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少年刀(3 / 3)

據說,血案發生後黃金榮到鳳城幫一位朋友賣了水果。我曾經借助夢境和想象,見到過他賣水果時的情景,有人懷疑西瓜沒有成熟,他用小拇指輕輕一點,西瓜嘎地一聲炸開了,買瓜的人嚇得尿濕了褲子。隔著一條馬路,他能把蘋果準確無誤地投擲到托盤秤上,因為摔壞了蘋果,他和朋友幹了一架。他的朋友被他揍得屁滾尿流,他把半個西瓜殼扣到了朋友頭上。他甩著長發發出狂妄的笑聲,嘴裏突然間噴吐起火焰。他幹脆站在一堆水果中變起了戲法,頭頂上有數不清的刀在翻跟鬥,各種各樣的水果都跳躍起來,他成了一堆水果的大王……

每一次做過類似的夢,興奮之餘我都按捺不住內心的失落。我想念黃金榮。金寶盡管變了一個人,盡管每天都在擺弄他的刀,但他根本就沒法和黃金榮比,他的刀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派匕用場呢?黃金榮跑到鳳城避避風頭也可以,都這麼長時間了為什麼還不回來?

中秋節的後半夜,當我在茅廁裏聽到槍聲時,根本想不到警察抓捕的會是黃金榮。那天晚上我們全家都嚇壞了,以為警察打爛了黃明燈的腦袋。終於熬到了天亮,父親戰戰兢兢地出了院門,帶回來的卻是一個令人意外的消息。黃金榮拎著一大包吃的,後半夜準備扔到金寶家院子裏,警察把他當成他爹抓起來了,誰讓他和他爹長得那麼像呢。警察的這次行動足以表明,他們並沒有放棄對黃明燈的抓捕,楊灣的群眾真是把他們誤解了。

父親的腔調像是在給警察辯護,又像為黃金榮被抓慶幸和開懷。他當然不會顧及我的感受了。我問他,那警察把黃金榮抓走了嗎?我爹說,抓走就好了,白白浪費了一顆子彈。我沒有繼續問,匆匆吃了飯,拎著書包跑了出去。還好,父母親都沒有跟蹤我。我一口氣跑到胡滿香娘家門前,可是院門緊閉,連日光都進不去。這時魏寡婦剛好從她家出來,皺著眉頭問我,石頭你偷偷摸摸地幹什麼呢?我氣呼呼地反問她,賴伍昨天晚上到你家要刀子沒有?魏寡婦撇撇嘴說,小孩子家你懂什麼!我以為魏寡婦會到胡滿香娘家去,她卻往巷口走了,我實在忍不住了又問她,黃金榮不在他姥爺家嗎?魏寡婦說,你找黃金榮於什麼?他和滿香回家收拾東西去了,他們準備搬到鳳城去。

我撇下魏寡婦向黃金榮家跑去。我跑得氣喘籲籲,沒到院門前就聽到了砍伐聲,黃金榮正用斧頭對付那兩個榆樹墩呢。黃金榮還是留著長發,此刻正光著上身,彎著腰背對著我,斧頭以極快的頻率砍向樹墩。他的肩膀富有節奏地起伏著,黝黑的腰身剛勁挺拔,在清早的陽光下閃閃發光。怦,怦,怦,我的心跳改變了節奏,瞬間就被砍伐聲俘虜了。我還在喘,呼吸已經不太順暢。說不清為什麼,我的眼窩子突然間熱起來,想哭,又想喊,或者幹脆跑到他身邊去,就像當初飛奔到村後的山坡上集合。這個在楊灣人眼裏不務正業的小青年,難道他真是我少年時代的偶像?

突然間,我聽到了一聲怪異的呼喊聲。我吃力地扭過頭來,天哪,金寶舉著他的刀正向我飛奔而來。我還沒有回過神來,以為金寶是來對付我的。砍伐聲停下來,我又扭頭往院子裏瞅,黃金榮轉過身來,丟下了斧頭,沉著臉筆直地站立著。金寶越來越近,除了叫喊聲,我聽到他喉嚨裏好像還滾動著另一種聲音,我要報仇,我要殺人!我倉皇躲閃,金寶跨過門檻,向黃金榮衝了過去。我驚得目瞪口呆,身體輕盈起來,像是要在空氣裏融化。意識也飄忽著。我想,金寶看來是要殺掉黃金榮了,他的刀終於派上了用場,他的刀會刺向黃金榮的胸脯嗎?目光被意念中血淋淋的畫麵所覆蓋,黃金榮和黃金寶廝殺在一起,他們要大戰三百個回合並且血流成河。如果他們在激戰以後出現了僵持,我應該去幫誰呢?我真是太抬舉金寶了,定睛再去看,金寶已經停下來,和黃金榮麵對麵,像是一棵大樹旁邊長起一棵小樹。黃金榮一動不動地望著金寶,長發掩蓋下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我要報仇,我要殺人!金寶又喊,把刀舉起來。黃金榮還是紋絲不動。我要報仇,我要殺人!金寶又把刀舉起來,還是停在了半空,金寶加上胳膊和刀的長度以後超越了黃金榮。金寶的刀甚至要架到黃金榮的脖子上了,黃金榮還是一動不動。金榮!我聽到一聲喊,麵色蒼白的胡滿香出現在院子裏,她似要撲上去,黃金榮抬起手來擺了擺,那個矜持的動作同樣給我留下了一生難忘的記憶。媽你別過來,黃金榮平靜地說,金寶,父債子還,血債血還,你要覺得殺了哥可以報仇,現在就動手吧。黃金榮的這句話在我腦海中飄蕩了好多年,以至於和一些電影畫麵的情節交織在一起。真的像電影!金寶又喊,我要報仇,我要殺人!然後不爭氣地把刀丟在地上,唔唔地哭了。

一下子又湧來好多人,魏寡婦來了,我父親和我母親來了,連村支書王萬順和馬老師也跑了過來。金寶扭身望著來人,他奶奶的哭聲隱隱傳來,他撿起他的刀,瘋狂地穿過了人群。我要報仇,他又喊,我要殺人!他在凶猛的喊聲裏落荒而去。沒有誰去追趕金寶,大家可能都認為,即便金寶揮刀怒吼,也不會惹出什麼事端。少年金寶也就是做做樣子罷了。黃金榮還黑著臉杵在那裏,王萬順做起了他的思想工作。王萬順說,金榮,你今天像個男人,去了鳳城照顧好你媽,你媽其實也不容易。黃金榮不吭聲,王萬順又說,雖然你爹罪大惡極,但現在也不是腐朽落後的封建社會,不興株連九族那一套,你要堂堂正正做人,偷雞摸狗的事情以後別幹了。黃金榮還是耷拉著腦袋不吭聲,王萬順的話既像是安慰又像是批評,他會突然間大發雷霆,一拳將王萬順砸倒,或者幹脆用腳下的斧頭對付他嗎?父母親又拉住了我的手。我發現黃金榮的腿在隱隱地顫,而我在隱隱地期待著。我終究什麼也沒有等來,直到人群散去,黃金榮一句話都沒有講。我始終覺得王萬順的話對黃金榮造成了嚴重的傷害,他憋了一肚子氣,時隔二十多天後終於在鳳城和一夥人打了一架。據說他被打斷了肋骨,住院了。

金寶則變得越來越沉默,每天下午放學後也不再待在家裏,而是拎著他的刀四處轉悠,我不清楚他為什麼這麼幹,他要幹什麼。他在村街上走,有時健步如飛,有時則恢複了當初慢吞吞的步伐。然後漫無目的地拐進某一條巷子,然後又從巷子裏出來,走向野外,走到河邊。天色已晚,莊稼已經收割,他孤獨地行走著,像一個太過於恪盡職責的護秋員。

金寶奶奶一開始還跟著金寶,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眼睛也快哭瞎了。可她又怎麼能跟得上金寶的步伐?隻好站在村街上,扶著某一棵柳樹哭。金寶,回家吧,金寶,奶奶對不起你,金寶啊……人們開始還勸勸老太太,過了幾天就沒人勸了。夜幕低垂,老太太的哭泣和呼喚成為楊灣一道獨特的風景。

有一天早晨,老太太哭著來到了我們家。盡管我已經去上學了,還是根據父母親後來的對話還原了當時的情景。老太太給我帶來兩個幹硬的月餅,石頭爹,石頭娘,中午讓金寶在你們家吃頓飯吧,你們幫我看著點他好不好?父親不解地問,嬸子你要幹什麼去?老太太說,我晚上就回來了。母親說,嬸子你都這麼大年紀了還要出門?老太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終於把黃金榮住院的消息告訴了父母親。手心手背都是肉呀,老太太說。父親歎了一口氣,母親也落淚了。這種情況,父母親沒有道理拒絕老太太的請求。

但老太太最終並沒有去鳳城。老太太計劃搭乘胡滿香的弟弟胡保衛的三輪車,聽說黃金榮出了事,昨天晚上她已經和胡滿香的父母說好了。胡滿香的父母雖然不太情願,但同樣扛不住她的眼淚。可事到臨頭,胡保衛卻堅決不同意。胡保衛說,我可不敢拉你,路上有個閃失怎麼辦?老太太說,保衛,我死了怪不到你頭上。胡保衛說,就算你不怪我,你兒子黃明燈怪我怎麼辦?我怕黃明燈半路上殺出來把我捅了呢。老太太不好再說什麼,她隻能夠哭,她的武器隻有眼淚。她扳著三輪車的馬槽不肯鬆手,胡保衛發動著三輪車,跳下來一下子就把老太太拎開了,就像是拎一袋糧食。老太太或許還沒有一袋糧食重,就像拎一袋穀糠,總之是老太太還沒有返回來,三輪車已經突突突冒著黑煙走遠了。鳳城到楊灣這邊倒是通著公共汽車,但下午才來。楊灣還有三戶人家養著三輪車,但誰都不肯拉她去。她隻能夠哭,靠著一棵柳樹在村街上坐下來,一直在哭。好多人又去勸慰她,開導她,村支書王萬順還做了她的思想工作,但她還在哭。她瘦成了一根筋,身體裏卻蘊藏著取之不盡的眼淚。人們不停地勸,她不停地哭。哭泣的間歇她隻說一句話,手心手背都是肉呀。黃金榮和黃金寶,誰是手心誰又是手背呢?黃明燈和黃明照,誰又是手心誰又是手背呢?人們不再勸她,她卻不哭了,看起來像是因為不勸才不哭,但很快就搞清楚了,快到中午了,老太太要回家給金寶做飯。老太太站起來,拍著屁股上的土——她哪還有什麼屁股,就像一個瘦弱的稻草人,搖搖晃晃地回家去了。

老太太的哭聲讓楊灣的人對金寶多了些不滿。也不能說是不滿,金寶多可憐,還好意思對他不滿嗎?人們是不希望金寶每天拎著刀四處轉悠了。村支書王萬順為此通過村裏的高音喇叭召集了一幫人,晚上開了個專題會。叫去的人就有我父親,我父親很少有開會的機會,回家以後臉上還像有使不完的勁。我母親不清楚會議的內容,還以為我父親犯了什麼錯誤呢。她焦急地問,叫你開會幹什麼?我父親說,抽煙,王萬順的三盒牡丹煙全給狗日的抽完了。我是問你說了些什麼?我母親瞪起了眼。我父親好像嚴肅了,皺著眉頭想了想,發愁壞了的樣子,好半天才說,也沒有說什麼,王萬順讓大家想想辦法,教育金寶別再拿著刀瞎轉悠了。我母親鬆了口氣,又問,那想出什麼辦法來了?我父親說,大家想的辦法都讓王萬順否定了,王萬順罵我們是草包,我們就抽他的煙,我們把三盒牡丹煙全給狗日的抽完了。

那次會議,或許讓村支書王萬順明白了一個道理,群眾可以發動起來,但好些時候是沒辦法依靠的,他隻能依靠他自己。他想出辦法以後去找馬孝先老師,希望得到他的支持甚至讚揚,但馬老師把他的辦法否定了。這個不行,馬老師說。那個也不行,馬老師又說。王萬順氣壞了,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你說哪個行?王萬順說,毬也不行蛋也不行,日他媽還有什麼辦法?馬老師不僅有文化,還是一個溫和的人,笑著把王萬順送出了學校。然後馬老師又做了金寶幾次思想工作,效果並不好,金寶下學以後還是拎著刀四處轉悠。王萬順嘲笑了馬老師兩次,思前想後,猶豫再三,一直到臘月,終於決定把他的辦法落實到行動上。

那年臘月尤其冷,入冬後下的一場大雪直到開春以後才融化。我的腳後跟凍壞了,每天晚上母親都讓我用泡著茄子稈的溫水泡腳。我有點煩,不相信這種民間偏方。我問母親,耳朵凍壞了這個偏方管不管用?母親說,耳朵可不能讓凍壞,媽會保護好你的耳朵的。母親不僅給我買了棉帽,還用毛線打了耳套,裏邊塞了棉花。她總共打了四個耳套,我以為是讓我替換著用,但她把其中兩個送給了金寶。耳朵都快凍掉了,他還轉悠什麼,我看這孩子恐怕得精神病了。母親這麼說,父親又歎氣,金寶遲早要殺人的,現在不殺,長大後也會殺的!

就是父親說這句話的那天傍晚,金寶拎著刀又來到村街上,正準備走向白茫茫的田野時,村支書王萬順把他攔住了。王萬順說,金寶,我得和你說說話。金寶不理王萬順,但王萬順擋著他的路。金寶把刀揮了揮,王萬順笑了。王萬順說,金寶你別嚇唬我,你今天必須和我說說話。金寶說,我不說,我要報仇,我要殺人。王萬順說,我就是想幫你報仇,我讓你殺一次黃明燈,然後你把刀子交給我好不好?金寶說,黃明燈在哪兒,他是不是藏在地道裏?王萬順說,不在地道裏,但我有辦法讓你捅他一刀,你現在給我老老實實回家待著去,你不怕自己的耳朵凍掉嗎?金寶愣了愣神,居然同意了。

王萬順的辦法真有點荒唐,後來好多人都知道了,連金寶奶奶都知道了,但金寶不知道。王萬順安排人在打穀場上並排栽了兩根木樁,就是黃金榮家那兩棵砍掉的榆樹。賴伍牽著他的一頭羯羊來到打穀場上,眾人七手八腳地把羊綁在了木樁上。羊叫得很瘋狂,很淒慘,像死了孩子的女人在哭。羊被迫站立著,五花大綁,隻有腦袋在拚命地掙紮。它把沒有覆蓋羊毛的肚皮袒露出來,麵對著觀眾。它還在發瘋般叫,略顯粉紅的肚皮暖水袋一樣起伏著。然後王萬順親手給羊裹上了一件藍外套,在腿上裹上了殘缺的褲腿,腦袋上還荒唐地戴了一頂“火車頭”棉帽,這些衣物的主人正是黃明燈。王萬順把羊打扮得差不多了,從地上撿起那塊紙牌掛到了羊脖子上,上麵用毛筆歪七扭八地寫著“黃明燈”三個字,打著一個憤怒的紅叉。行了,去把金寶喊來,他拍了拍手吩咐身邊的人。我父親剛好離他最近,想躲開,但已經來不及了。海生,去呀,我剛才難道放了一個屁?眾人都笑了,我父親也不自在地笑,他磨蹭著,王萬順又要說什麼,馬老師大步跑了過來。馬老師說,王支書,你不能這麼幹,你要逼著金寶去殺人嗎?王萬順輕蔑地說,我是讓金寶殺羊。馬老師說,殺過羊後他會去殺人的。王萬順說,殺過羊後他就會放下屠刀。兩個人爭論得麵紅耳赤,那隻羊看到了援兵,叫聲越發淒厲了。人們先還在看熱鬧,後來也分成兩派辯論起來,這種群體性的唇槍舌劍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讓人有點意外的是,王萬順的弟弟王萬年大義滅親地站到了馬老師這邊。王萬順講起了粗話,馬老師氣得張口結舌,王萬年便站出來打圓場。王支書,不能這麼幹!王萬年這麼稱呼他哥。王萬順撲哧一聲樂了,老子今天就這麼幹,老子不過是殺一頭羊!他怒吼一聲,人群一下子靜下來,連那隻羊也不敢叫了。沒有人能阻止村支書的意誌,他撂下眾人大步向學校走去,半路上就把金寶抓住了。金寶,跟我去報仇!金寶不知所措,將信將疑,被動地走著,和王萬順回家把他的刀取上。金寶,走,去把黃明燈一刀宰了!王萬順又拉著金寶往打穀場走,金寶奶奶戰戰兢兢地跟出來,剛出院門就癱軟在地。老太太對王萬順的計劃好像不持立場,王萬順和她講的時候她一直沉默著,後來又哭。王萬順需要黃明燈的衣物,她配合著取來了。金寶啊,有人把老太太扶起來後她又喊,奶奶對不住你,奶奶是個畜生,奶奶早就不想活了……她也要到打穀場去,我母親和另外一個女人把她攙回了家。我母親想把我喊回來,可我早就跑到打穀場了,我怎麼情願錯過這樣一場好戲?

王萬順拉著金寶來到打穀場,人群安靜下來,隻有那隻羊有一聲沒一聲地叫。人們自覺地向後退,排成了括號一樣的隊列,那隻五花大綁的羊以站立的姿態一覽無餘地呈現在少年金寶麵前。它看上去不像是羊,而是一個等待處決的罪犯。黃明燈的衣物讓它變得荒唐可笑,那頂高高在上的帽子雖然纏繞著麻繩,還是在腦袋的搖晃中急劇地動蕩著。脖子上吊著的紙牌也在動,那個紅叉仿佛墨跡未幹,流淌著鮮紅的血液。我吃驚地望著羊,後來不清楚為什麼把黃金榮想起來了。

金寶,你還等什麼?這就是黃明燈,上去殺了它!王萬順喊罷,順手推了金寶一把,金寶趔趄幾步又停下了。金寶像是受了驚嚇,又像是剛從夢裏鑽出來,迷迷瞪瞪的樣子。金寶,你不是每天叫喊著要報仇嗎?你不是每天提著刀轉悠嗎?你去殺呀,你快動手呀!王萬順又喊道。但金寶還是沒有向前,那隻羊叫得更淒厲了,它看到了屠刀。金寶,你答應過我的,報了仇就把刀交給我,你快去呀!王萬順又推了金寶一把。馬老師突然間衝上去,想把金寶手裏的刀奪下來,王萬順一把摟住他,拖到了一邊。馬老師說,金寶,不能,不能……王萬順居然將馬老師推倒了。金寶,你這個軟蛋,膽小鬼,窩囊廢,你還像不像個男人?王萬順又喊道。金寶顫抖起來,先是兩條腿,然後是手,還有明亮的屠刀。他突然間怒吼了,我要報仇,我要殺人!舉起刀瘋狂地揮舞幾下,然後向那隻羊衝去,羊發出一聲慘叫,帽子甩了下來,金寶猛地收住了步子。我要報仇,我要殺人!金寶又喊,雙手擒住刀把,像端著一支衝鋒槍,斜著身子沒頭沒腦地刺出去。金寶的樣子太瘋狂了,身體傾斜得越來越厲害,整個兒人就是一個帶著刀尖的武器。我要報仇,我要殺人!刀卻刺偏了,從榆樹樁旁邊穿過去,繼續向前衝刺。我要報仇,我要殺人!他一直向前衝,眨眼間衝出了打穀場,顯然他又當了逃兵。

沒有誰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金寶已經奔跑到了村街上,他還在喊,他的聲音終於把人們叫醒了。王萬年說了聲“不好”,追了上去,好多人都去追,連村支書王萬順也去追了。一支浩大的隊伍出現在村街上,追逐著那個揮刀奔跑的少年。少年金寶跑得太快了,他一直在喊,喊聲越來越遠。他在老槐下拐了個彎,繼續向前奔跑。他跑向了後山,當人們追上山坡時已經蹤跡皆無。

這一次,大家做出了一致的判斷,金寶鑽進了地道。人們撿來柴禾,點燃火把,如一列燃燒的火車浩浩蕩蕩開了進去。我也想跟進去,父親卻一腳把我踹出來了。我和幾個夥伴守在地道口,望著裏邊忽閃的火光,喊聲在火光照耀下顫抖、震動。金寶,金寶,你跑哪兒了?金寶你出來呀……喊聲從地道口鑽出來後已經虛無疲乏,仿佛來自遙遠的古代。

但金寶並不在地道裏,狼狽的人群隻是從地道裏找出來一口生鏽的鐵鍋,那是兔子家一年前丟掉的。另外還找出半袋發黴的玉米來。鐵鍋和玉米的存在讓人想人非非,但大家顧不上多想,村子裏傳來混亂的哭喊聲,一群人趕緊往回返,來到打穀場時看到那隻站立的羯羊腳下已經血流成河。馬老師癱坐在地卜,我母親和另外幾個女人慌亂地去攙扶他,女人們看到大隊人馬後又哭喊起來,金寶跑回來把羊給宰了。你們不知道金寶有多瘋狂,母親說,他真的是瘋了,一刀就把羊給捅了,然後又捅了三刀。他還笑呢,拎著血淋淋的刀跑掉了,就像當初黃明燈跑掉。母親當然是事後才發出如此感歎的,誰都顧不上多問,又開始去尋找金寶。馬老師剛剛緩過勁來,金寶奶奶又癱倒在村街上了。老太太用孱弱的聲音呼喚著金寶,這是她最後一次預習死亡,第二年開春以後她終於死掉了。

臘月的村莊亂作一團,一直到夜色圍攏,幾路人馬還是沒有把金寶找回來。支書王萬順麵如土灰,但還在咬牙切齒地發號施令,挖地三尺也要把那兔崽子找到。他說,找到兔崽子後我非一刀把他給捅了!他的聲音變得嘶啞,邏輯也開始混亂,難道不是他處心積慮地安排金寶殺羊的嗎?但他還是跑了一趟喜鎮,把警察也請來了,村子周圍的山嶺上閃耀起星星點點的燈火。嘶啞的呼喊聲隱隱傳來,與飄蕩到村莊上空的哭聲交織在一起。我也想參加到尋找金寶的隊伍中,但母親不讓我去。母親也不容易,她又要和其他幾個女人照顧金寶奶奶,又要看管我,眼淚都顧不上流了。母親提出來把老太太送到喜鎮的衛生院,說完又後悔了,如果送過去,住院的錢讓誰負擔呢?何況老太太也不想去。老太太醒過來後又開始哭,又開始呼喊金寶的名字,甚至揪扯起自己稀疏的白發。老太太把自己的臉抓出了五道血痕。金寶啊,老太太喊,奶奶是畜牲,奶奶對不起你……然後又暈了過去。

我的心裏亂糟糟的,說不來是悲傷還是恐懼。或許我根本就沒有悲傷,沒有恐懼,而隻是亂。我如此真切地意識到,人活一輩子真是不容易,活著真是太麻煩了。我站在金寶家的屋簷下望著天上的寒星,想金寶究竟跑到了哪裏?是尋找黃明燈報仇去了嗎?他也許找不到黃明燈,因為連警察都找不到。但他會越走越遠,從此浪跡天涯,成為一名江湖俠客,武林高手。這樣想,我毫不猶豫地生出幾分羨慕來,真想追隨他而去,就像當初追隨黃金榮一樣。我也許小瞧金寶了,他的形象瞬間偉岸起來,想呼喊一聲金寶。這時,村街上傳來了混亂的聲音,我不管不顧地跑了出去。

我來到村街上,人們果然把金寶找到了。王萬年背著金寶奔跑,其他人也奔跑著,他們一邊跑一邊喊,快,快快,快!像是在催促王萬年,又像是為自己的腳步鼓勁。後來我才知道,王萬年他們是在金寶父母的墳頭上找到金寶的,但不清楚金寶為什麼會跑到父母的墳頭上。王萬年看清楚他的時候,他的刀已經插進了自己的胸膛,但他沒有死,嘴裏喃喃著,喊著媽媽。扒在王萬年肩上的金寶還在喊著媽媽。王萬年已經精疲力竭,有人要替他背著金寶,他卻不肯撒手。他拚命地跑,平時跑步練出來的功夫真正派上了用場。王萬順還算清醒,冰冷的月光下,一副咬牙切齒之狀。他把金寶的刀憤怒地砸向一棵柳樹,命令胡保衛趕緊去發動三輪車。他一邊奔跑一邊問奔跑的人群,金寶在說什麼?有人說金寶在喊媽媽。魏寡婦剛好從巷子裏跑出來,他便聲嘶力竭地喊,金寶喊他媽呢,你快答應呀!魏寡婦使勁地張開了嘴,終於喊了出來,金寶,金寶別怕,媽守著你呢,媽就在你身邊。然後,另外一些跑出來的女人也喊起來,金寶,媽守著你呢,媽就在你身邊!聽不到金寶的喊聲,女人們的聲音卻無比嘹亮。這個寒冷的夜晚,楊灣三十多個女人奔跑在村街上,爭先恐後地充當金寶的母親。王萬順把金寶抱上三輪車後她們全都哭了,齊心協力地一直哭到了天明。

金寶當然沒有死,他被送到喜鎮衛生院後,衛生院的大夫又陪同著把他送到了鳳城醫院。不清楚黃金榮是怎麼知道的,他也趕了過去,金寶需要輸血,他的血就毫不猶豫地流進了金寶的血管裏。後來我母親說,也許就是因為黃金榮給金寶輸了血,他們兩個長得才越來越像了。

我母親說這話是在二十多年以後,我已經在鳳城參加了工作,陪母親到一條便民巷裏買菜,無意中碰到了黃金榮和黃金寶。正是盛夏時候,黃金榮和黃金寶站在一堆西瓜中間,都光著膀子,剃著光頭,那樣子真是太像了。有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買瓜,黃金榮單手摟起一顆來放到了秤盤上。男人懷疑瓜沒有熟,他就用刀尖一點,瓜嘎地一聲炸開了。他的手機響了起來,黃金寶接過他的刀,瞪著眼問那個男人,要嗎?男人趕緊掏出了錢包。我和母親從遠處望著他們,最終沒有走過去打招呼。母親說,真的是黃金榮和黃金寶嗎?他們長得太像了,都這麼多年了你一眼就能認出來?我扭頭瞅了瞅,不知道如何回答。我母親又說,我看到刀就害怕,他們哥倆會不會鬧出意見呢?母親的神色慌亂起來,她肯定是想起了黃明燈,想起了往事。這麼多年了,黃明燈是死是活誰也不敢肯定。這個不要命的家夥,就為了一棵樹,把他弟弟和弟媳婦全都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