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少年刀(2 / 3)

金寶奶奶第二次出院了,金寶的二姨把金寶交待給了老太太。據說,金寶的二姨是這樣說的,金寶是你的孫子,你就替你那該死的兒子好好照顧你的孫子吧。這簡直是在開國際玩笑,老太太還躺在床上呼哧呼哧地喘,說句話都沒有氣力,怎麼去照顧金寶呢?母親說,其實金寶的二姨也就是為難一下老太太,如果老太太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央求人家,人家還會把金寶帶走的。但老太太就是不說話,半句話也不說,老太太的娘家人央求又有什麼用?人家隻好把金寶留下了。更讓人吃驚的是,金寶二姨走後,老太太居然從炕上爬了起來。老太太讓娘家人幫著收拾了一下東西,帶著金寶搬到金寶家住了。

中午放學後我見到了金寶。父母親要裝模作樣過去照應一下,我死磨硬纏地也跟過去了。我有點興奮,走進金寶家院門洞後卻想起了那兩個黑影,步子由不得放慢了。我跟在父母親後麵進了屋,金寶奶奶端坐在床上,老太太可真瘦,看起來像一根蘿卜幹。老太太的門牙掉了,敞著嘴的樣子讓我想到了後山那個幽深的地道。但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盡管灰暗無神。她甚至和我笑了笑,我縮起了身子。她說,石頭。她說,石頭,你能幫金寶補補課嗎?就在那一瞬間,我發現母親的嘴角抽了抽,不一會兒就淌出了眼淚。金寶耷拉著腦袋坐在牆角的矮凳上,我站在他旁邊,但我沒有看他的臉。他的頭發那麼長,肯定是瘦了。他突然間抬起頭說,我不上學了,我要報仇!他聲音嘶啞,關鍵是語速很快,我聽到的完全是一個陌生的聲音。他的目光也讓我吃驚,我發現金寶變了,我忽略了他鼻孔下消失的鼻涕。

話雖這麼說,金寶還是去上學了。這可能和我們的班主任馬孝先老師家訪有關。馬孝先老師是帶著我一起去看望金寶的。他還買了二斤雞蛋,這真是一件讓人感動的事情。老太太下了地,拉著馬老師的手老長時間講不出話來。馬老師勸金寶去上學,金寶還是說不上,還是說要報仇。後來馬老師這麼說,金寶,就算報仇也要等到長大以後呀,你才讀三年級,不上學怎麼能行?金寶說,我要到少林寺學武藝。馬老師說,到少林寺起碼也得初中畢業,沒文化連和尚也當不了。金寶停頓了很長時間後說,小學畢業難道不行嗎?馬老師說,好,那你先把小學讀完。馬老師住在喜鎮,好些家長聽說他來到金寶家,也像馬老師一樣或多或少帶著點禮物趕來了。最誇張的是晚生的父親王萬年,居然用裝化肥的袋子背來半袋小米,這個禮物簡直比泰山還重,我母親眼瞅著不自在起來。她和老太太表態說,金寶奶奶你放心,石頭會幫助金寶的。幫助這個詞她可從來沒有使用過。後來一群人圍著馬老師說起了學習的事,等把馬老師送到村街上,他突然間問王萬年,人還是沒有抓到?王萬年搖了搖頭,氣氛聚然間緊張,大家都把黃明燈想起來了。

關於黃明燈的去向已經有了幾種不同的說法。一種是,黃明燈鑽到後山的地道裏自殺了,警察進地道裏搜查,走了半截就不敢往前走了,當然沒有發現他的屍體。另一種是,黃明燈翻過後山,又翻過好些山丘躲藏了起來了,過了幾天,後半夜跑到北合流車站附近臥了軌。至於他的屍體,則被車廂底部的掛鉤拖走了,拖到了遙遠而陌生的南方。其實多數人更認同第三種說法,黃明燈根本就沒有死。黃明燈一直在附近一帶的山坳裏隱藏著,隨時都會回到楊灣。看看那些警察,一開始還耀武揚威地挺上勁,找來找去一頂大蓋帽都看不到了,黃明燈半夜裏跑回來繼續殺人怎麼辦?有人和王萬順提出這個問題,王萬順咬牙切齒地說,你說怎麼辦?我能去把警察一個一個抓來嗎?

楊灣村人心惶惶,天色剛剛暗下來,人們就把院門嚴絲合縫地關上。村街旁栽著一排柳樹,不知道誰起的頭,人們爭先恐後砍伐胳膊粗的樹枝,一來可以做頂門棍,二來可以當自衛的武器。秋來了,柳樹瘦了,田野裏一片枯黃。

其實誰都明白,黃明燈如果還要殺人的話,最有可能殺掉的是金寶,也就是斬草除根嘛。金寶奶奶的身體好起來,看起來卻還是弱不禁風。負責照顧她的娘家人早就走了,每天早晨她都會把金寶送到我家院門前,然後喊我的名字,等我出去和金寶結伴去上學。父母親還是不情願我和金寶每天待在一起,有一天早上,金寶奶奶嘶啞破碎的聲音傳來,母親甚至跺了一下腳。母親嘟囔道,喊什麼喊,怕人聽不到呀?甚至衝我擺了擺手,不讓我吱聲。我隻好說,媽你不是說我會幫助金寶的嗎?母親說,幫助也沒必要每天在一起。我說,不在一起怎麼幫助?母親摟著我長歎了一聲,金寶奶奶的聲音又飄了進來。

我當然明白,母親是擔心我和金寶待在一起會有生命危險。這一點我承認,但金寶身上似乎產生了一種魔力,我希望待在他身邊,就像此前追隨黃金榮一樣。如果父母親同意,我寧可冒著生命危險住到他家去。金寶像我們的祖國一樣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上學後馬老師建議他理理發,他居然跑到喜鎮剃了個光頭。有人告訴剃頭的老師傅金寶是黃明照的兒子,老師傅嚇得錢都沒有要,最後金寶也沒有給。剃了光頭的金寶走路越快了,上學和放學的路上我總是跟不上他的步伐。我由不得跑起來,他瞪著眼睛說,石頭你跑什麼,看到狼了嗎?他簡直是訓斥人的口吻,我就不跑了,他大約希望我奴才一樣跟在他後邊。沒有人敢對金寶再說三道四,指手畫腳了。有一次上體育課,一群男生坐在沙堆卜,不清楚他們為什麼笑了起來,不遠處獨自坐著的金寶扭身又瞪起了眼睛,大家還沒有反應過來,他抓起兩把沙子,瘋狂地向他們砸過去,人群頓時作鳥獸散,金寶的樣子像一杆胃著硝煙的火槍。還有一次,金寶無緣無故就抽了晚生一個耳光,晚生捂著臉衝他幹幹地笑,馬老師居然沒有訓斥金寶。馬老師歎口氣說,金寶,讓我和你說什麼好呢?金寶拍了拍屁股,漠然地離開了。金寶沉默寡言,很少和人說話,同學們躲著他,老師們也懶得向他提問了。但上學和放學的路上金寶時常還是會和我聊一些事情。比如,楊灣離少林寺究竟有多遠?比如,如果一個人挖個坑從裏麵往上跳,坑越挖越深,跳來跳去可不可以練出飛簷走壁的本領?他還想買一把長刀。有幾次放學後,他扛著一個笨重的钁頭去後山刨藥材去了,希望靠自己的辛勤勞動掙到買刀的錢。他奶奶抓著他的胳膊不讓他去,他居然把老太太拖倒了,在鋪著青磚的院裏拖出兩道醒日的傷痕。老太太一直哭,他終究把這個計劃放棄了。

但金寶真的是想有一把刀。一天傍晚放學後,我們在村街上遇到了賴伍。賴伍可真不要臉,他又去找魏寡婦討要他的刀子。他的刀殺了兩個人,已經被黃明燈帶走了,有什麼道理再去向魏寡婦要?魏寡婦可真倒黴,向,案發生後她的病豬肉一斤都沒有賣出去,全都爛掉了。她想賠賴伍五塊錢,賴伍卻不要,就是要他的刀,隔幾天就去要一次,早晨也去,晚上也去,王萬順罵過以後還要去,快把魏寡婦煩死了。賴伍褪著手少氣無力地走在前而,金寶突然間撒腿追了上去。金寶說,賴伍,給我一把刀。賴伍嚇了一跳,金寶的樣子肯定讓他感到了恐懼。賴伍說,金寶,你爹你媽不是我殺的。他簡直是說了一句廢話。金寶說,你給我一把刀。金寶扯住了賴伍的胳膊,賴伍揮了兩下,反倒被金寶扯得更緊了。賴伍央求說,金寶啊,我可沒有想到你大爺會用那把刀殺人,我隻是把刀借給了魏寡婦,你怎麼不去找魏寡婦要刀呢?金寶說,少廢話,現在你必須給我一把刀。

不清楚賴伍這家夥是怎麼想的,他居然把金寶領回家了。我站在院門口等著金寶,好像給他站崗放哨似的,其實我是怕兩個人打起來後連累我。我真是把賴伍高估了。賴伍養著十幾隻羊,連個羊圈都沒有,餓壞了的羊咩咩叫著,像一群孩子和女人一起哭,我把金寶父母親的葬禮想起來了。我想溜走,金寶卻出來了。金寶手裏多了一把磨損得不成樣子的刀,刀背和刀刃都分不清了,看起來像一截爛鐵。金寶說,操他娘賴伍,就給我這個!話雖這麼說,他臉皮子下邊還是憋著一種抑製不住的欣喜。我們走了沒幾步,賴伍就跑出來了。賴伍喊,金寶,你可不能再去殺人了,殺人是犯法的。金寶把爛鐵一樣的刀揮了一下,賴伍沒有再吭聲。

少年金寶開始磨那把刀子。他在一塊棺材形的礪石上磨,這塊石頭原本是他父親用米磨鐮刀的。隻要父母親不在家,我就會到金寶家去。金寶磨刀的動作看起來有些別扭,他把那塊石頭搬到屋門前的台階上,蹲著馬步哧啦哧啦地磨,這樣他既可以磨刀也可以練習蹲馬步。也就一個禮拜的時間,那把刀已經閃閃發光,鋒利無比。他用刀砍手指粗的柳條,柳條毫不猶豫地斷為兩截。他把刀刺向院門,刀尖眨眼間就刺進去兩厘米。其實比兩厘米還要多,他是用比例尺量過的。石頭,他說,你拔下根頭發來讓我試一試。我便拔下來一根,但我沒有敢用兩隻手扯著它。我的頭發太矩了。我把頭發放在磨刀石上,他揮刀砍下去,一片火星濺起來,頭發早已不知去向。

金寶奶奶不同意金寶磨刀。金寶去上學後,她就千辛萬苦把刀藏起來,藏到牆角的雜物堆中,藏到廁所的牆縫裏,但是不管藏到哪裏,金寶都能輕而易舉找到。隻有一次,老太太用油布把刀包了起來,埋到了煤堆裏。這一次金寶可沒有找到,他摔盆砸碗的,老太太嚇得抖作一團。老太太說,金寶,你不能玩刀了。金寶說,把我的刀拿出來。老太太說,金寶,求求你別玩刀了。老太太還沒有說完,金寶又揪住了她,老太太眼瞅著就摔倒了。金寶說,趕緊把我的刀拿出來。老太太呼天搶地,用瘦弱的拳頭捶打著地麵,我認為事情可能有點麻煩了。我想把老太太攙扶起來,她畢竟是金寶的奶奶。但我沒有敢去攙扶老太太,金寶的樣子太恐怖了。把我的刀拿出來!金寶又吼了一聲。我以為他會對老太太拳打腳踢,他卻跑到屋簷下撲嗵一聲跪下了,用額頭去對付那塊磨刀石,像是在給誰磕頭,更像是在練習鐵頭功。我要報仇,他喊,我要報仇!他發著狠將額頭一次一次砸向磨刀石,這一招太靈驗了,老太太連滾帶爬撲到煤堆上,用兩隻枯手瘋狂地扒拉起煤粒。老太太的樣子像是在水裏垂死掙紮,又像是要分開煤粒一頭鑽進去,她終於把那口刀找出來了。金寶,金寶啊,你把奶奶殺了吧,奶奶是畜生,奶奶對不起你,奶奶早就不想活了!老太太呼喊著站起來,揭去油布把明晃晃的刀子架在自己脖子上。我嚇壞了想跑,腳下卻生了根似的。我眼睜睜看著金寶站了起來,額頭上頂著一個大血泡,看起來比他臉還要大。他向老太太走過去,老太太手裏的刀抖了抖,掉到了地上。後來我想,老太太大約還是不想死吧,盡管她看起來弱不禁風,殺掉自己的力氣應該還是有的。老太太的臉上掛滿了煤黑,手也破了,又黑又紅,坐到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自從這件事以後,父母親對我加強了戒備,堅決不讓我和金寶待在一起。每天早晨,母親會早早起床做飯,待我吃飯以後催促我趕緊去上學,以免在院門前和金寶相遇。放學的時候,父母親總有一人等在村街上,這樣我就沒辦法和金寶相跟了。他們的行為讓我很氣憤,母親當著馬老師的麵表過態,說我一定會幫助金寶的,難道這就叫幫助?母親也覺得這麼幹對不住金寶奶奶,她讓父親到菜地裏挖了幾棵還沒有長大的白菜,送到金寶家去了。回來的時候父親說,金寶又在磨刀呢,我看他遲早會殺人。父親說話的時候是那種既惋惜又害怕,還有點憤怒的神情,有朝一日,金寶會把黃明燈殺掉嗎?

金寶知道我在躲著他,也懶得理我了。在學校裏,他總是黑著一張臉,上課時候趴在桌上睡覺,下了課也很少出去,馬老師的思想工作根本就不見效果。我躲避著他,卻又按捺不住想接近他,目光時常還是會撞在一起。他嘲笑我,他恨我,我感覺出來了。我想和他說說話,事實上父母親並沒有禁止我和他說話,但每一次靠近他卻又退縮了。我沒辦法描述自己矛盾的內心。我想,他也許會報複我的薄情寡義,甚至會用那把準備對付黃明燈的刀對付我。

這天中午,放學後我剛出校門,金寶就把我叫住了。金寶用一種冷峻的目光望著我,我不由得抖了起來。金寶說,石頭,你為什麼不理我了?我隻好耷拉著腦袋回應,沒有呀。金寶說,石頭,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點了點頭。他接著說,如果我死了,你會幫我照顧我奶奶嗎?我吃驚地抬起頭來,金寶的臉皮下邊像是憋著笑,他什麼意思呢?石頭,金寶的聲音突然間亢奮起來,我這兩天總是夢到黃明燈,我夢到他在地道裏,我要去報仇。說著金寶奔跑起來,他跑得太快了,他要回家取他的刀。

父親在村街上等著我,我忍了許久還是把金寶的話告訴了他。父親說,黃明燈現在在地道裏?父親的聲音顫抖起來,他居然相信了金寶的夢。他拉著我快步往家裏走,後來又改變了主意,跑到了支書王萬順家。王萬順說,你慌什麼,不就是一個夢嗎?父親說,那要是黃明燈真的在地道裏呢?王萬順說,夢從來都不是真的,別這麼大驚小怪好不好?父親說,我夢到崴了腳,第二天真的崴了,怎麼不是真的?王支書你快去報告警察呀!王萬順說,警察會相信夢?要去你去。父親就不吭聲了,賭氣般拉著我往家走。剛到村街上,我們就看到了金寶奶奶。金寶奶奶慌裏慌張地跑著,把一隻鞋子都跑掉了,一邊跑一邊喊,金寶,金寶,你們看到金寶跑哪兒了嗎?金寶他拿著刀。父親停下來,甚至想拉著我掉頭走,但老太太把我們看到了。老太太衝我喊道,石頭,石頭,你知道金寶到哪兒去了嗎?我喘息起來,剛要說什麼,父親把我的嘴捂上了。我不清楚哪來的勇氣,抓住父親的手一把就甩開了。我衝老太太喊道,金寶去地道了,去找黃明燈報仇了!老太太收住步子,敞著嘴望著我,緩緩倒了下去。

這時候王萬順已經在街上喊人了,盡管他不相信夢,還是決定帶幾個人到後山看看。父親把老太太攙扶起來,老太太執意要去找金寶,他隻好慢吞吞地扶著她往後山走去。我也想去,聞訊跑出來的母親卻硬把我揪回了家裏。我問母親,黃明燈會不會真的在山洞裏?母親說,我和你說過多少遍了,不能再和金寶玩了。我又問,金寶的夢會是真的嗎?母親說,你記住了沒有,以後再不能和金寶玩了?我真想跑到後山看看。我想象著金寶與黃明燈在地道裏決鬥的情景,兩個人都有刀,金寶一直在練功,他是黃明燈的對手嗎?

不過是虛驚一場。後來我就像支書王萬順一樣不相信夢了,支書的話還是有道理的。父親回來後說,金寶根本就不敢鑽地道,王萬順帶著人跑到地道口,手電筒往裏邊一照就照到金寶了。他蹲在地上,踩著一塊油氈,用他的刀不停地紮。王萬順說,金寶,你快出來吧,不要相信夢。金寶還是紮。王萬順又喊,金寶你放心,警察遲早會替你報仇的。金寶還是紮。王萬順和王萬年就靠了過去,金寶突然間站起來,揮舞著刀呼喊一聲,然後嚎啕大哭。王萬順想奪下金寶的刀,但他放棄了這個想法。

對於父親的話,我將信將疑。我更情願相信,金寶已經到地道深處走了一遭,因為沒有找到黃明燈才用鋒利的刀去找那塊油氈發泄。我突然間意識到,其實我內心深處一直盼望著金寶殺人,就算殺不掉黃明燈也該殺個人,這個想法把我嚇壞了。嚇壞了我還在想,金寶的刀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派上用場呢?

那年的中秋節給我留下了一生難忘的記憶。

那年的中秋節剛好是禮拜天,金寶家快鬧翻天了。半上午,金寶奶奶的娘家人來看望老太太,這一次來了一男兩女三個人,兩個女人一進門就哭,像是來報喪的,老太太也隻好哭了。嘹亮的哭聲翻越院牆,惹得我母親也抹起了淚。母親說,親人剛死了最怕的就是過節,別人家都在團圓呢。母親的話也就是“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意思,我懂。母親還沒有說完,金寶家的院門又響了,過了一會兒,吵鬧聲傳了過來。母親跑到牆根下側耳細聽,手裏的擀麵杖滑落到了地上。她說是胡滿香,胡滿香來給老太太送月餅了。父親也愣住了,他正蹲在廚房門口剝蒜,中午我們要吃餃子。

這麼長時間沒有提到胡滿香,是因為她一直住在娘家養病。據說,胡滿香自從嫁給黃明燈以後就開始生病了,生了黃金榮後身體每況愈下,時常待在家裏。黃明燈看起來凶神惡煞,頓不頓就火冒三丈,但對老婆還是不錯的。他給胡滿香買藥煎藥,有一次家裏的藥沙鍋破了,竟大半夜跑了五戶人家又借了一個回來。還有一次,他下地回來的時候手裏擎著一束野花,有人和他開玩笑,問他是要送給胡滿香嗎?他吐了口痰,難得一見地羞紅了臉。說,昨天晚上我把那個不要命的女人揍了。關於胡滿香和黃明燈這種匪夷所思的夫妻關係,母親和父親也曾經展開過辯論,結果當然是母親贏了。母親認為,胡滿香生病多半是裝的,她是要以這樣一種方式懲罰黃明燈,懲罰他一輩子。父親有點不服氣,血案發生後有一天晚上和母親說,如果胡滿香過去是裝病,現在還有必要裝嗎?母親罵父親豬腦子。母親說,當然有必要,不裝你說讓她去幹什麼?

現在胡滿香終於露麵了。我發現父母親臉上都有一種掩飾不住的興奮,父親甚至磨蹭著向院門走去,母親把他喊住了。母親說,你幹什麼去?父親似笑非笑地說,老太太還在哭,過去照應一下吧。母親說,輪不上你照應,老太太有娘家人照應呢。但過了一會兒,父母親卻全都跑到金寶家去了。

母親之所以改變決定,可能和金寶家院子裏越來越複雜嘹亮的吵鬧聲有關,也可能和聽到魏寡婦的聲音有關。魏寡婦和胡滿香是初中同學,血案發生以後,兩個人的關係越發親近了。魏寡婦與胡滿香娘家是鄰居,晚上時常會跑過去聊天。這可能有同病相憐的意思,黃明燈殺了人,胡滿香現在雖然還沒有明確為寡婦,但遲早是,楊灣年輕點的寡婦不光是她魏寡婦一個人了。或者,魏寡婦晚上去找胡滿香是為了躲避賴伍的糾纏。或者,魏寡婦是在給賴伍引路,希望賴伍去追求胡滿香而放棄對自己的糾纏。但賴伍根本就沒有那個膽量,他怕黃明燈跑回來一刀把他捅了呢。這足以說明賴伍是一個欺軟怕硬、有賊心沒賊膽的家夥,楊灣就算有一百個寡婦,誰都不會嫁給他。

父母親到金寶家以前沒有忘記叮嚀我,而且又從外邊把院門鎖上了。這就叫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他們剛出院門,我就風風火火地爬到屋頂上了。我匍匐下來,天哪,魏寡婦卷起了袖子,叉著腰,正擋在胡滿香前麵和金寶奶奶娘家那兩個女人幹架呢。你們良心壞了,魏寡婦說,你們也是女人,將心比心,你們就不覺得滿香可憐嗎?那兩個女人不甘示弱。一個女人說,誰可憐?可憐的是老太太,一個多月了,胡滿香給老太太送過一根蔥嗎?另一個女人說,胡滿香給老太太送過一把米沒有,送過一碗麵湯沒有?魏寡婦說,誰給誰送?你們要心疼老太太把她接走呀!這時候我父親和我母親就出現了。魏寡婦把他們當成了援兵,扯著我母親的胳膊說,你們瞧瞧,大過節的這兩個女人來楊灣鬧事了。那兩個女人則跑到了我父親身邊,一邊一個揪著他的胳膊讓他評理,我父親張口結舌,為難壞了。再去看胡滿香,拎著二斤月餅,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好像三個女人吵來吵去的根本和自己無關。再去看老太太,坐在煤堆旁邊,好像在哭,手裏還拎著一把光禿禿的笤帚,一個中年男人蹲在她旁邊默默地抽煙。那麼,金寶呢,金寶在哪裏?我往前爬了爬,擔心金寶家院子裏的人看到我。如果我的目光能拐彎就好了,說不定金寶又在屋簷下磨刀呢。我盡量把脖子探出去,這時金寶家的院門洞裏再次響起嘹亮的哭聲,金寶母親的娘家人也趕過來了。金寶,可憐的金寶啊……金寶二姨走在最前麵,後邊還跟著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三個人出現以後魏寡婦和那兩個女人一下子就不吵了。但很快,金寶二姨就和老太太娘家的那兩個女人吵了起來,而且越吵越嚴重,兩個男人也麵紅耳赤地參與進去,簡直亂成了一鍋粥。魏寡婦這時候成了勸架的角色,聲音太雜亂了,我聽不清她在說什麼。我母親好像被金寶二姨推了一把,我父親不答應了,但他並沒有出手,他使勁地在地上跺了一腳,又跺了一腳。我看得心驚肉跳,看來是要打群架了。我不由得站了起來,想怒吼一聲,從天而降的聲音也許會把他們震住。但我試了幾次都沒有喊出來,嗓子眼裏像上了道閘門。我突然發現金寶拎著他的刀衝入了人群,人群頓時安靜了,受驚的羊群一樣散開。金寶用粗啞的聲音喊道,你們別吵了!接著又喊道,我要報仇,我要殺人!發瘋般地揮舞著他的刀,攪動著紛亂的陽光。金寶突然間舉著刀向胡滿香衝過去,胡滿香還是縮著身子一動不動,魏寡婦慌張地喊了出來,金寶,金寶要殺人了!金寶啊……金寶衝到胡滿香麵前後卻停頓下來,也就是在這時候,老太太撲了過去,擋到了胡滿香前麵。老太太說,金寶你要殺就把我殺了吧,奶奶對不住你,奶奶是畜生,奶奶早就不想活了。老太太舞動著瘦長的胳膊,甚至要抓住刀刃,剛才那個抽煙的男人一把將她扯開了。金寶,男人喊,把刀放下!金寶,快把刀放下呀!金寶二姨也喊。然後魏寡婦也喊,我父親和我母親也喊,一群人齊心協力對付金寶。金寶突然間將他的刀丟在一片空地上,刀在青磚地麵上栽了兩個跟頭後,安安靜靜地躺下了。然後金寶二姨又哭喊起來,金寶,可憐的金寶啊!另一個女人也哭,魏寡婦也哭,我母親也哭,女人們都哭了,她們用嘹亮的哭聲慨歎著少年金寶的命運。

後來金寶又怒吼了一聲,跑回屋裏去了。幾撥人沒有再爭吵,我母親回來後說,其實金寶二姨這次來還是想把金寶帶走,這次未必需要老太太央求,是金寶不肯去。金寶說他哪兒也不去,他要報仇。我父親又感慨地說,金寶那一副樣子,遲早會殺人的,來了那麼多親戚,怎麼就不知道把他的刀沒收了呢?母親反駁說,沒收了刀金寶會更急,出了事怎麼辦?父親說,那就眼睜睜看著他每天擺弄一把刀?我母親突然間笑了,虧你還是個老爺們,你還看不出來嗎?金寶還是個孩子,他哪敢去殺人。母親挖苦父親我當然樂意,但她的話讓我有些失望。金寶每天都在練功,他怎麼就不敢殺人?如果他不殺人,每天擺弄那把刀又有什麼意義?我餓壞了,餃子終於從鍋裏撈出來,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中秋節每年畢竟隻有一個,我還想空點肚子吃月餅,還要吃水果。金寶二姨沒有在老太太家吃飯,卻讓母親給我帶回來五個大蘋果,真是又紅又大,我突然間把金寶額頭上那個血泡想起來了。

晚上要供月神。月亮早早地升起來,父親在院子裏擺了一張矮桌,供上了月餅和水果,還點了蠟燭,還立了一麵鏡子,從鏡子裏可以看到又圓又亮的月亮。供月神是一件莊重的事情,父母親神情嚴肅,給月亮燒紙的時候母親一直念念有詞。母親說,請月亮爺爺保佑我們全家平安,保佑我們石頭一輩子順當,長大後有出息。父親點著紙,紙灰飛起來後,我由不得想起了金寶父母親的葬禮。又想客人們早就走了,金寶奶奶和金寶也會供月神嗎?金寶奶奶會不會像我母親一樣念叨?我忍不住提出這個問題,我母親沉著臉說,石頭你說什麼?以後不準你和金寶玩。我說,媽,你不是說金寶根本就不敢殺人嗎?母親說,金寶不殺人你也不能和他玩。

我把肚子吃壞了,翻來倒去睡不著,後半夜想大便,母親讓我在便盆裏解決問題。我認為這樣不好,父母親看著我,我是拉不出來的。其實我早就一個人睡了,血案發生後父母親又讓我回到他們屋裏,還讓睡在他們兩個人中間,未免有點小題大做。我堅持要到院子裏的茅廁去,父親隻好陪著我。茅廁挨著院門洞,我蹲下來望著天上的月亮。月亮真好,把夜晚照得亦真亦幻,感覺我是在夢裏大便呢。但月亮周圍看不到幾顆星星,月亮會孤獨嗎?腿有點麻,蹲著蹲著我感覺肚子裏好像平靜了,我不想再大便,可又不想起來,抬手看著月光下的掌紋。父親在茅廁外咳嗽了一聲,我不理他,他又咳嗽了一聲。父親說,石頭你能不能快點?我說,快不了,肚子不聽我的話。父親說,你要吸取教訓,以後可不能這麼吃了。我偷笑,心想如果每天都過中秋節,我肯定不會這麼吃了。又想,如果每天都過中秋節,金寶家每天都要鬧架了,每天都會有人哭。我欠了欠身,正在考慮要不要站起來,院門外突然間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站住!我聽到有人喊。站住!又喊。然後砰地一聲巨響,起初我以為是在放炮,後來終於想到是在開槍了。父親衝進茅廁,拉著我不管不顧地跑回了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