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好友陸世(3 / 3)

過了前麵的柘溪口,就要進入電站的家屬區了。

“你不覺得今晚月亮特圓特亮特溫馨嗎?”幼師突然站住了。

男的猶豫了一下,也站住了,說:“我們還沿小溪走走吧?”

兩個多月沒下雨了,腳下的小溪瘦得隻有一線細流,潺潺的流水聲宛如遊絲般的歎惜。幼師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隻是低著頭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腳步吻著那男子的腳印一路向柘溪的縱深處走去。那是一條神奇的小溪,溪床上布滿著一個又一個白光閃亮的巨石,有的站立如峰,有的橫臥如榻,有的看似無語,有的卻聽似有聲。當走到一個如躺椅般的巨石旁時,倆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腳步。

“你衣服沒幹呢,我們就躺在這裏曬曬月亮吧。”幼師說話了。

“你天生就是個詩人。”男人被一句曬月亮的話所感動。

“還不都是受老師的影響啊。”幼師微微地仰著臉像是看星星。

“我才不當你老師呢,為人師表太難,會有太多無奈。”男人說著先躍上了巨石,又伸手把女子也拉了上來,那女子假裝一個趔趄,晃了一晃,便順勢抱住了男人,倆個滾燙的身子就緊緊地重疊在一起,像兩條蟲子……有蟋蟀的喁喁聲,有夜鳥的咕咕聲,但那都是在別處,而在那如躺椅般的巨石上,卻隻有一男一女愈來愈急促的喘息聲。

故事說到這裏正進高潮,卻戛然而止了。但陸世的眼裏,仿佛依舊流淌著月的清輝,胸壑間或許仍彌漫著小溪細如遊絲般的歎息。

兄弟幾個也就一時無語。沒有人質疑這故事的真實性,沒有人追問這故事中的男主人公是誰,更沒有矯情地感歎說:“人嗬,真是悲哀如蘆葦,無時無刻不是在風中搖擺著,既得不到自己所愛的,又要裝得老像愛自己所不愛的!”時光裏卻心如明鏡,因為隻有他和妻子菊知道,這美麗惆悵的故事後來演變成事故的過程陸世並沒有講。

那就是不久後,也是國慶節,陸世匆匆忙忙來到時光裏家,麵色凝重地說:“時作,出大事了!”才開口就欲言又止。時光裏亦感覺事態嚴重,便直言道:“即便是天大的事你也得講出來才好解決呀?”

“她懷上了!”陸世心中的那一棵蘆葦似撲倒在地上了。

“你呀你呀!”時光裏一聽也急了,他急的是怕影響陸世轉正。

“又不是你懷上了。怕什麼怕嘛?”心直口快的菊兒不知何時也到了陽台上,一句話猛地甩過來,把兩個大男人嚇了一跳。

“你倒是站著說話腰不痛。”時光裏起初並沒把菊兒當回事。

“你們男人呐,沒一個有擔當的!”菊兒仍顯得鎮定又從容。

“你說怎麼個擔當嘛?小吳家裏人要是知道了,還不告到汪書記那裏去呀!而小楚又畢竟還是個十八九歲剛出校門的大姑娘。”

時光裏似乎比陸世還要著急。他不得不急,年初調陸世時他是當著書記的麵拍過胸脯的,給書記開車的吳師傅當時也在場,他知道自己女兒吳萍與陸世在搞對象的事,也沒少跟書記說過陸世的好話。

最後卻還是菊兒出麵擺平了這一件事,硬是好勸歹勸陪小楚老師去做了人流,還通過時光裏的關係幫小楚調進了縣教育局辦公室做文秘。也就是通過這一件事情後,陸世在男女作風問題上從此幾乎做到了不再染指。所以也就有了“年輕時願意和男人過苦日子的女人,年老時願意和原配過好日子的男人都是值得人們尊重的”人生感悟。

難怪每年國慶節前後陸世總是會記得跟他們夫妻倆通一次電話。心多事多的時光早已忘了這件事,這次陸世舊事重提,也許就是想借發酒瘋來證明自己是一個知道感恩的人。而別人聽來卻以為是虛構。

但庫區的湖水依舊碧波蕩漾這是真實的,柘溪口溪澗裏多有或站如峰,或臥如榻,或躺如椅的巨石而且泛出白光這些都是真實的。

後來若不是添了一段世俗的插曲,深圳之行還真是充滿詩意。

插曲是陸世後來又搬出了一鐔紹興老黃酒招待文友們引發的。

“這酒是受賄來的吧?”在深圳辦英語教學的遊總冷不丁問道。

“受賄?別說話像拉屎!你來我往,互通有無。”陸世的臉色一下子就陰了,果然一副陸主任派頭地說:“你們這些商人哪,一方麵爭著要燒香進貢,一方麵又心不誠,出賣菩薩。”憤憤然如臨大敵。

遊總也是梅山縣城關鎮的老鄉,大學畢業後在政府部門工作,並且還在珠江市當過幾年市長的秘書,也曾牛逼過的。但都是文學惹的禍,因為寫了一部叫《牛人》的官場小說,而且無論是業內還是發行市場,都獲得了一片喝彩聲,隻是偏偏卻惹得市長成天不給他好臉看,一氣之下,他便下海辦起了公司,而且發展前景還蠻樂觀。

“我說陸世兄弟,我也是官場過來人。雖然冒吃過你這麼多豬肉,你怕我還冒看見過豬走路啊!”遊總才懶得叫他什麼陸處長或陸主任,“你這卵區委辦公室副主任也別太神氣,我們這些搞市場經濟的,不一定硬要去求你——”他仗著是老鄉,說話也就越來越衝,“講一句不好聽的話,我就是哪天有事真求你,你一個沒實權的鳥副主任也不一定能解決什麼問題。”滿嘴粗話,都是鄉音土語惹的禍。

陸世這一次還真來氣了,對方話音剛落,他便冷冷一笑說:“你老遊莫一口一個卵啊鳥的,我這副主任也許真如你所說解決不了什麼問題,但我哪天要找出你的問題那不是分分鍾!”官腔甩得梆梆響。

人是環境中的產物,一旦進入了某個圈子,日久必被異化,沒有幾人能真正做到出汙泥而不染。時光裏不禁為陸世的變化捏了一把汗,但他又不好當眾說什麼,便趕緊打圓場,“來來,喝酒喝酒!”

酒後吐真言,那以後,時光裏對陸世便隱隱有了某種擔心。

不久陸世又得到了升遷,被提拔為區紀委副書記兼監察室主任了,聽到這消息後,時光裏頗感欣慰,心想憤世嫉俗的陸世終於可以在此崗位上有一番作為了。正想著發一短信息向他表示祝賀,陸世卻來了電話,“人的一生真是悲哀,兩條腿雖然是長在自己的腦袋下麵,你卻無法走自己想要走的路。”他幾乎是不等時光裏插言,便又大談起多年未聽他談起過了的叔本華來,“人生確實是在苦楚和無聊之間像鍾擺一樣往返擺動著。”他其實是用了一種很常識的語氣在闡述叔本華的,卻沒想剛一聽到這幾句,時光裏的頭就大了,說:“你千萬別跟我談什麼哲學,那根本就是一門不想讓人活的學科!”這也難怪,像他們這類工農分子出生的準文人,即便是混到一個或處級或廳級,都自會有一套適用主義的理論,而且這類理論可說在當今社會還大行其道,“你不是生活得蠻優雅嗎?又升遷了。”時光裏平靜地說。

“是哪跟哪啊?風馬牛不相及,簡直對牛彈琴!”別看他陸世平日裏嫉惡如仇,蛋裏挑骨,那不過是滿嘴風涼話,一旦真刀真槍短兵相見,心裏卻比誰都發虛,他已經早就成了一個毫無銳氣的公務員油子。然後也就轉了話題,扯了一通家常,還要時作代他問候菊兒姐好。

人的一生中,有些變化是悄悄的,而有的變化卻是那麼突然,讓人意想不到。陸世屬於後者。有一個最顯著的例子,之後不久,陸世不但業餘時間學會了養狗、遛狗,還“狗狗,狗狗”地喚得很親切,並且將那些搬了幾次家都一直伴隨著他的寶貝書籍,也幾乎全都捐給了區圖書館,而把書房則改頭換麵變成了一間奇石收藏室,還給它取了個“陋石齋”的雅名。乍一聽這名字取得還算誠實,何陋之有?原來都是些他平日裏從外地出差時撿來的各種顏色和各種形狀的石頭,隻是憑著他的學識和理解,化腐朽為神奇給取了一個個很禪意或很哲思的名字。石頭原本就是一方石頭而已,或陋或奇的是陸世這個人。

家有奇石,一般情況下陸世當然是不會向外公開的,凡可進入陋石齋的人,無非是聽到了對自己不利的什麼風聲,或是與己有關的什麼人正在接受紀委的調查,懷了揣揣不安心情找上門來請他幫忙或打聽小道消息的。“不忙不忙,萬事萬物皆在造化中,不如先到我的陋石齋喝杯茶,賞一賞奇石放鬆一下心情再淡正事。”說著便從容前行,把客人領進了昔日書房。自己當真便正襟危坐泡起茶來。當然了,他也還會時不時空出手摸一摸趴在身旁的那條耷拉雙耳的愛犬。

陋石齋中果然滿目石頭,來人自然不蠢,還沒等陸副書記開口大談茶道,便故作驚訝地嘖嘖起來,“這真是大自然鬼斧神工之作啊!”這麼讚歎過後,似乎就弄明白那一方又一方奇形怪狀的陋石中所蘊含的禪意和哲思了,便極顯迫切地開口問道:“書記,您能勻出一方奇石讓我帶回家去做鎮宅之寶吧?”一副唯恐求之不得的虔誠樣子。

“你呀,你呀!”陸副書記忙起身過來,卻似麵有難色,說:“你這不是割我身上的肉啊!”於是太極拳般你一來我一去便成交了。人家就放了一摞或兩摞現鈔到石架上,拎了個“奇石”即仰天大笑出門去,而陸副書記則隻會送客人至門口,並隨口撂一句,“奇石呈祥啊!”他的那一隻愛犬也隨在身邊,汪汪的犬吠聲無人能夠聽懂。

“托陸書記吉言,這次我終於可以回去睡一個安穩覺了。”

陸世的表情一定是複雜的,但他又不得不隻能是故作鎮定地抬首欣賞起“陋石齋”那幾個頗具魏晉風骨的名人手書來。又或許,正在這樣的時候,有腥鹹的海風就從山那邊拂了過來,荔枝林裏也就似有了塞塞窣窣的低語聲,而曾經一度總把那一句“這叫位卑未敢忘憂國”的話掛在嘴邊的陸世,是否也會頓時便有了周身寒徹的感覺呢?

有關陸世的傳聞越來越多,他被人描得越來越黑,越來越猙獰可怖,而時光裏聽了後卻甚感疑惑,“不會的,絕對不會的。雖然風氣在變,環境在變,整個社會生態在變,但他陸世怎麼可能會變成了一塊陋石呢?”他不敢信這會是真的。這次時光裏如此爽快就答應了又來深圳,其主要目的就是想來親眼證實所有傳聞的。既然是兄弟,就得肝膽相照,亦如他從前坦誠待我,我也就責無旁貸,該直言還得直言。但是從陸世這次對他和菊兒如此高規格的接待,尤其是所使用的方式:酒店是朋友預訂的,車是朋友借開的,連接風的晚宴也是朋友過來簽單的……時光裏感激之餘,心中便有了深深的擔憂:這都是社會上傳說的一些政府官員權力尋租所慣用的伎倆。雖然自己也被歲月的湍流磨成了一塊無棱無角的頑石,但時光裏還是決定要與陸世兄弟好好聊聊,他或許是一時走迷失民,就如他當年曾經在柘溪口的月光下迷失過一樣。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隻要有人大喝一聲便可回頭。

想到這,時光裏又不禁記起了陸世在大學畢業時寫給他的一封信來。這是前不久整理舊雜誌時偶然翻出來的,為了留一份友誼的見證和紀念,時光裏還專門囑兒媳幫他錄了下來,存入了他每次出差時隨身必帶的手提電腦。也許就是為了想尋找出陸世不可能變得如傳說中的模樣,他於是悄然起床,從行禮箱中取出中手提電腦,輕手輕腳地來到了套房的工作間,他怕驚醒了夢中的菊兒。畢竟是總統套間,時光裏剛一開燈,電話就跟了進來,一個很禮貌的女聲問:“先生,您需要幫助嗎?”他也很客氣而又幽默地應了一句,說:“謝謝!這等事您幫不了的。”便來到觀海景的落地窗前,隨手打開電腦進入了空間的日誌文檔,瑩光一閃,一段意氣風發而又智慧的文字直撲眼簾:

時光裏君:我是梅山城關鎮人,算是老鄉,給你寫信是為以文會友。

那時我們剛入校,銳氣得很,雖然是哲學專業,心中卻存有文學夢想,所以幾個人聚在一起,辦起詩社和文學會。為文章事,我們去拜訪了這裏的台柱教授。教授禮賢下士,問清來曆。得知我來自湖南梅山,教授似有所思,極輕地說道“很遠,產木材,蠻好。”便望著別處,不再言語,像有些深意。我疑心該教授已經把我當成了一根立在身邊的木頭,眼下正思謀把我砍了做鍋蓋好呢還是做床腳好。一時慌張,文章天下大事,都丟到了鍋蓋床腳的底下。好在教授沉吟半晌,終於哼出最後一句:“梅山有個時光裏。”我鬆了口氣,心想自己是根不材之木,能保天年,不會變成床腳或其他什麼東西。隻是時光裏又是什麼呢?該是一種樹吧!叫教授這樣惦記著,興許是良木。

詩人李瑛的外甥在這裏得意,尤以詩知名。某次突然問可認識時光裏?又笑我孤陋寡聞,生在梅山而不知有時光裏,如今是人知有時光裏而不知有梅山。到此我才知時君是個寫東西的人,出身很苦,已經寫得有些名氣了。兩年前弟弟在文化館學畫,忽然弄回一本詩集,說是時君所贈,又問我時君文章如何。我除了知道時君姓時名光裏之外,其餘一概不知。薄薄的一本集子,剛讀出一些爽快,卻就完了,餘興未了,趕緊四處找時君的散文。興味越讀越濃,覺得這姓時的真是個姓時的:乘風破浪會有“時”,照這樣寫下去,恐怕會神。

窄窄的一條邊街,平日裏常來常往,也見過人背遠去,越遠越小總不消失,可為何不曾覺得那條街好深呢?遍掛領袖像章的瘋子,曾聽人說起,一被時君筆頭捉住,卻又為何不同尋常?幾年裏,時君的散文,凡是能找到的都找來讀了,並陰謀寫關於他的畢業論文。

我實在是不知天高地厚讀了幾冊書。居然也動起筆來。和三五好友出的油印冊子,卻無法風光,很不服氣。三五了一陣子最後散了。

我的一位極聰明的朋友,看了我的一點東西,很不以為然。勸我還是去幹點別的,說藝術是很痛苦的行當,文人尋死的多。去擺攤,去走私黑市,或者去種莊稼,都會比爬格子強。又說如今世道在變,阿城在海南做買賣,北島在辦公司。有才如斯,尚且向孔方兄致敬,你一個黑瘦書生,才財兩無,能寫出東西?我檢點了自己的全部家當,覺得自己寫的東西,確實不算個東西,便一齊收拾好,統統交給湘江火柴。忍著手癢,不再塗鴨。臨近畢業,清點書生生涯遺產,發現火口餘生的,還有年前寫的一篇《詩人》,不由有些感慨。我已經不小了,二{.出頭,父親在這個年紀已經在支撐一份家業。做文之不易,做人之難,已有所領略。不禁想起不曾謀麵的時光裏君,想起他過的苦日子,想起他那一段幾乎被死神盅惑的黯淡時光,不覺心動。

便時君確實是一棵樹,是棵大樹,可成棟梁。我又何須如此自輕自賤?時候還早,不如奮起。隨信函附《詩人》一稿,望能得到指教。不久便大學畢業了,屆時,希望先生能允許敞人陸世登門求教。

落款沒有再署名,隻注明了草成於某月某日的臨晨。

但這又確實是一封有別於一般意義上的信。既有對時君這個文學符號的點評,於己則又顯得不卑不恭,更重要的是還能讓時光裏讀出感慨。然而,此信於今晚讀來,時光卻似乎又讀出了別樣的意味——陸世如風中蘆葦般搖擺不定的心思原來是早已有之的……

夜色愈深,濤聲依舊。那晚,在陸世為他倆安排的洲際酒店豪華奢侈的總統套房裏,菊兒睡得很香,而時光裏卻一直隔著窗玻璃麵朝大海,毫無睡意,思緒萬千……他也的確想到了海子那一首《麵朝大海》的小詩: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遊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然而第二天早上,說好了一有空就會來陪時光裏和菊兒姐的陸世兄弟卻並沒有如期而至,打他手機不是盲音就是無法接通。時光裏頓時便有了一種極不祥的預感,心裏正惴惴然,昨天晚宴後為陸世埋單的那一位老板模樣的人卻神色慌張地走了過來,說:“二位,對不起,對不起!陸副書記一時來不了啦,由我來陪你們。”一臉的歉意。

“領導真不是人當的,法定假日也身不由己。”菊兒心直口快。

“是嗬!身不……身不由己。”對方明顯有言不由衷的恐慌。

時光裏心中涼了半截,便直截了當地問道:“陸世是不是……”

“是的。他犯事了!昨晚從酒店剛出大堂,就被……被……”那人忙搶著接過話來,卻又欲言又止地說:“被市紀委帶走了。”

“啪”一聲脆響,菊兒手中的瓷碟猝然落下,地上開遍了瓷花。時光裏已然沒表示出太大的驚訝,“還真是這樣了。”他平靜地說。

“陸世不是一直很先進的嗎?”如同晴空霹靂,菊兒卻頓時臉都白了,“這人心怎麼就……就看不懂呢?”她仰麵朝天,一串長問。

陸世或許是早有了預感,並且可以說是早就有了思想準備的。

無獨有偶,自去年初區委人事調整他沒有在副主任位置上被提升為主任,而是拐了個彎被安排到區紀委去任副書記並兼監察室主任時,陸世就敏感到書記已經不再信任他了,於是心中也就自有了盤算。

“我看是你自己太敏感,雖然你這書記前麵還有一個副字,但監察室主任畢竟也是正處了,到哪當官不是當?”麵對原辦公室個別還算深交的朋友們的安慰,陸世自然表現得很淡定,“其實級不級也沒關係,隻是到一個新領域怕一時問不適應。”他的回答明顯言不由衷。

我陸某半生與文字打交道,無論是早年在梅山縣委機關報做時政版的編輯記者,還是後來到了深圳在區委辦從一個寫材料的一般幹部到分管材料的副主任,畢竟始終沒有離開過文章事,雖然此文章並非彼文章,但多少還是能把自己的所學和觀點融人一些進去的,“陸某此生亦足矣!也算得幕僚過一番,是該到放棄的時候了。”沉默了好一陣,已是陸副書記的他居然又嘣出一句令人難解的話來。

“男人五十五,好比出山虎。何況你今年才五十。”同僚說。

“人一生下來就是一道難解的代數。”陸世這次並沒有大淡西方哲學,而是說了一句與數學有關的話,對方當然並沒有聽懂。

也就是從那時起,陸世的人生觀便有了一個重大的轉折,他已不再慷慨激昂,甚至根本就不再去關心時政,他像是在有意要摸索出一條讓人看不懂的通幽玄門似的,在八小時以外,一邊養閑情伺候他的“狗狗”,一邊又頗費心思地擺弄起那些五花八門的石頭來。

“我深知此生罪孽深重!做了許多有違良心的事情,但世風如此,特立獨行談何容易?正如你老兄當初所戲言的蘆葦:就不知道你說的是一棵呢還是一片。要是一棵風吹兩邊倒。要是一片就是哪邊風大就倒向哪邊。其實人也這樣。即便我陸某真是一方奇石,憑一己之力亦無法去補天裂。思來想去,我唯一能做的便隻能是求一處鬧中取靜之地,終日反省,爭取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能將一己之經曆與思索寫成一部《陋石銘》的薄書,一是為這個波瀾壯闊的時代作一小記,二是為警醒世人,或許還能對自己後人有些意處。我心亦知足矣!”

以上這一段話,是時光裏回長沙後收到陸世寫給他的信中的一小段。從郵戳上得知,寄信的日期剛好是時光裏同妻子菊兒啟程去深圳的那一天。原來陸世自己果然是早有心理準備的。在他感覺到自己失寵的這段期間裏,他還做了兩件大事:一件事是把父母安頓在弟弟新裝修的海濱別墅;二件事就是給在加拿大讀書的兒子陸洲辦理了移民,要不是妻子死活不肯出國,照他原來的打算,是想一個人獨自守著這新置了“陋石齋”的舊宅,於搖曳著翠綠荔枝林的南山終老,也不失為讀書人一種無奈之後的選擇。也許就是在那時,他就已經想到了要與叔本華們告別,而重新選擇了周濂溪和王船山兩位湖南同鄉。

剛收到這一封信的時候,時光裏著實大吃了一驚,他仿佛一下子就掉進了冰庫,腦海中隨即閃出的就隻有“遺書”兩個字。他久久地不敢拆開信封,而是獨自一人來到了樓下的湘水江畔,在漁港碼頭旁的一塊條石上坐了下來。這是他在江邊散步時小憩的老地方,此時正值晚秋的黃昏,幾葉漁舟懶懶散散地泊在江灣,從船尾溢出的炊煙很是溫馨,也很寧靜,如經曆了波峰浪穀的高潮後的漁人脫下的幾隻鞋子;左側的荒洲上是一大片蘆葦,葦草在斜陽晚照裏輕輕舞蹈著,很難看出它真與什麼哲學有無關係。時光裏的心緒總算是平靜下來,他於是慎重地拆開信封,一字一句地讀了過去,謝天謝地,這隻是一封與時光裏交流心得的書信。從信函的內容看,自以為還算了解陸世的時光裏卻一下子覺得對這位兄弟是如此陌生。一個人永遠也無法走進另一個人的內心,之前對陸世兄弟的種種猜測皆是誤讀,他有太多的不容易和太多苦衷。給人家看的或人家能看到的永遠隻是表象,真正的底牌是掌握在上帝的手中。但有一點時光裏卻甚感欣慰,那就是陸世早已對自己不得已而為之的那些事情,皆做過萬無一失的技術處理,也就是說,即便東窗事發他真進去了,也隻可能是呆個一年半載方可出來,然後無黨無派,無官一身輕,改弦易轍做一個南山腳下的著書人。“立德難兮,改立言。滿紙荒唐兮,寫吾輩之辛酸……”或許,數年後的翠綠南山荔枝叢林中,還真會常有一老者踏歌而行罷。

“好啊!這家夥早就在做著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計劃。”時光裏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絕對相信從事過多年政策研究,又在紀委機關任副書記並監察室主任近兩年的陸世對自已的判斷不會有錯。

其實陸世還在信中向時光裏訴說了可能連他的弟弟也不一定知道的隱情。原來他每兩年總要回一次梅山老家,並不僅僅是趕在過春節與舊友們嘻笑打鬧或諷刺挖苦一通阮飛及陳倉們那麼簡單,他回梅山東坪的真正曰的是專門為同父異母的兄長來還賭債的。兄長陸習是縣供銷社一個下屬公司的經理,管著二十多個職工,原本當得有滋有味,可後來公司說解散就解散,人平分了幾萬元所謂安置費便成了地道的無業遊民,加上第二年老婆得急症病故,因未能挺過失業亡妻的雙重打擊,從此便染上了賭癮,而且十賭九輸,欠下的賭債均打了白條,並署名還款人陸世。“我親弟弟在深圳早當處長了,還怕還不起你這點小錢呐!”口氣硬梆梆的。對方一打聽,才知他弟弟陸世果然是深圳某區委的辦公室副主任。然而一年累計下來的賭博欠款少則幾萬,多則十幾二十萬,這都是得要陸世回來點現票子的。陸習還有一兒一女,也早就隨爺爺去了深圳,學費照例是由陸世負擔。弟弟陸洋雖已是深圳小有名氣的書商,但畢竟與陸世和陸習非一母所生,感情上多少有些相隔,他能確保兩位老人怡養天年就已經算不錯了。好在如今陸習的一對子女已大學畢業,並在叔叔陸世的親自操作下,均有了比較穩定的一份工作,他也就終於可以不再為兄長家的事操心了。

如此多年下來,陸世肩上還扛了這麼沉重的一份額外負擔,又豈能不想辦法獲得一些額外的收入?而在不動聲色地經營這一切時,作為公務員的陸世又怎能不耗費心力?也真是難為他了!但所有這一切或日家醜也好,或日煩心事也罷,卻是時光裏等均不得而知的。盡管在時光裏的日記中曾經寫下過一段極是感性的話:“人的一生中,真正的好朋友確實不可多得,但我可以肯定的說:陸世便是我人生中這不可多得的好朋友中的一個。”而且字跡也已然漫漶模糊。

時光裏畢竟是一個淡看江湖的過來人,他並沒有為陸世的遭遇感到吃驚或有太多糾結,而是突然又記起了當年曾與陸世理論時聽他說過的“現在也有人從另一個角度強調人作為風中蘆葦在大自然麵前的脆弱性,從而教育人要尊重自然、保護自然,從而保護人類自己的生命”那一番別開生麵的話來。但如今時光裏卻多麼想說:“對人文生態的保護和改善才尤為重要啊!”他於是再次找了那一篇題為《陋石銘》的短文,而且意味深長地讀出了聲來:譬如奇石,埋沒甚久。自暴自棄,自慚醜陋。冬去春回,萬物複蘇。桃花水漲,泥石成流。雖墜山溪,畢竟出頭。澗水潺潺,滌塵洗垢。光陰來去,晶瑩剔透。終得人識,置於案頭。雅室恒溫,倒也知足。靈光耗盡,春秋幾度。福兮禍兮,又棄山蚯。鉛華褪盡,獲大自由。嗚呼吾命!何陋之有?

讀罷,時光裏又慨然重複道:“鉛華褪盡,獲大自由。嗚呼吾命!何陋之有?”他還按照自己的理解又續了兩句,“濂溪周子,因荷得藕。衡嶽船山,著文啟後。”是耶?非耶?時光裏卻無端地樂了。

暮色已深,時光裏卻仍然駐足江邊。江上有輕風拂過,天上有明月星光,腳下的湘水沉沉北去,那麼,海洋可是江河真正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