人陪著住醫院,但她一定要參加兒子兒媳的葬禮。我父親昨天晚上回來後評價說,老太太那不是添亂嗎?人都死了,送一送又能怎麼樣?老太太被娘家人用鐵皮平車推著,她穿著黑衣趴在車廂裏,看起來像是一堆將要被倒掉的垃圾,稀疏的白發像是被風扯碎的塑料袋。那兩個警察就走在車子旁邊,他們表情嚴肅,時不時還向周邊張望。這時候女人們的哭聲更嘹亮了,好些人都頂著白布,我搞不清到底是哪些人在哭,甚至連母親都沒有認出來。男人們則麵無表情,十六個人抬著兩具深紅的棺材走在後麵,油漆和死亡的氣息混雜著,我聞到了。我突然間感到了怕,再不敢看了。送葬的隊伍拐上村街時我早已趴下來,用下巴抵著屋頂,一隻螞蟻從我眼皮子底下倉皇而去。街上突然間吵鬧起來,我支起腦袋看,原來一個白頭發的老頭子把金寶奶奶從平車上拎起來了,王萬順想把老頭子和金寶奶奶分開,但老頭子揪著老太太稀疏的白發,另外兩個人過去揪扯老頭子,人群已亂作一團,送葬的隊伍潰不成軍,連抬棺材的人都把棺材放下了。後來王萬順怒吼一聲,有個警察也吼了一聲,並且舉起了警棍。人群安靜下來,那個白頭發的老頭子被人揪倒了,他手裏扯著一縷白發。老太太也倒下去,重新趴在車廂裏,又有誰喊了一聲,平車鑽出了人堆,推車的兩個人在村街上拚命奔跑,一準是老太太又背過氣去了。我由不得想,老太太這一次能搶救過來嗎?如果她死掉,金寶不光是沒有了爹媽,連奶奶也沒有了。我剛才怎麼就沒有好好看看金寶呢?他披麻戴孝,走在棺材前麵為他的父母親牽靈呢,盡管他被肥大的白衣裹挾著,從房頂上望過去還是那麼矮小。送葬的隊伍並沒有因為老太太改變計劃,後來隊伍又開始流動,緩緩向前,再後來隻能看清隊伍最後邊的老光棍賴伍了。賴伍拎著筐子撒紙錢,紙錢如白色的蝴蝶在他頭頂上飛舞。我站起來往梯子跟前走,感覺像看完一場戲,村街像曲終人散的戲場一樣零亂蕭條,陽光下的紙錢折射著刺目的白光。突然間,我好像聽到了金寶的哭聲。金寶哭起來也慢吞吞的,我心頭緊了一下,往他家院子裏看。我沒有看到金寶,卻似乎看到兩個黑影縮進了院門洞。我嚇了一跳,從梯子上爬下來時差點兒踩空。回到屋裏後我還是怕,擔心遇到了傳說中的陰魂不散。我趕緊安慰自己,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麼鬼魂。然後又戰戰兢兢地想到一個很現實的問題,金寶以後怎麼辦,難道要一個人生活嗎?

夜裏我把這個疑問提出來,父母親居然煞有介事地討論了起來,並且終於得出了一個結論。原來金寶的小舅結婚多年還沒有孩子,他們認為金寶注定要過繼給他的小舅了,否則讓他怎麼辦?父母親得出這樣的結論也是有依據的,舉行完葬禮後,金寶母親的娘家人連飯都沒有吃,就帶著金寶回他們村去了。那個叫石片的村子離楊灣二十多裏,想到以後見不上金寶了,我又產生了一種很深很大的失落。黃金榮不知去向,金寶也走了,盡管我隻是個嘍噦兵,還是十分懷念我們那支隊伍。父親卻莫明其妙地冒出一個念頭來,眼睛裏射出賊亮的光。父親偷偷地和母親說,如果能把金寶家的院子折價買下來,將來我娶媳婦就不愁沒有房子了。這真是落井下石,傷口上撒鹽,總之我覺得父親的想法太不像話了。於是,過了一個禮拜後金寶被送回楊灣時,我忍不住譏笑起父親的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