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好友陸世(2 / 3)

往事如煙,現在正擔綱主編一套《四水一湖曆代名人文選》的時光裏,一早就在資水北岸的沿江大道上散步看風景了。他最最關注的還是這一江流水,在時光裏看來,水不濁,則人心就不會太齷齪。

他適才在電話中所說的每天,當然是指昨晚的另一個飯局。

也基本上是文副主席點過名的這一幫朋友,還有就是現在張家界市信用聯社的一把手袁主任,他也是省作協會員,並且是早些年從梅山縣信用聯社主任位置上調出去的年輕老領導。有意思的是這位袁大主任搖搖晃晃上桌時,中午酒還沒醒,醉眼朦朧同各位老朋友打過招呼,一舉杯就高聲喊道,“來來來,難得家鄉的文豪們都聚到一起了,先幹一個。”隻是沒幾下他自己就扒在桌沿上打起了呼嚕來。

“別管他,別管他,這已經是我們這些苦命人的職業病了。”身邊的陳董事長忙站起來,說:“時老師,久仰您大名,我單敬您一杯。”

“我‘三高’哩,就意思下吧。”坐在右首的時光裏也起身笑答。但他卻對陳董事長所說的“我們這些苦命人的職業病”甚是不解。

“好好好,我先幹為敬,老師隨意。”然後又回頭單敬陸主任。

文耀就附在時光裏耳邊說:“我們聯社陳董事長去年念到今年,硬是要我早點聯係上你們,他說一定要盡一盡地主之誼,好好同你們聚一聚,沾一沾你們身上的文氣,在宣傳儲蓄的好處時也好多幾個能鼓動人心的詞彙呢。”文耀是寫過電影和電視劇本的,也出過散文作品集,尤其使他得意的還是當過一屆電影百花獎的大眾評委。

“文部長你也是東道主,敬大家一杯嘛!”陳董事長感覺到手下又在吹噓他了,忙有意叉開話題說:“我這人其實也沒別的長處,就曉得把複雜的事情簡單化。平日能擠出點時間來就看看書,古書新書都看,我還專門自費訂閱了《人民文學》和《十月》以及本省的《芙蓉》《湖南文學》哩。搞不好你們當作家的還沒訂我這麼多雜誌!”

有句話叫缺什麼炫耀什麼,時光裏已然明白了他如此熱切要請大家一聚的原因,也就樂得捧場說:“多好啊,這才是儒商氣派嘛!”

“那是,那是,陳董事長抓企業文化是全省金融係統有口皆碑的人物。”縣文聯副主席兼作協主席的陳倉忙接言,說:“我們文化局和文聯兩家合起來都隻訂了三份黨報和兩份雜誌,其中一份還是攝影雜誌,因為我們新來的局長兼文聯主席是個出了名攝影謎。”他早已是一臉關公相了,雖有迎合陳董事長之嫌,但也肯定不會是謊言。

從深圳回來的陸世主任端著酒杯卻語出驚人,“還看什麼雜誌啊?當代文學藝術都是些垃圾!尤其是電影和電視。”此言一出,如少林神棍橫掃了一大片,把在場不熟悉他的人一個個嗆得目瞪口呆。

“誰製造的垃圾還能比你陸主任多啊?你不也就是個天天給區委書記寫報告的刀筆吏!”剛才還被人介紹說在京城打拚年產電視劇數百集的阮飛老板立馬殺將出來,把大放厥詞的陸主任逼到了死角。

梅山文藝界的元老級人物令狐卻笑看風雲,抿著嘴一言不發。

陸世要的就是這種爆炸性效果,他每次回梅山老家,像是總想要把事情攪出些味道來填補寂寞似的。一看把風頭正勁的阮飛氣得差不多了,就立馬鳴金收兵,說:“算了算了,剛才等於我什麼都沒說。”

“還什麼都沒說,一看就曉得你天生反骨!”阮老板氣還沒消。

“都是幾個兄弟,有則改之嘛!”陳倉陰陽怪氣還想火上澆油。

時光裏也隻是偷偷一笑,飯局確實隻是一個局而已。還是在新世紀之初,縣委機關報被砍掉了,陳倉就調到了文聯,他靈機一動,又專門以縣作協的名義創辦了一份內部資料型的《梅山作家報》,自己當主編,文耀是兼職副主偏,說穿了這就是他倆的一個融資平台和小金庫。所謂文官不貪財,那首先還得是一個官才行,陳倉連個副科級都沒被明確的,愛人又沒正式職業,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僅靠微薄工資和偶爾一點稿費開銷生活委實艱難。有了這麼一個平台,又加上兼了個縣作協副主席頭銜的文耀口才了得和職業優勢,在經濟日漸發達的縣城攏絡十來個協辦單位和拉幾個軟廣告也不是太難的事。所以由他倆接二連三張羅的飯局東家,不是信用聯社的陳董事長,就是雲天公司的黎老板。文人圖錢改善生活,商人附人風雅圖個浮名,也未償不是一種雙贏的選擇,更主要的是《梅山作家報》每年也確實發了小少業餘作者的作品,為梅山文學薪火的傳承還真起到了一定作用。

這理應是皆大歡喜的事。陸世和阮飛是何等聰明的人物?這一套他倆照樣會玩,或許還玩得更加高明,踏雪無痕,不露破綻。

何況比他倆畢竟年長近十歲又混過江湖的時光裏時作呢?

說起來話就長了,如今看似超然物外的時光裏,先是用文學做敲門磚,憑天賦加勤奮以及他特有的生活經曆浪得虛名擠身政界,再從梅山縣報社調入省委統戰部有了廣泛的人脈後,又下海搞了幾年文化公司。並且還經常能獲得一些省市領導的賞識,既攢了鈔票,又得了口碑。當然也有戳他脊梁骨的,“說穿了他時光裏就是個大撮巴子!撮起一些愛慕虛榮的領導慷國家之慨,撈一個顧問或名譽主編頭銜,他自己卻把輕輕鬆鬆撮來的錢揣進了個人腰包。”甚至還有人寫打油詩臭過時光裏,打油詩這樣寫道:“出身草根/奔走豪門/從事吹鼓/自詡文人/才情中等/手段絕倫/謀事無恥/做事有恒/百踩不死/援木成藤/千錘不爛/向死而生/非非是是/浮浮沉沉/我謂崛起/人謂沉淪/垂垂老矣/悠悠子衿/何謂精神/無非折騰//”話確實難聽,但難聽也得聽。這打油詩其實就是出自陸世的手筆,也隻有他才敢於揭時光裏的傷疤。再後來,時光裏又憑所謂的作家身份進了省文聯,如今什麼都不缺了,他又撂挑子隻掛了個副主席頭銜;阮飛就更不用說了,一會兒編劇,一會兒導演,一會兒製片人,憑一個靈光腦袋和三寸不爛之舌,把主管部門的領導和投資商忽悠得一楞一楞的,更有想當一號二號的女影星投懷送抱;而陸世的行徑就更是讓人看不懂,在私下裏時,他一身反骨口出狂言抨擊時政,好像他就是當代魯迅,是正義與公平的化身,人家都是一群分食唐僧肉的妖魔鬼怪,是些狐假虎威、恬不知恥的黨國敗類,但隻要一回到他那個謀生的工作圈子,卻又像進入了別人專門為他設定的程序,是如此地溫良恭儉讓,一副為黨的事業鞠躬盡粹、死而後己的忠臣模樣,還看似與自己經商的弟弟別得一幹二淨,涇渭分明。哥幾個還親眼見識過他陸世的嫻熟演技,那是大前年應邀去深圳,也是在晚秋,弟兄們灌了一肚子老黃酒後,陸世先是領大家漫步海堤賞海景,一個二個的全都是海口,縱論起天下事來難分伯仲。總喜歡標榜自己與眾不同的陸世卻話題一轉,談起了讀書事,說自己辦公室電腦裏存有百歲老人周有光的文章,他還信口背了幾段,爾後便又樂為人師般說:“要不隨我去拷貝了你們也學習學習?”這當然獲得了全體讚成。此時晚十點已過,又是國慶長假,辦公樓裏靜悄悄的,進電梯時陸世還滿腹怨言說:“操他娘的,這地方就是個鳥籠,想不到老子也能在此呆上十來年!”但到得七樓,電梯門剛一敞開,他發現自己隔壁辦公室有燈光溢出門縫,便立即就站定了,回過頭將食指靠近嘴邊悄聲耳語道,“輕點,輕點,我們主任在辦公室。”像一個根本就沒有夾卵子的偽男人。

大家莫名其妙,麵麵相覷:我們誰也沒有重一點嗬?

但不管怎樣,幾個老友私下裏聚到一起時無論如何還是真誠的。他們的爭吵無非是為飯局烘托氣氛,是給人家看的。最難入耳的話隻能是說給兩種人聽:或最恨的人,或最親的人。彼此都隻是調侃而已,如什麼阮老板陸主任陳主席或文副主席等戴高帽子的稱呼,都是喊給別人聽或有意相互打趣,文人的生態環境往往隻能靠自己去營造。

看來今天的晚宴又會是同樣熱鬧了。從長長的回憶中解脫出來,時光裏複又把目光投向了湯湯遠去的一江資水。資江似乎比以前瘦小了,又或許是人心已經變得大了。他心裏的情緒不禁一陣激蕩,便脫口就是一聲感歎,說:“子在川上日:逝者於斯夫,不舍晝夜……”

如今大家都一口一聲叫得很曖昧的陸主任就是梅山縣城關鎮人。

解放前縣衙在前鄉梅城鎮的時候,城關鎮名叫東坪鎮。陸世的家在邊街上,是一棟被歲月抹了黑臉的吊腳木樓,豎豎斜斜的後廊柱就插在資水北岸的崖壁縫隙裏,樓下常泊有漁船,門前是一條悠長的青石板路。時光裏和阮飛、陳倉是去過他家的,一群穿了響底牛皮鞋的年輕人一路招搖過去,悠長的青石板街巷裏驚出了兒多新奇的目光。

“肯定又是老陸家那個愛出風頭的兒子惹來的同學。”有人為陸世感到惋惜,說:“讀了一肚子書結果隻能在技校守傳達。不值哦!”

是過小年的下午,時光裏本來是去給陸世道喜的,縣委宣傳部已經同意先借調陸世去報社了。但他父母包括兄弟卻不知道陸世的行蹤。“這個不爭氣的家夥!學校早就放假了,一直就沒見他回來過。”父親木訥著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無奈相。母親在房裏納著鞋底,望了幾個年輕人一眼無言地搖了搖頭。吊腳樓下有流水淌過的聲音。

“我哥心裏苦得很,隻怕是窩在學校裏。”陸世的弟弟陸洋說。

一行人又找到後街的供銷學校,還沒進門,先就聞到了酒氣和濁氣。那可叫真是慘不忍睹,幽暗的木房裏四處是啤酒瓶,連飯帶菜嘔吐了一地,靠牆的鋼絲床上老棉被捂著一個人,阮飛踮著腳尖走近床鋪,被子一掀就高聲喊道:“罪臣陸世接旨,縣委宣傳部昭日:新年新起點,爾過春節後即可赴梅山報社報到上班。”哪知陸世酒醉心裏明,一個鯉魚打挺躍了起來,尼采及叔本華們的書籍紛紛掉下了床腳。

“還真是定下來了?”他是聽時光裏說起過這事的。

迎著陸世驚訝的目光,時光裏點了點頭,心中卻是五味俱陳。

哥幾個一通閑扯後,陸世從床底下摸出啤酒,人手一瓶幹了個一滴不剩。第二年正月初八,陸世的命運從此有了轉機,成了《梅山報》最有活力的時政記者。不過那都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的事情了。如今他那已經年屆八旬的父母大人早被日漸發跡的一官一商兩個兒子接到濱海城市深圳,住進了南山荔枝林叢中的獨棟別墅安享晚年。

老家的舊屋就由同父異母的兄長守著,但時作沒有見過他兄長。

在時光裏的印象中,陸世其實是一個很正直也很傲氣的人,說話刁鑽刻薄或許並非本意,而是讀多了那些舊文人的文章,自己也就時不時想要秀一把卓爾不凡的文人風骨。在梅…文學創作熱得炙手可燙的那一陣子,正時逢全國各地掀起改革開放的洶湧浪潮之際,而陸世作為北師大哲學係的尖子生,既便是回到了梅山縣城也曾一度熱血噴湧為鼓動風潮搖旗助威,所以後來畢業分配就因為“有自由化傾向”弄得很慘,被發配到縣供銷學校打雜,用他自己的話說那叫韜光養晦。

“你就是時作家啊?”他與時光裏相遇很偶然,是在縣印刷廠碰上的,“我叫陸世,大陸的陸,世界的世。在供銷學校工作,來幫學校印信紙信封。”他這麼介紹自己,也算是既避了忌諱又不卑不亢。

“你就是陸世呀?”時作家一怔,他忽然記起是見過他的。

其實在此之前,時光裏曾收到過陸世寫給他的一封信,猛一想起,仍覺筆意活潑靈動,行文不卑不亢。兩人因此一見如故。陸世在大學時雖專攻哲學,文學理論卻一套一套的,出口就能點人死穴,尤其對五四新文化運動推崇倍至。“你文才了得哎!今後可以多為我們雜誌寫稿啊。”時光裏是來印刷廠為縣文聯排印《山花爛漫》內刊的。

“激情消失,靈感枯竭,已久不動筆了。”他的回答有些無奈。

也不完全是因為對陸世的處境表示同情,時光裏從縣文聯主席崗位被任命為新創辦的縣委機關報總編輯,在組建報社班子網羅編輯記者時,硬是與宣傳部和組織部的領導磨破了嘴皮,乃至後來還找到黎縣長和汪書記那裏去了,才終於把陸世招進了報社先實習而後再辦調動。同時進來的還有陳倉。本來想把在時裝廠搞辦公室的阮飛也一並網羅進報社,但後來管人事的副縣長就發起了脾氣,“有完沒完呐你?以為報社是你時家私人開的店鋪吧!”嗆得時光裏半天作不得聲。

好在不久後阮飛還是被珍惜人才的令狐局長調進了縣文化局。

在報社的那幾年,陸世是唯一敢跳起來頂時光裏的。看來真正的文人隻要有了適合自己生存的環境和土壤,複蘇得比野草還快,他在大學裏的鬥誌一點也沒被磨鈍,不過仔細想想又是諍言。時光裏欣賞陸世的也就是他的銳氣。報社是白手起家,當時連辦公室都是租用的民房,財政除解決人頭工資外,每年僅撥了不足十萬元的辦公經費,黨報又杜絕作贏利性廣告,想要有所發展隻能苦練內功,把報紙辦出影響來,在發行上做足文章,而且讓讀者覺得價有所值。因此總編輯時光裏親自下鄉鎮遊說跑發行是常有的事。當然更沒有辦公用車。

“你去租一台車囉,我倆還得去跑幾天發行,今年要爭取突破三萬份才好過日子!”一天早上,剛進辦公室的時光裏就衝陸世交待。

陸世辦事,雷厲風行,不一會就隨車到了樓下。又是縣婦聯的那一輛破吉普。這也是別無選擇的事,一來隻有婦聯這類單位車才有空,二來破車租價便宜,但好在開車的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司機,而且長相也耐看,又能說會道,還唱得一口好聽的流行歌曲,嗓音甜得像湘妹子李穀一。報社已經不止一次租她的車了。

“看來你田美女還真是與我們報社有緣。”司機叫田美,時光裏稱呼她田美女其實也隻添了一字。

“嗯,時總時作家這話我愛聽,”田司機莞爾一笑,又從反光鏡裏貓了一眼後坐的陸記者,一踩油門,車就開了,並且順口就唱出了張學友《祝福》中“若有緣,有緣就能期待明天”的歌曲來。

陸世是有了警覺的,“都成徐娘了,還美女。”他在心裏說。

後來果然險些出軌了,那次從鄉下搞發行回到縣城,時光裏與田美競成雙成對去了幾次舞廳,有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剛好被攜女友也去跳舞的陸世碰見,這夥計還真敢撕破麵子,他劈頭蓋臉就是一句狠話,“你倆還是點到為止吧!別玩起火來燒跨一個剛辦出點影響的報社,還搭上兩個家庭!”說完便不屑一顧地拉著女友揚長而去了。

時光裏被嗆得瞠目結舌,但話雖然難聽,時光裏還是聽進去了。

“家有糟糠,永勿相忘。”這類話是尖酸刻薄的陸世提醒過時總多次的,倆人也因此更多了一份朋友間的信任和兄弟般篤實的情誼。

他後來還頂過時光裏一次,那是在報社已經進入良性循環後的第三年夏天。正值大好年華的時光裏,當年可謂是辦報創作兩不誤,隨著他在文學創作成就上的聲名遠播,江西省一家雜誌來函想調他去當副主編。正好也想跳槽的時光裏便邀陸世以公差的名義去了一趟南昌,他是有意去考察的,畢竟是人到中年了,調一人動全家,單位是否有住房以及對家屬的安排等,都必須得有個準確的信息。

他倆是坐火車去的,到得南昌時已經是淩晨一點,天氣炎熱無比,坐了近十小時硬坐的時光裏,一鑽進的士就說:“去南昌大酒店吧。”他其實想也沒想,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哪裏便捷去哪裏。

“請問師傅——南昌大酒店是幾星級?”陸世立馬問道。

“標準的五星級。”對方的普通話說得很標準,是個北方司機。

“多少錢一晚上?”陸世也卷著舌說起了北京腔來。

“五百多吧。是我們這最好的了。”司機以為是搭了兩個大款。

“啊——這麼貴?”陸世像電觸了似的,“不行,不行!請幫我們找一家二百元以內的普通賓館。”竟全然沒有了讀書人的矜持。

“算了吧,不就是一兩個晚上的事!”時光裏心有不悅地說。

沒想陸世卻在後坐吼了起來,說:“時作,你這本來就是假公濟私,患得著這麼奢侈啊!”完全是義正嚴詞的表情,如訓斥下級一般。

把司機也搞糊塗了,“你們到底誰說了算?”

最後又是時光裏妥協了,“聽他的吧!”一臉尷尬還陪著笑臉。

時光裏後來並沒有去成江西,而是調進了省委統戰部,在《統一戰線》做了八年執行主編。在從縣報總編輯到了省委期刊執行主編的那八餘年中,時光裏幾乎把曾經高呼過萬歲的文學扔在了一邊,也險些拋棄了曾經天天在觀音菩薩前為他祈禱平安的妻子菊兒。

也就在時光裏調省委統戰部不久,陸世也留職停薪去了深圳市,先是幫搞個體戶的弟弟開了一段時間書店,後來竟考上了深圳市公務員,十年磨一劍,如今終於已成陸副主任,而且阮飛也成了北漂的阮導演和阮老板。但是這一幫文友們無論身在何處,卻總是會找著各種理由至少是每兩年要相聚一次的。就在前年國慶節前,陸世三番五次吹響集結號一般,硬是把時光裏、阮飛、陳倉等邀請到深圳,還空出了當老板的弟弟家的獨棟別墅,供兄弟們一起足足大鬧了三四天,而且天天酒醉,夜夜笙歌。菊兒也去了,是陸世強烈要求她一起去的。

“一晃就是十幾年了,我還記得菊兒姐親手做的三合湯,那味道猛辣,狂辣,才叫過癮哩!”他在電話那端跟時光裏敘舊說。

那年國慶節的深圳之旅,陸副主任設家宴招待了朋友們,他還當著大夥的麵,說了一段令時光裏和妻子菊兒都十分感動的話。酒過三巡,陸世突然站起身來,而且叫妻子也一並舉杯,說:“來,我們倆敬時作和菊兒姐,”這還隻是個開場白,時光裏和菊兒也應聲站了起來,四個杯盞相碰,聲脆如罄。陸世便有意欠了欠已經大腹便便的身子,爾後一臉肅然地說:“有句話說得真好:年輕時願意和男人過苦日子的女人,年老時願意和原配過好日子的男人,都是值得人們尊重的。所以我一直很敬重你這位兄長和菊兒姐!至於寫多少文章那都隻是狗屁!”便率先咕嚕一聲把滿盞老黃酒灌進了大腹便便的肚子裏。

“好!好!”阮飛和陳倉等一起鼓掌起哄,“哲理啊,哲理!”

“什麼狗屁哲理!你們不覺得我這越來像個領導啊?”陸世打了個酒嗝,一臉醉意,誰也沒有想到他竟會說出這麼一句屁話來。

稍冷了一下場,阮飛也撫著肚子說:“嗯,我也快像個老板了。”

“那確實,一個是當年鼓動改革風潮的先鋒成了如今的陸主任;另一個是昔日的裁縫匠現在也當上了阮總。”陳倉一臉壞笑很曖昧。

陳倉或許是覺得陸世剛才那一段貌似感人的話很滑稽。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縣裏安排每個科級單位聯係一個扶貧點,而且一定要有專人駐在聯係點上。報社就派了陸世去,主要是搞文化扶貧。時總編的考慮是,陸世正麵臨習實轉正,讓他去扶貧正好可以寫入政治表現,反正聯係點就在柘溪鎮,離縣城也就二十裏左右。來去也很方便。

但陸世一去卻並沒有常回家中,也很少給報社來個電話聯係。

“陸世還真是個當幹部的料,蠻敬業。”這使時光裏頗感意外。

“是樂在其中吧?”陳倉天生敏感,而且對男女之事尤其敏感。

大概是三個多月後,時光裏與陳倉還專門到聯係點去了一次。柘溪鎮是改革開放後設立的新鎮,鎮政府所在地就在水電站大埧的山坳上,陸世陸幹部就人住在電站家屬區旁邊的一棟民居裏,隔一條馬路對麵就是電站幼兒園。時光裏和陳倉是吃了中午飯騎自行車去的,到得陸幹部的住處時,他正在憑窗讀帕斯卡爾的哲學著作。

“陸幹部還在學習隨風倒的蘆葦啊?”陳倉弱帶譏諷地笑言。

“你這個鬼!”突如其來的聲音把陸世嚇了一跳,便慌忙起身,一邊讓坐一邊說:“時作,你們倆這也算是來慰問紮根在基層的同誌?連水果也不買一點帶來呀!”他還佯裝出一臉的委屈。

“帶了慰問金不更好啊!”時總編把一個季度的獎金給了他。

“我們是來突擊檢查的。以為真是慰問呐!”陳倉一本正經。

一頓開心的閑談下來,對麵的幼兒園裏就飄來了歌聲:“長城外,占道邊,芳草碧連天……”領唱的是一個年輕女幼師,聲音脆脆的。

陳倉見陸世的一雙眼睛老往對麵貓,就半開玩笑地說:“不會是收了個女幼師當學生吧?你那一套蘆葦理論還是蠻蠱惑年輕人的。”而且還冷不丁又補充一句,“你還真想在這裏把根留住啊?”

陸世一怔,有些猝不及防的慌張。但他反應得蠻敏捷,隻幹咳了一聲,隨即便一臉正色道:“以為個個像你陳作呀?可以同時把兩個女人帶回家裏。”陸世說這話是有由來的,那是在去年五月,省刊《芙蓉》雜誌發了陳倉的一個中篇小說,周六那天晚上,確實就有兩個女粉絲由陳倉帶進了他的單身宿舍,說是一人送她們一冊簽名雜誌。

也隻是打趣了一番,那時陸世正談著女朋友,此事便沒有展開。

柘溪鎮是個有故事的地方,尤其是那一湖碧水。時光裏當初就想到過這一層,隻是沒有說出口來。沒想到故事後來竟釀成了事故。

許多年過去,也就是那年國慶期間,在深圳南山荔枝林中的那一棟別墅裏,難得一聚的文友們幾杯老黃酒下肚,見妻子已陪菊兒姐樓下散步去了,果然就聽陸世乘著酒興講述了一個浪漫而憂傷的故事:

就在時作和陳倉美其名日到柘溪鎮慰問我的那天傍晚,一個男人和一個聲音脆脆的女幼師又一起去庫區遊泳了。那個夏天,不,直到中秋節過後,他們倆幾乎每天都會結伴去庫區戲水同遊。

一湖碧水,綠波蕩漾,往返於平口的輪船泊進了對麵的水灣,唱晚的漁舟三三兩兩地有了燈火,消暑遊泳的人們已陸續上岸,水庫的中央卻還有一個用卡車內胎當救生圈的漂浮物在緩緩移動。圈子裏扒著一男一女,男的是一年輕幹部,女的就是那位聲音脆脆的幼師。他倆比其他人去得要晚一些,是天擦黑時才去的,也算是掩人耳目罷。

“水有些涼了,我們上岸吧。”脆脆的聲音像是在征詢。

“那你擠過來一點嘛,我身上好熱的。”那男的聲音有點顫。

倆個人果然就擠在一起了,擠出了嘻嘻哈哈的笑聲來,青黑色的救生圈左一蕩右一蕩,水庫裏的碧波也就綻開了幾許雪浪花。月亮從鎮政府那邊的山坳上升了起來,很圓,很亮,很溫馨。倆人便停了嘻笑打鬧,那男的終於就側過了身,然後把手背過去,剛一仰頭,便既看到了滿天的星星,也看到了圓圓的月亮。

“快看呐!快看,星星向我們眨著眼睛哩!”男的一聲驚呼。

幼師也側身反手仰起臉來,水裏的四條腿卻仍然交織在一起,一頭秀發流過青黑色的救生圈,在碧波中漾開如水草,鵝蛋臉白白淨淨,有晶亮的水珠點綴著紅暈,雙目忽閃忽閃著。那男的就沒有再看天上的星星和山坳上升起的月亮了,而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幼師的臉龐看。

“星星都落進你眼睛裏了,月亮也爬到你臉上了。”男的說。

“星星也落進你的眼晴裏了!”幼師一陣驚喜,卻沒有說月亮也爬到你的臉上了,因為那男的臉上有著粗黑的胡子。

於是兩人一陣沉默。人們都渴望有詩意的生活,而詩意又往往會被現實擊得粉碎。那一年,那男的二十六歲,在縣城裏正談著一個女朋友,幼師卻剛剛滿十八歲,是電站工會主席的掌上明珠。

“我們上岸吧。”還是那男的先開了口。

“那就上岸吧。”幼師好看的鵝蛋臉上表情複雜。

幼師是穿了泳裝的,而那男的隻穿了一條短褲和一件背心。

月亮已經升起來很高了,銀輝如水一般灑了下來,青黛的山脈就更顯得棱角分明了,一湖碧水也便更顯得靜謐和溫柔了。倆人默默地往回走著,身影卻在一個一個的拐彎處不斷地重疊相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