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陸世
小說世界
作者:廖靜仁
朋友的“朋”字,是兩個月亮所組成,其意必須光明磊落,相互光照。人的一生中,真正的好朋友是不可多得的,但我肯定的說:陸世便是我人生中這不可多得的好朋友中的一個。
——摘自時光裏的日記
一
近日在朋友的微信圈裏瘋轉著一篇題為《陋石銘》的短文,說是寫得有味,也蠻深刻。那夜在樓下的湘水畔乘涼,時光裏突然又想起這件事情來,忙打開手機從微信裏找出一讀,便覺得此文風很是熟悉,“譬如奇石,深埋甚久。自暴自棄,自慚醜陋……”還隻讀了一節,他就忍不住與陸世通了電話,一問,果然是出自他的手筆。
“這豈止一句寫得有味也蠻深刻可以概括?”時光裏捫心問道。
兩人一頓閑聊後,陸世卻冷不丁冒出了一句驚人之語來,他說:“泱泱中華幾千年文脈傳承,有兩個湖湘人物在我的心中最有份量。”
“你說什麼?”一個開口閉口必言西方哲學的人,居然對本民族文化也有了如此濃厚興趣,而且還是兩個湖湘人物!時光裏以為自己聽錯了,便頗有著幾分詫異地追問道,“你說來聽聽看是準和誰呀?”此時,他頭頂的上弦月正懷抱著半壁虛空,星星閃爍著冷冷清輝。
陸世是一個總能夠不斷地萌生出奇思的人,讓人捉摸不透,電話的那頭卻回答得很肯定,說:“一個是周敦頤,一個是王船山。而且都是出坐在同一條河流上。”未了他還很自負地義補充了一句,“那是一條向北的河流!你老兄不一定懂的。”陸世的情緒似有些詭異。
時光裏聽後一臉暗笑,他險些就脫口說出了那是因為你不懂我。但他畢竟又已是一個修煉得有了一顆玲瓏心的過來人,能想象得出電話那端的陸世在訕笑他時的神態,隻不過是沒有笑出聲來而已。
時光裏是一個靠自學成才的文字工作者,哲學和曆史曾一度是他的短板,是障礙他難以成為一名真正意義上的作家或文人的致命傷。至少陸世就一直是這麼認為的。在他陸世看來,盡管時光裏當年自我膨脹起來時總以為自己就是君臨天下,說穿了那都是因為他曾經不大不小當過幾個科級單位一把手養成的陋習。想想也是,隻要是列入了縣財政預算的一個行政單位,就儼然是一個獨立部門,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所以如這一類人都有著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開口必言“我單位如何如何”,尤其是惹毛了發起飆來,還動兀就是一句“幹得你就幹,幹不了你可以走人”等,已經完全把公共權力當成自己的特權是體製內一些不大不小官吏們屢見不鮮的通病。時光裏當然也未能例外。而那個時候,陸世又正好在《梅山報》做時政版的記者,與鄉鎮和部門一把手打交道多,曾經最痛恨的就是這一類人和事。
“些什麼東西?一個二個的全都狐假虎威,隻要一進本單位就以為自己是朕了,把整個天下都看成是他自家那一畝三分地,真是恬不知恥!如此一種各自為戰的集權體製不改革能有出路嗎?”正因為他心裏憋著一股氣,所以那一年在梅城經濟技術開發區采訪時,一篇題為《群妖分食唐僧肉》的頭條通訊曾在梅山縣引起軒然大波。文章開篇就寫道:“處處攔關,層層設卡,梅城經濟技術開發區會成為孤島嗎?”接下來筆鋒一轉,矛頭又直指工商稅務銀行等垂直管理部門的不配合甚至趁火打劫。此文雖然在讀者中大獲好評,也得到了縣委、政府領導的高度肯定,卻給報社惹來了無盡的麻煩,被迫中斷了與這些部門的友好合作,也錯失了他們對報紙專版的支持。當初終審此稿時,總編時光裏雖有所猶豫,卻也根本就沒想到會出現如此後果。
他後來氣得捶胸頓足,便一聲召喚把陸世叫到了總編室,“你陸世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就憑你言辭鑿鑿發一時之怨氣,卻要損失我幾十萬元的發行與專版費。”沒想到陸世接下來的話卻更難聽,他理直氣壯地駁斥道:“為獲一己之私利,寧錯鼓動風潮之良機。虧你平時還以作家自居!”堵得時光裏真想也罵一句,“你給我滾!”
“陸世啊陸世,你是生不逢時,或是生錯了地方!”但時光裏終究還是沒有那麼說,而隻是強壓住心頭火氣,嘀咕著發了一句感歎。
辦公室的氣氛亦緩和下來,兩人相視一笑,事情就過去了。
陸世是去總編室走動得最多的,除了跟時光裏討論選題,還經常跟他大談一通西哲學。“人其實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有一次剛發完稿,陸世又去了時光裏辦公室,他大模大樣地自己倒了一杯水,接著又講經書般說起了法國哲學家帕斯卡爾的高論來:“人雖然脆弱如蘆葦一樣在風中飄蕩,隨時都得忍受自然界狂風暴雨的摧殘,但人又是能思想的蘆葦,因為思考而區別於其他動植物,因為思考而證明自己的獨特存在。所以笛卡爾也曾說,我思故我在。思考是人存在的明證。這是帕斯卡爾的本意。也有人從另一個角度強調人作為風中蘆葦在大自然麵前的脆弱性,從而教育人要尊重自然、保護自然,以期保護人類自己的生命。”時光裏當然清楚,這是陸世有意盡兄弟情誼在為他補學問的短板,隻是沒想到他聽了他這一番詮釋後,卻反過來戲言般問陸世,說:“就不知道你說的蘆葦是一棵呢還是一片。要是一棵風吹兩邊倒。要是一片那必定是哪邊風大就倒向哪邊。人又何嚐不是如此?這都是宿命,沒幾人能夠逃得脫的。”
說完便站起身來,掏出一支煙點上,把得意的目光投向陸世。
陸世一時語拙,半天沒有吱聲。時光裏最後竟然以勝利者自居。
一晃就是多年,後來彼都離開了報社,時光裏進了省城長沙另謀高就,陸世卻去了深圳,人生若夢,那一切早巳經成了彼此的回憶。
近些年來,時光裏因為擔綱主編了如《千年湖湘勝跡圖誌》《四水一湖曆代名人文選》等湖湘文化專著,他不僅已對湖湘文化有著較深的了解,而且對這一條北去的湘江更是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曾在《四水一湖曆代名人文選》之《北去湘江》分卷的前言中如此寫道:“三湘大地擁有四水一湖,湘資沅澧入洞庭,湘江居其首位。她無疑是一張關於湖南的靈動而大氣的名片。湘江始稱瀟湘,發源於廣西海洋山西麓的海洋坪,其源流分為南北兩向,南向日漓水,北向為湘江。兩千多年前,秦始皇一聲號令,在湘、漓兩水之分水嶺開鑿了著名的靈渠,溝通了長江、珠江兩大流域,同時也溝通了湘江與大海的聯係。湘江遊戈於五嶺崇山,又奔走於衡嶽七十二峰與洞庭岔地,而尤其人文情懷之博大更是令世人景仰:納濂溪,攬船山,映韶峰……在曆史的多個節點上,這條江上的先哲及偉人,又無一不是對民族甚至對未來之中國產生過巨大影響的!”文字激揚灑脫,亦有著滾滾湘江之氣概。他也因此被省政府特聘為文史研究館館員。但這些事情,就如同時光裏不了解陸世的現在一樣,陸世對如今的時光裏亦知之甚少。
此刻的時光裏就身處在陸世剛才所提到過的那倆位先哲所生活和思考過的同一條江河之上。並且就在今日一早到江邊晨跑時,他還在微信裏寫了一段很文藝範的話,他如此寫道:還記得那三點五點漁舟嗎?一開始時我以為是熟悉它們的,不就是昨天這個時候曾見過的嗎?也是三三兩兩地泊在江麵上,乍一看似動未動,靜靜一聽,卻分明有漁歌灌人了耳簾,滲入了心肺;還有那幾隻鷗鳥,晨光裏白得如露水擦拭過的閃亮銀器,一忽兒離漁舟近了,一忽兒又離漁舟遠了。心就為之一顫,有一個聲音也跟著嘣了出來,“你以為自己真認識這裏的一切嗎?昨日像那東流水,離我遠去不可留。”是嗬,昨日的江水流走了,隨之流走的還有昨日此時的心情,還有昨日的晨光,昨晚的月色;漁舟上的撒網人又增了一天的年齡,那個依在船尾母親身邊的蒙童又長了一天見識,船頭上撒網的父親手心裏又增了一層硬繭;繞著漁舟翻飛的鷗鳥又掉了幾片銀白羽毛;江岸臨水梳妝的垂柳又落了幾片淡黃葉子;尤其那幾叢開得浪漫開得放肆的火紅江花,今天的花容能與昨天的花容同日而語嗎?由此也就想到了詩人在豁達時的粗心和自負,那一聲“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的浩歎其實亦是那麼地不靠譜!有誰敢說今晚的那一輪明月就是照過古人的那一輪呢?植物界沒有哪一片葉子是完全相同的,也沒有哪一段江河的流水是完全同質的,那麼更何況天上明月?正因為如此,身處於萬事萬物都在運動和變化中的人們,還有何理由固步自封,停滯不前或坐地為牢,或刻舟求劍呢?凡是生命,尤其是人類,其實一出生我們就是在路上,唯有奮起直追,迎頭趕上才是我們最需要也必須要去做的。
當然,這隻是時光裏直抒胸臆時的一段隨感,但這也就足可以證明,他的一顆心仍然是年輕的,情緒依舊是飽滿的。
時光裏和陸世和阮飛和陳倉等,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後期交往至今的摯友,在個人情誼上委實篤重,但於人生價值觀的取舍上卻始終呈多元化態勢。他的思緒又回到了《陋石銘》上,依他的理解,這當然不僅僅是陸世一己之浩歎,“鉛華褪盡,獲大自由。嗚呼吾命!何陋之有?”他悵惘地重複著銘文中末尾的兩句,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我們鉛華褪盡了嗎?我們獲大自由了嗎?這可是兩個直指人心的句子——唯一的證明或許隻是我們將步入知天命的年齡而已。
正逢國慶長假,陸世又追來了一個電話,盛邀時光裏攜妻子菊兒去深圳玩幾天。這是他第二次相邀,幾年前時光裏攜菊兒、陳倉及阮飛就曾去過一次,但這次陸世卻換了種理由,說主要是邀請菊兒姐。
“你得要菊兒姐來。否則你也別來!”陸世依舊把話說得嗆人。
時光裏卻心如燭照,“好的。一言為定。”他知道陸世這是有意想償還一筆感情債。“又不是今後沒有機會了,為何非要像做一個了斷似的?”時光裏其實在心裏也嘀咕了這麼一句,隻是沒往深裏去想。於是,就在第二天下午,夫妻倆便真乘高鐵從長沙直奔深圳。陸世在出站口翹首接人,一見麵就把四天的日程向時光裏做了通報。這幾年的辦公室副主任還真是把他曆練出來了,活動安排得滴水不漏。
“你說什麼?超五星級酒店,還總統套房!你如今還真是大手筆呀?”也不知時光裏是有意誇張還是真覺不妥,“是開玩笑吧你?”
“酒店是朋友昨天就預訂了的,反正又不是我出錢。”陸世說得很認真,看起來並不是開玩笑,他還緊接著補了一句說:“也不是公款消費。你和菊兒姐就心安理得好好享受幾天嘛!”話語尤見誠意。
“客隨主便,那就先這樣吧。”時光裏也就沒有多做推辭。
陸世的駕車技術不錯,早年間過春節就是他自己從深圳開車回老家梅山的,路上花了整整十一個小時,說是腿腳都麻了,差點沒累出腰椎勞損來。那時他已是南山區委辦公室副主任,分管政策研究和綜合調研,其主要職能是為書記起草和把關文字材料及報告,是個通常意義上的大秘書。照流行的網絡語說,他還真是個奇葩!一個曾經恨透了黨八股的名牌大學哲學係高材生,居然陰差陽錯,成了為人作嫁,而且是專門從事自己骨子裏最瞧不起的那一種工作的負責人,據說還深受領導賞識,連年被評為先進個人。時光裏也曾開玩笑諷刺過他,“陸世,不知道你如今是哪片蘆葦中的哪一棵?我看不管你是哪一棵,同樣是哪邊風大就朝哪邊倒。”陸世無言,卻笑出滿臉猙獰來。
那次他回去開的是一台別克商務車,後麵有兩排座位的,主要是考慮以前在《梅山報》共事的兄弟姐妹們湊到一起去鄉下玩時更方便一些。陸世是個心思縝密的人,總能夠超前把什麼問題都考慮到。
後來果然去了鄉下,由老大哥時光裏作東,把平時難得一聚的弟妹們邀到了他嶽母娘家的小鎮唐家觀。時光裏是上世紀八十年中期就小有了名氣的青年散文家,再加上後來又由他牽頭考察新創辦的縣委機關報編輯記者,他除了從文學骨幹中吸收了兩人和縣領導打招呼的三名對象外,其他五人都是他從各部門挑選出的精英,當然縣委有一個明確意見,那就是先實習一年再轉正。陸世就是做精英被推薦的。也就是那一次,大家玩得特別盡興,男男女女全往陸世的別克商務車裏塞,摟的摟,抱的抱,原本隻能坐七人的車硬是擠了十二人。基本上是由兩撥人組成:一撥是原報社的同事,一撥是仍在堅持文學創作的文友。時光裏在縣報幹了四年,如今又是省文聯一協會的秘書長,與縣裏的文學作者自然有許多聯係,文友們聞迅自來也是必然。
時光裏是個很講麵子的人,“大家難得一聚啊!”他還專門通知小舅子高價買了一頭吃純天然草料長大的黑豬招待客人。一車人嘻笑打鬧約半小時許,就聽到時光裏小舅子家黑豬子淒慘的嚎叫聲了,大家下得車來,剛好看到屠夫師傅把一條油黑的後豬腿端起,滿是胡須的毛嘴巴正在對著豬蹄的一個切口處吹氣,而且吹得十分起勁,這是為了方便刮豬毛的一道工序。看著看著就把豬的身子給吹得滾圓了。
“陸主任,”走在前麵的阮飛冷不丁回頭喊了一聲陸世。
“你阮作家死人肚裏有好屁吧?”舊友湊到一起,最開心的事莫過於互揭老底,陸世一聽阮飛稱呼自己陸主任,也便當即有了警覺。
“你給書記寫報告時要的也是這種效果吧?”阮飛皮笑肉不笑。
陸世的臉脹得通紅,眾人皆捧腹。不過那次大家確實玩得開心。不但風卷殘雲把主人卸下一塊門板擺了近二十個暈素的菜肴一掃而光,臨走時還給每人帶了四五斤一塊鮮肉回去。這四五斤肉的標準是時光裏定的,說是後天就過年了,好用鮮肉包餃子。沒想此番好意還鬧出了笑話,那是文友中一位凡事都很注重細節的兄弟,回到家後居然還用平時去農貿市場買菜用的小電子秤過了一下,結果隻有三斤九兩。這事不知怎麼竟然傳到時作家小舅子那裏去了,他小舅子是個打鐵的粗人,聽了後氣不打一處來,說:“這幫卵家夥!口口聲聲是文人,老子特意濃情滿意做了一門板菜,有想到最後連湯都一口不剩了。我姐夫還做蠻客氣的搞,一人送一坨肉,他們還好意思回去複稱!”
想起這事,時光裏便笑出了聲來。陸世還真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突然發笑。“他呀!是高興唄。你開這麼好的車親自來接站。”時光裏老婆菊兒其實也不知道丈夫發什麼神經。不過她心裏確實很高興。
“這車性能好。主要是安全係數高。”這次也是陸世親自駕車。接到時光裏夫婦確實是滿心熱忱,一腔誠意。他先把菊兒姐安頓在後坐,又轉身把時作家讓進了副駕駛的位置。
“難得你兄弟還記得我愛坐前麵的。”時光裏心中有了感激。
陸世就笑了笑,隻差沒說出“可惜開車的不是美女司機”了。這當然是有典故的,此乃後話。但陸世卻沒有急於開動還沒熄火的小車,而是一臉壞笑地轉過話題問時光裏,“曉得你這是什麼心態嗎?”
“你不會又說我是自我膨脹吧?”時光裏腦子還同樣靈光。
陸世樂了,一如從前,笑聲陽光般燦爛,“總算有自知之明了!”他按了聲喇叭,輕輕一踩油門,小車平平穩穩地馳出了停車場。
“你這車不便宜吧陸世?”在報社的那幾年,陸世去時光裏家蹭飯吃那是常事,還常誇菊兒姐做的三合湯就是好吃!菊兒也總是笑吟吟地說好吃你陸世盡管天天來吃。所以哪怕是後來多年未見,倆人都一直未改過這親切的稱呼:一個叫菊兒姐,一個直呼陸世。菊兒才懶得管他什麼主任不主任呢。她如今也不鄉巴佬了,兒子有一台日本三菱,閨女是一台國產寶馬,她是常坐的,但感覺都沒有這車舒適。
“是一台原裝捷豹。”陸世隨口應著,“是朋友借我的。”卻沒有說價格。他像有意別開這個話題,從反光鏡裏看了一眼菊兒姐又接著與時光裏的話題說:“你曉得老佛爺慈禧頭一次坐洋車的笑話嗎?”
時光裏當然知道陸世這小子不懷好意,說:“那你講講看。”
陸世從車架旁端過一隻泡有參片的精致保溫杯,細抿了一口捂上蓋又放回原處,便強忍著笑說:“外國使者送了一輛汽車給慈禧太後,並讓小太監學開車。”他還有意模仿著一主一仆的腔調演示起來:
學會開車了嗎?
老佛爺,奴才學會了。
那好啊,聰明。今個兒帶我出去轉轉。
喳。老佛爺您請上車。
大膽奴才,你竟敢坐在我的前麵?
於是小太監又把慈禧也請到了前麵座位上。
大膽奴才,你竟然敢和我平起平坐!
太監無奈亦無語,隻好跪著開車。
沒想到一踩油門:嘭哐,車撞牆了……
“咯咯咯,陸世你還是這麼會挖苦人!”菊兒笑得接不上氣來。
時光裏卻沒有笑,似乎在想什麼心事。這故事是他早就聽過的。陸世是何等機敏的人物,他也似乎感到了什麼,但具體是什麼又說不上來,於是倆人都沉然著。車裏麵靜得能聽見呼氣的鼻息聲。
“深圳變化真大,好像又長高了。”菊兒說。她其實並不清楚深圳的過去,隻是有意想在陸世麵前裝見識,她這是第二次來深圳。
時光裏忽然記起,自己第一次來深圳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那時這裏很多地方還是漁村,但商賈雲集,開發的勢頭很是強勁。是黎縣長親自帶隊來這裏學習改革開放的先進經驗,也想通過在這裏擔任常務副市長的老鄉介紹幾個大老板到梅山去搞投資開發。時任縣委機關報總編輯的時光裏也是考察團成員,負責時政版的陸世也去了。
“改革總算是看到點曙光了。”年輕的陸世有一顆蓬勃的心。
“但願新一輪旭日能夠衝破雲層。”時光裏向來有一種英雄情結。
“中國就是你們這種人多了!總喜歡把希望寄托在某一個人的身上。殊不知那是最靠不住的!”陸世從來就沒把時總編當領導看待,他始終認為時光裏是一位有才華的作家,是一個有正義感的兄長。
“開口閉口必言改革,”時光裏本想接下來說:“問題是你現在連個立足之地都不牢靠。”但話到嘴又改口說:“你口氣不小哎!”
“這叫位卑未敢忘憂國。”別看他陸世剛從大學出來就因為年輕氣盛妄談改革碰過釘子,卻仍然激情依舊,說:“國家要振興,民族要富強,還真是除改革必無他途!”未了又是一句鏗鏘之音丟了過來。
時光裏心中再一次有了感動。第一次被陸世感動是前些年的事,他居然自製了一個條幅,上寫“國家之前途必在改革”幾個血紅的大字。他那天著一套嶄新的黑色學生裝,鶴立雞群般於縣委大院的門口,用竹竿高擎條幅並呼籲著誓將改革進行到底!一時間圍觀者眾,把進出縣委大院的門都給堵塞了,還被派出所當成聚眾鬧事者給帶走。
那時他倆並不相識,也不知他就是曾經給他寫過一封熱情漾溢的書信的“敝人陸世”。不過時光裏當初也確實被感動了一把。隻是沒想到就因為這事,畢業分配時陸世被發配到供銷學校守了傳達。
車緩緩地停住了,時光裏還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
“時作,酒店到了。”陸世先下車,去開尾廂幫忙取行禮。“時作”是家鄉文友們對時光裏的尊稱,說是比叫時老師和時總編更親近。
這是一家洲際大酒店。畢竟是沿海城市,同樣是所謂超五星級,卻比長沙的喜來登顯得豪華奢侈多了,尤其是眼前這一片海。
“陸世,你把我們當總統接待呀?訂這麼大的套房,簡直是牛欄裏關貓。”菊兒是頭一次進這種酒店,不外乎劉姥姥進了大觀園。
“本來就是總統套房。”既來之則安之,時光裏已有了思想準備。
當晚的接風宴亦出人意料,滿桌子海鮮,還上了魚翅湯。
“陸世你這也太客氣了吧!”菊兒有些不好意思,“你就是在我們家吃上一年,怕也抵不得這一餐的花費。”她說的確實不是客套話。
“有很多東西並不是能用金錢來衡量的。你菊兒姐一直待我親如兄弟,陸世心存感激,唯恐此生難報答一二。”陸世一臉真誠。
“這就是地域的差別,尤其是職業的差別。”沒等時光裏開口,陸世又接著自我解嘲地說:“在沿海城市這頓飯也算不了什麼,再說我若還是在一個整天求人的單位裏混,想客氣也沒辦法客氣的。”言語中仍沒有忘記在《梅山報》時為跑發行與專版四處遊說的往事。
“確實是句實話。何謂長得好不如住得好,住得好不如姓得好?你陸世如今是沿海發達城市的人了。”時光裏對陸世的自我表白甚感憂慮,於是便略帶幾分譏諷其實是提醒他說:“你現在已經改姓黨委、政府了。這是百家姓中也沒辦法容納得了的最大最優越的姓氏!”
“但凡事都有其多麵性,”陸世稍遲疑了一下,表情便顯得有些複雜,“其實古人要比現當代人智慧,所謂‘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就是一個宏大的哲學命題。”陸世的眼神裏似有一抹雲翳閃過。
“別又跟我談哲學。其實這個局是可以破的,古人不是也還說過另一句話麼?那就是——知進退,知足常樂。”時光裏想也沒想說。
“時作就是時作,每次總結都能出彩。”陸世不再抒發心中塊壘,他怕把氣氛搞得太沉悶,忙舉起杯盞敬二位,“來,我們幹了!”
高腳杯碰出一聲脆響,血紅的洋酒穿腸而過,彼此都有了微微醉意。三人剛用過餐,一老板模樣的人便走過來與陸世耳語了幾句,簽過單兩人就匆匆走了。“時作,我臨時還有個急事先要去處理,你就帶菊兒姐按照我跟你說的安排自己先照顧好自己,我一有時間就過來陪你們。”陸世匆匆交待說。時光裏當時便有了某種預感,菊兒卻照例樂哈哈的。那晚,睡在寬大而舒適的席夢思床上,時光裏卻失眠了。他不禁由近至遠地又想起那些已經被歲月衝淡了的一樁樁往事……
二
首先想起的是今年正月的一件事,那時陸世和阮飛也回了梅山老家過春節。初四的上午,時光裏忽然又接到了一個赴飯局的電話。
聚會是由縣信用聯社辦公室主任兼作協副主席文耀挨個電話邀請的。大凡在外麵混得還算抖擻的人物回到了家鄉,這類電話肯定誰都會接到幾個,更何況曾經在文壇上風光過的時光裏呢?文副主席說話咋咋呼呼,是個出了名的大炮筒,他劈頭蓋臉就是一聲“老師好”,緊接著又將時間地點和參加的對象一項一項做了通報:“本日下午五點,黎老板請您到雲天橋上的雲天閣包廂參加晚宴,阮飛阮老板和陸世陸主任等我都會逐個通知到位,作陪的有我們的老前輩令狐局長以及作協陳倉主席,還有林靜女士等,當然也有我文某人。”
“好嘞!”老江湖了的時光裏亦答應得很咋呼,“感謝文主席的關照,讓我們每天都酒醉飯飽。”於是一通閑扯後才掛斷了電話。
黎老板是梅山縣的知名企業家,又是省書協會員和攝協會員,今天的飯局是躲不脫也不能躲的。也難得他黎雲天先生有這一份熱心,每年都會趁這樣的日子把如今已如蒲公英般飄散在天南海北,以及或如種子一樣紮根在小城的稀稀落落的幾個文友們邀約到一起來,發發酒瘋,扯扯閑談,或放縱或矜持,使其一個二個地原形畢露。
“算是給大家提供一次對過往歲月焊接的機會吧。”雲天先生畢竟是梅山商界的一位雅士,話說得也蠻得體。但這是去年的舊事。
“憶往昔崢嶸歲月稠,可歎歲月難回頭。”陸世的語氣怪怪的。
“一聽就曉得你又在講假話。”阮飛也是一個愛戳人家脊梁骨的人,說起話來不怕嗆死對方,“莫非你陸世陸主任還想要回到從前在梅山供銷學校守傳達時的崢嶸歲月呀?”看似玩笑,又不像玩笑。
“要是能夠回去,我還真想回去。”陸世說此話時臉色凝重。
“大過年,鬼尋伴。也隻有在這樣的一種氛圍裏,朋友們才得以團聚,人心才得以收攏。”時光裏發現形勢有些不對,忙接過話茬想把氣氛扭過來。他們是從當年文學熱潮中大浪淘沙剩下來的幾顆頑石,幾個幸運者,卻難得彼此一如既往視為兄弟。盡管他們一旦真聚到了一起,有時也會互相敲敲打打,甚至爭吵得麵紅耳赤,但敲打出的是開心,爭吵過後是痛快。不是冤家不聚首,他們就是一群打不散的冤家。時光裏算得是改革開放後梅山文學界承前啟後的半個元老。他每次回鄉都入住在縣城裏的茶馬驛館,老家井灣裏已經沒有了至親,一棟四楹三進的木屋就廢棄在半山腰上,所謂回老家也是隻陪妻子去舅子和姨妹家走走,而他自己則更多的是來朝拜那一條繞縣城而過的湯湯資水。他是寫資水係列散文成名並因此破格招工轉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