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地
小說世界
作者:張行健
一
一切又歸於沉寂了。
這是荒漠上固有的沉寂。
有風,卻不大,風跟著他們,像身側身後的忠實護衛。這會兒,風又緊攆著他們乘坐的冷藏車四隻轉動的車輪,也不時撫摸著厚重的窗玻璃。細碎細碎的沙,被這似無卻有的風兜起來,一粒一粒,一條一條,一股一股,一片一片地,如一匹古時西域的綢緞,在車外抖著,飄著,沙沙拉拉地輕響,揩拭著冷藏車鐵灰色的車皮。
以前隻聽人說過,長江無風三尺浪,誰知在這大漠裏,居然是無風三尺沙,那些連綿起伏的沙丘,並不一定是沙漠風暴堆積成的。說不定就是這細沙如麵,輕風微掠的結果呢!
坐在車窗邊的汪蘊礫顯然有些感慨地說。
年輕的散文女作家汪蘊礫透過車窗,一對長睫毛環抱著的墨一樣的黑眼睛,專注且深情地望著遠處。遠處,目所能及的,是渾渾黃黃的沙丘,是滾動彌漫之後的沙梁,是鋪陳著車輪下麵這一條也能算作路的滿是沙礫的原麵。鬆軟而分散的沙礫們總是讓不算沉重的膠輪深深地陷下去,又適可而止,就那麼三四寸左右,便不陷了,然後吃力地碾動著這些既分離又相互堆積在一起的細小的家夥們,帶著橡膠皮輪和這些細碎沙土生硬的磨擦和漸次磨合的特有的當然也很單調的音響,膠輪帶動著車子,也帶動著那麼一股股異常執著的黃沙,就那麼艱澀地前行著,行進在這灰灰蒙蒙一望無際的荒漠裏。
天與地都因了這滿目的黃沙而顯得空闊又茫然,他們每個人的心情,也因此漫上些許黃沙般的沉重和無可名狀的惆悵。
汪蘊礫方才的幾句話像一縷清風吹進頗有些乏味和沉悶的車廂裏,她悅耳的聲帶蕩漾著28歲大姑娘的動人激情,如一條小河,悄悄然然地流進沙漠裏,抑或一片綠草,長在每個人空漠的心域。
車子上的幾個人,神情就振作了一下。
古漠陽睜開了那對有些疲憊的眼。
他原本是閉目養神呢,他現在得睜大雙眼,細細留意和觀察著沙漠的變化,他不僅僅是觀光大漠,也在留心著天氣,留心車輪下的路徑。
小說家古漠陽是這支作家深入沙漠體驗生活小分隊的負責人。古漠陽在內陸某省一家緊鄰西部的大型國有企業任文聯副主席,由他帶隊的這批作家都是他們係統的文學創作骨幹,雖說隻有四人,用他的話說是“門類齊全,品種繁多”的一支隊伍。他是以小說在全國文壇有些名氣的,特別是在他們企業的係統裏,更是無人不曉的知名作家;汪蘊礫以散文創作而嶄露頭角;另外的兩位是青年詩人秦華章和報告文學作家沙文初。這一行四人的體驗生活小分隊,一個最大的特點是年輕,年輕就有激情,年輕就有活力,年輕也就雷厲風行。整整十天的時間,他們深入塔裏木腹地,參觀了在那裏即將修建的油氣田基地,在那片廣袤開闊的盆地上,勘探局在盆地的腹心探出了一個蘊藏極為豐富的油氣田。他們一行在勘探局所委派的一名工程師的陪同下,踏遍了基地的每個角落,聽工程師講,近日剛剛在一座無名山腳下的一處天然洞穴的深層岩石裏,居然還發現了含金的礦石,這可真是一個石破天驚的大發現。這令基地上工作著的職工們興奮異常,這種興奮自然也感染了作為貴客的作家一行,年輕的心,在這片西部的荒野上激跳不已。
古老師,我們真該到那個神秘而原始的石洞裏去體驗一下,去感受一下,說不準,那是又一處阿裏巴巴的藏金石洞呢,到那裏,芝麻會為我們開門的……
汪蘊礫一踏上這片神奇的土地,總是懷著百般的好奇和神往,幾天來她簡直像一個純真的中學生,向工程師問這問那。這會兒,她又突發奇想,產生了感受天然石洞的念頭。
古漠陽見她一張孩子氣的可愛的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
古主席,小汪說得極是,我們是該到那個頗有幾分神秘的石洞裏去,看著蘊藏黃金的石洞,到底是一番什麼模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這方大盆地的石洞裏,說不準我們真能發現一枚富有靈性的金盆子呢。
30歲的青年詩人秦華章歡快跑過來,幾乎是接著汪蘊礫的口吻說的。他的一張白白淨淨的小圓臉兒,在短短的幾天時間裏,被大漠的風沙和西部的日頭吹打暴曬得泛起一片紫紅來。古漠陽知道,在今後的幾天裏,秦華章紫紅的臉蛋上會慢慢褪下一層薄薄的粉皮兒的,等過好一段時間才能恢複到原來的白淨。
古漠陽拿眼去看身邊的沙文初,這個35歲的黑臉漢子,沉默寡言,他不大愛說話,也不大會說話,人也踏實得如同他所從事的報告文學的創作題材,來不得半點的虛假也不可以半點虛構。
這時候,沙文初黝黑的臉堂上方的那一對不算大的眼睛卻熱切地望著古漠陽,他憨厚地笑一下,點點頭,那意思是,老古啊,咱應該去一下,你就試試看吧!
試試看是讓古漠陽請求為他們作向導和解說人的工程師,再由工程師去懇請局裏的有關負責人。
上邊居然很爽快地答應了,他們說,作家們既然懷著這麼巨大的熱情,將來肯定有表現西部艱難勘探和艱苦創業的作品寫出來,我們絕對要網開一麵……
就這樣,他們在短短的十天時間裏,腳步居然踏進了“禁地”。古漠陽在事先是絕對沒有料到的。
十天是辛苦和新奇的;
十天也是難忘和短暫的;
當他們按照預定的安排參觀了建設基地上所有的項目,還去了計劃之外的幾個地方,並和建設基地第一線的工人師傅們座談,給愛好文學的青年們講座之後,他們的歸期就到了。
來的時候,為了便捷,他們是從烏魯木齊乘坐直升飛機到達塔裏木的,盡管這並不是他們的初衷,但上級的安排是不可更變的。從直升飛機上鳥瞰茫茫大漠,飛入視野的盡是渾黃渾黃的一片,沙丘的起伏顯得十分柔和而平緩。由於飛機的快速移動沙漠給人的感覺是在大幅度地傾斜,這與人在地麵上對大沙漠的認識大相徑庭。高空裏,由於人被機械高高地托懸著飛翔著,大漠給人的是幾分虛幻,幾分浪漫,幾分遊移不定。詩人秦華章就十分喜歡這種感受,他由衷地讚歎,太美妙了,太美妙了,他自來到人間三十年裏從未經曆過這種美妙的感受,這大大地刺激了他的創作欲望,激發了他充沛的情緒,大漠感覺的係列組詩,其實在直升飛機上就業已完成了,待回到家裏後,直接把這種情緒鋪陳在稿紙上,保證就是絕好的西部詩歌。為了強調直升機上這種獨特的感受,秦華章還作了一個有趣的比喻,他說,人都講,新婚一夜值千金,可見新婚那種美妙的感受了。我是一個未婚者,自然還未曾有過那樣的體驗,但我敢預言,這種直升飛機上俯瞰大漠的感覺,遠遠要勝過那種新婚感受的美妙了……
秦華章言罷,轉頭去看一眼正專注於身下大漠的汪蘊礫,汪蘊礫不知是不去理會,還是壓根就沒有聽見,她托著那張十分秀麗的臉腮,在凝目於遠方逶迤流動般的沙浪漠濤。
秦華章隻好將一張白淨的圓臉兒轉向古漠陽,你說呢,古主席?
古漠陽笑一笑,說道,這真是你作為一個詩人的特有的敏感和屬於你自己的發現,新穎,獨到,別致,不過二者可沒有可比性哪,以後,等你有了切身體驗,也就會有另一種結論的……
嗯嗯……久不言聲的沙文初忽然笑了兩下,欲說什麼,最後還是忍住了沒說。
你笑什麼?
秦華章被沙文初的笑弄得莫名其妙,又非常敏感,他還在追問沙文初。
沙文初被逼無奈,揚起他那張皮膚粗糙的黑而結實的臉堂,說,我笑麵對大漠,你還是慣有的那副小資情調。
小資情調?!秦華章反詰一句,我看你並不真正懂得詩人的激情,麵對滾燙的大漠,隻有冷血動物才會無動於衷的,不,即使是冷血動物,也會被大漠流沙烤炙得皮肉發熱的
沙文初聽罷寬容地笑一下,又不甘地回應道:除了那副小資情調,你外加一張尖刻的嘴,隻可惜,這張嘴常常偷換概念。沙文初平時不善言辭,緊要的時候說幾句,卻像錘子砸在砧子上,實實在在,又丁當作響。
你——
秦華章有些生氣地瞪了他一眼,欲反駁什麼,卻被古漠陽的手勢牽引了目光。
你們看——看見沙丘上,那棵孤獨的樹了麼——
大夥順了古漠陽手指的方位,在直升機此時比較平穩的飛行中,看到了不遠處的前方隆起的一大包沙丘上,果然有一株孤孤單單的樹,由於距離的原因,他們辨不清那株樹上是否有葉子,但見幾根幹幹的枝椏在朝空中伸著,頗像一個幹渴的老漢,光裸著手臂在朝蒼天祈雨。
幾個人一時沉默下來,似乎思索著什麼,為那株不知名的幹渴的樹,說不定在哪一次的沙塵暴裏,它會被肆虐的揚沙所掩埋,即使在這樣風和日麗的天氣裏,他們在高高的天空裏似乎也能感受到,有形與無形中的流沙在對沙漠中的僅存不多的弱小的灌木們在進行著悄無聲息的掩埋。
高空裏,幾個人的心,就壓抑起來。
……
古漠陽其實是為了轉移秦華章注意力的,他知道秦華章近一年來在加勁地追求著汪蘊礫。作為小說家的古漠陽早在平時裏留意到了這一點,隻是汪蘊礫並沒有明確地將感情傾向於秦華章,靠一個女性散文家的特有的敏感和直覺,她絕對不可能意識不到這一點,她隻是微笑著保持一種矜持的態度,對這位男子,當然也是文學同行,保持著文友般的友誼和距離,她沒有明顯地流露出親近或疏遠的傾向。
古漠陽驚訝於汪蘊礫對西部沙漠的如此濃鬱的興趣,和對這次西域之行的高漲的熱情。早在他們出發前一天的那個夜裏,古漠陽正收拾著這次西行的衣物和一應用具,還有,給在寄宿中學讀初三的兒子安排好這半個月的生活。自從妻子病逝的幾年時間裏,古漠陽真是承擔父親與母親的雙重角色,直到兒子上了寄宿製中學,他才感到輕鬆了幾許,當然,也有更充裕的時間從事他的小說創作和他所分管的文聯發現和扶持文學青年的份內的工作了……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一時沒看清號碼,誰這麼晚了還有事來電呢?
手機裏傳來了他熟悉的親切悅耳的聲音:
古老師,還沒睡吧,想你這麼早也不會入睡。
是小汪,汪蘊礫。
小汪,我沒睡,你收拾好東西了,在哪呢?古漠陽問。
我就在你的樓下,我是看見你窗戶的光亮才過來的,古老師,你能出來麼?
這孩子——古漠陽嘀咕一聲,他沒有理由拒絕一個年輕姑娘的邀請,何況這個女子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他多年來發現和培養的學生。
古漠陽帶上房門,徑自下樓了。
月光如水。
月光浸洇下的夜色一片迷朦。
月下的汪蘊礫著一襲白裙.夜風把裙裾下擺輕輕地朝後兜去。
你可真像一尊月下雕塑,不黨著夜風涼嗎?古漠陽愛憐地看著他的這位女弟子,順便把他的外套披在了汪蘊礫肩上。
古老師,明天要出發呢,我像小孩盼過年一樣興奮地不想去睡覺。咱就在前麵場地上隨便走走吧。汪蘊礫黑黑的眸子和她白淨的臉龐形成了對比。她此時就有幾份向往地看著他的文學導師。
汪蘊礫是十年前古漠陽在眾多的文學青年中發現的一棵苗子,是她的一組散文讓古漠陽雙眼一亮的,文字上雖多少有些稚嫩,但那種個性化的敘述方式和富有感覺的語言讓古漠陽覺得這是一個可塑之才。古漠陽那會兒主編著一份文學雙月刊,他慷慨地辟出專欄來刊發了這一組處女作。汪蘊礫這之後一發不可收,散文寫得愈加地成熟起來。古漠陽曾向首都幾家文學大刊推薦了她的十餘篇佳作,居然大多刊發了出來,汪蘊礫自此在文壇上站住了腳跟,一時間成了他們係統一顆耀眼的文學新星。自然,汪蘊礫視古漠陽為她的文學導師,對他是一直心存感激的。
小汪,且不要孩子氣地盲目樂觀,西部的大漠之行,不僅僅是詩化和浪漫,更多的是難以意料的困難甚或是災難,到時候,你不要哭鼻子就行。
古漠陽平靜地說著,他當然可以體會到像汪蘊礫這樣十分純情的年輕人對大沙漠的那種神秘的向往之情和好奇之心,他為這女子的執著與堅持感動了。
可是,古漠陽畢竟是幾年前就去過羅布泊的人,他領略過神秘大漠的廣袤奇觀,它的高低差參的沙丘,連綿不絕的蔓延,一望無垠的起伏,還有,遠處偶有駝隊的出現和一忽閃就閃沒在了沙海之中的神奇,白日裏豔陽高照下黃沙的熠熠生輝和美侖美奐,沙漠腹地裏萬千座巨石被自然風蝕成古戰船模樣的奇觀,那可真是座座相連氣勢恢宏……當然,他更領教過大戈壁殘酷的誘惑,那可是滿目渾黃,飛沙走石,熱浪推湧,狂風呼嘯,荒漠孤台,滿目蒼涼,還有出人意料的險象環生……
正是基於古漠陽有沙漠之行的經曆,當然也因了他的文學影響和文聯負責人的身份,才讓他擔當了這次體驗生活小分隊的領隊。其實,古漠陽還是深感到他責任的重大,最起碼,這支作家隊伍,愉快地出去,也務必得安全地回來,這中間是不可以出哪怕是一丁點差錯的。
古漠陽沒有把他的心思寫在臉上,他隻是輕鬆地陪著汪蘊礫散了幾圈步,問她的防沙蹬山鞋可準備得怎麼樣了,一應很瑣碎的小事兒,就把仍在激動中的汪蘊礫送回到她居住的那排宿舍樓下麵了。
……
歸期眨眼間就到了,這讓古漠陽深舒了一口氣。大夥兒一再要求,歸去的路途再不可以坐直升飛機了,他們要采用與沙漠零距離接觸的方式,再對沙漠作深切的感受,那麼,就隻好坐汽車了,難道還能騎駱駝穿越那幾百裏沙漠,或者,徒步跋涉那片茫茫荒漠不成?
徒步穿越當然感受深切,但顯然是不行的,那無異於一次極大的冒險,他們沒有充分的行前準備,沒有事先製定合理的線路和戰略步驟;沒有必需的判定方向的儀器,沒有高強度的抗風帳篷,甚至沒有高邦的防沙運動鞋,他們大都穿著普通的運動鞋……最重要的是他們還沒有徒步穿越沙漠的充足的體力。
騎駱駝穿越似乎新奇而富於無盡的詩意,但那也要一個絕好的向導,何況,他們幾個有誰熟悉駱駝的習性呢?熟悉駱駝在某種意義上講就是了解沙漠,了解大沙漠瞬息萬變的脾氣啊!古漠陽在前幾年那次生死羅布泊的探險體驗中,就曾聽人講過,在有駝隊協作下的縱深沙漠,也是非常艱難的,首先駱駝在沙漠中的負重不可能超過300斤的,駱駝在這樣不冷不熱的季節裏每隔5-8天也要飲一次水,而一次飲水量大得驚人,那可是需要200斤的水啊,萬一在路途中缺了水怎麼辦?迷失了方向怎麼辦?給養不夠怎麼辦?幾位體驗生活者在那樣如此惡劣的環境中,頭暈、中暑、沙盲、腹瀉、感冒了怎麼辦?還有,還有遇到想象不到的災難怎麼辦?
古漠陽堅決地搖了搖頭,否定了沙文初的徒步穿越的意見;古漠陽也有力地擺擺手,不同意秦華章騎駱駝跋涉的主張,他想到一個最可行的辦法,那就是讓開發基地派一輛適合穿行沙漠的汽車,送他們走過那片蒼涼的漠地。
古漠陽的請求得到了準許的同時,恰巧勘探基地有運送重要資料去烏魯木齊的一輛大型冷藏車開啟,這樣,一舉兩得,大家就乘坐這輛堅實的冷藏車,在九月這個美麗季節裏一個陽光睛好的早晨,開路了。
二
好一片大西北的壯闊大漠。
太陽從神秘而遙遠的大漠盡頭地平線上騰地一下就竄上了空中,它多像一枚剛出油鍋的煎餅,在一層油黃裏還罩著幾成兒紅暈,那種黃與紅的顏色是自然交融的,又是新鮮靚麗的,漫長的西域之夜仿佛著意將它清洗過,使它從東天剛一露臉兒就顯現出麥黃杏兒一樣的動人的容顏。
蒼天與大地就因了這一枚麥黃杏子的懸掛立刻生動鮮活了起來。
東天那幾抹淡淡的雲彩是最先被太陽染紅染黃的,因了它們的色澤,遠處的天愈發顯得海青和瓦藍了。海青與瓦藍是因了和太陽的距離而有了層次的。
大漠像一個安詳的老者在這片土地上靜靜地鋪陳,隻有在這樣無風無沙的靜謐時分才能分清大漠和蒼天的分割線或叫接吻線的,那是在目所能及的遠方,是沙丘和沙原連綿不絕的蔓延的盡頭,能看出那一片淡淡的暈黃和那一抹清晰的青藍的銜接,這種銜接被中途拾進視野裏的紫黑色的沙礫,泛白的沙丘和並不太多的紅柳、胡楊和一叢叢的駱駝刺所遮擋了。因了沙漠的一望無垠和愈來愈升高的豔陽的照耀,大片大片處於靜止狀態的沙漠泛出了熠熠的光輝,那是沙石對太陽光的一種反射,讓人在片刻裏產生某種虛幻和暈旋。是茫茫沙海上的幾個高高的沙丘和渾圓渾圓的沙山把你拉回到現實之中,偶爾能看到遠處的幾座佇立著的巨石,那可是一係列奇形怪狀的巨石,它們有嶙峋的身軀,那是經過若幹年風沙的磨礪和歲月的洗禮,千萬年之前河穀裏的巨石裸露出地表之後,又經年累月地被風沙吹打風化風蝕,才成為如今這個奇怪無比的嶙峋的模樣。
隻有在此情此景之下,你才由衷地喟歎大漠的奇崛和廣闊了。
好一派,好一派
黃色的汪洋
你讓我走進荒古的暢想
千年風沙凋零著寂寞
歲月在這裏風蝕成邊色蒼涼
舉一塊頑石
我叩問曆史
曾經的綠洲為何演繹成這般模樣
大漠無語
並非沉默的感傷
裸露出的浩瀚
是它一望無垠的悲壯
大風執拗地彈奏胡琴
一番古韻美妙成天地間動聽的樂章
神奇的魅力
一次次激越生命
激越出人類內心的探求渴望
聽,遠處有一串駝鈴丁當
它拽著我的心
在優美地脆響
它也放飛我思維的雙翼
在這空曠裏自由翱翔
紫的沙礫,黃的沙土
卷起遠方的紅柳胡楊
這繽紛的色彩
一起交織著
交織著向天際使勁地伸張
……
靠左窗而坐的秦華章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一口氣吟出了,不,是朗誦出了這首詩,幾個人聽罷,稍作停頓後,一起為他鼓起掌來。
不錯,真不錯,雖稍嫌直露,但還是寫出了大漠的特征,寫出了大漠的滄桑,有一種曆史的厚重感,抒發了一種真性情。華章,真的,再好好斟酌一下可以成就一首大詩歌的……古漠陽讚歎著,並提出了他的一些看法。
司機扭過頭來,對秦華章笑著說,太好了,秦老師,我整天生活在沙漠裏可就是寫不出有關沙漠的好詩,待一會歇息時,我把這首詩抄下來,我一定要背會它……
司機小潘是一位和秦華章年齡相仿的年輕人,也是一位文學愛好者,前幾天,他還聽過他們幾人的講座呢,能與他們一路同行,能看出小潘由衷的興奮來。
秦華章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連連說,那倒不用,那倒不用,將來在刊物上登出來,我一定給你寄一本過來。
高興得司機小潘說道,我這是先謝謝你了啊。
我朗誦過詩了,是不是請我們尊敬的汪大小姐唱一首歌呢?古主席,聽人說過,我們的女作家除有一手優美的文筆,還有一副絕妙的歌喉呢!秦華章轉頭去看汪蘊礫,後麵的沙文初和古漠陽也一塊起哄說:是的,是的,今兒個小汪得唱一首歌,得出一個節目呢。
汪蘊礫一下子臉紅了起來,她覺得在這樣一個沙漠長途旅行中,氣氛要活躍了才好,她想了一想,頓了一頓,說,今天豁出去了,唱得不好千萬不要笑話,這是前幾年讀大學時古’典文學老師在課堂上給我們吟唱的一首李賀的《馬詩》,他是用古韻吟唱的,我現在在這裏販讀一下——
大漠沙如雪,
燕山月似鉤。
何當金絡腦,
快走踏清秋。
……
汪蘊礫反複詠唱李賀的這一絕句,她低沉清晰的詠唱使大家重新感受眼前的邊塞廣闊的原野了,在茫茫黃沙浩瀚的大漠上,布滿了沙石,遠遠望去,那反射出的清冷的光輝,如同下了一層白雪;燕山山頭升起的那一彎新月,像金鉤一樣懸掛在天空,冷冷清清的月光照耀著這一片沉寂的闊野。到了什麼時候,這匹用黃金絡腦裝飾起來的駿馬,才能夠在這廣闊沙漠的清寂的秋日飛奔馳騁呢……
幾個人一時沉默起來了,陷入了被李賀的詩,或者說被汪蘊礫的吟唱渲染的氛圍裏,他們知道,在古時,有畫馬的畫家,也有詠馬的詩人,用“馬”這一獨特的物象,來寄托作者的某種情感,這首詩顯然用浪漫主義筆法和豐富瑰麗的想象,創造了一匹在荒漠的空曠裏威武雄壯的駿馬奔騰在浩瀚的原上的形象,那無疑是借詠馬在抒發自己的情懷,那駿馬既有馳騁的廣闊場麵,就應能夠在無垠的廣闊裏施展才力,這是何等難得的場景,但是,這僅僅是夢幻,雖有廣袤的天地,駿馬不能奔馳,這正是古代詩人懷才不遇,雖有壯誌雄心,而沒有機會施展的情緒的表白,聯係到李賀,他一生抑鬱不能得誌,一個頗富創造性的詩人,死時年僅二十歲。想到這些,秦華章就不由得傷感起來,有兩行清淚,悄悄地爬在他的臉頰上了……
不要傷感,不要傷感,小汪的吟唱是壯行之曲,不是感傷之吟,我們乘坐的這輛車,要遠遠強過李賀筆下的那匹駿馬了。車子一奔起來,我們的心就激奮起來啦!
沙文初如此說過,幾個人倒也輕鬆開來,並一起慫恿汪蘊礫,讓她再用古韻吟唱一首詩。
十天的沙漠體驗讓原本內向細膩的汪蘊礫,也有所改變,大漠雄風不僅僅吹紅了她白皙的麵龐,也吹打得她的性情有了粗礪的一麵,這種粗礪是溫柔中的一種柔韌。
在大夥兒的要求下,汪蘊礫清清嗓子,又吟唱起來,這次的音域要高亢一些。這回她吟唱的是邊塞詩人岑參的《磧中作》——
走馬西來欲到天,
辭家見月兩回圓。
今夜未知何處宿,
平沙萬裏絕人煙。
依然是麵對荒漠產生的惘悵心情,但是卻平添了幾許高昂的悲壯,還有,就是作者對塞外風光和大漠黃沙的深刻體驗,惘悵中有一種激越,艱澀裏含了許多的豪邁。
小汪把情感深深融進她的吟唱裏,吟唱使得詩的意境更加宏闊浩茫起來,那種蒼涼卻又熱情的情緒,實在動人之極,古韻吟唱,這可以成為小汪以後許多場合裏的保留節目啦!
沙文初果真被汪蘊礫的吟唱感染了,他的雙眼居然有些濕潤了,被一層薄淚清洗過的雙目此時炯炯地看著汪蘊礫。
秦華章轉過頭來,說道:老沙,你可不要光賣片兒湯,咱們得一人出一個節目呢,古主席最後壓陣,這下可該你啦。
這……
沙文初顯然沒什麼準備,他喏喏著說,我這人笨嘴笨舌的,你看看這對厚嘴唇就知道啦,我還能出了什麼節目?真不行,真不行,還是——
沒等沙文初說完,秦華章就不依不饒地激將他,老沙,這可是個遊戲規則,要麼唱歌,要麼誦詩,實在不行了,就學駱駝叫幾聲吧,你別說,在這茫茫曠漠裏,能惟妙惟肖地學一陣駱駝叫,那也是怪有情趣的嘛!
聽了秦華章這一說,大家一怔一驚。
汪蘊礫說,秦大詩人,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不可以免為其難的,要尊重人的……
沒事的,沒事的,我知道華章在激將我。歌兒我是半句也唱不來的,大家不嫌棄的話,我就給大家背誦一段前二十年背誦過的一篇有關沙漠的文章,現在隻能記往一小段了,那是老作家魏鋼焰在六十年代裏寫的一個特寫,叫《燦爛的沙漠》,隻是一小段啊,獻醜嘍——
說起沙漠,就想起單調的駝鈴,天上飛過一隻蒼鷹,地下爬過幾條蜥蜴;人,坐在駝背上浮遊,黃色,無邊無際的黃色……誰能想到,這張白紙上,可以畫出多麼燦爛的圖畫!
我眼前,那條已修成的沙漠運河,正橫穿過近百裏的沙漠滔滔流來,當年栽下的柳條,已成為護渠林帶,清風下,她,枝葉搖擺,像一條綠波微動的河流橫貫沙洲。片片水田,如漫溢的春水,向四周的黃色沙丘漾去。啊!看那厚絨墨綠的黑豆,翠綠欲滴的白菜,粉綠淡青的卷心白,油綠閃光的沙柳,碧綠見底的奔湍著的渠水……綠啊,滿眼是綠,滿心是綠,你抬起頭,看著矗立在麵前的長城和那鑲在周圍的黃色的沙丘,心頭怎不能喊一聲:沙漠,你活了!
沙漠,曾經僵死了幾十代的沙漠,今天,她的心髒又跳動起來了!她憔悴的臉頰上顯出了紅潤的顏色,她的眼皮張開了……這才僅僅是開始,誰知道在她那龐大的胸膛裏潛藏著怎樣的力量?
是誰,給了她生命的青春?
……
沙文初有些動情地背誦著,他就是地道的背誦,他並不講究節奏感,粗厚略顯沙啞的嗓音隻要求把每一個字讀清晰就行。
大家就驚訝沙文初的拙樸和執拗,這顯然是一篇時代烙印很強的文章,在激情之外,還有些許浮誇和矯情。但是,對綠色的向往沒錯,在沙漠裏播種綠色尤為可貴,這和當下的對森林草原和沙漠的關注以及對環境和社會的和諧創造相吻合。
秦華章很有些不屑地說,我還以為你背誦的是外國名家大師的作品,這樣的一篇有些……怎麼說呢,過於一般化的東西,你老沙兄居然像基督徒誦聖經一樣,真不值啊!
沙文初紅了臉,說道,我是農村長大的,什麼課外書都沒有,初中時在一個同學那裏得到了那本叫《綠葉讚》的書,真是如獲至寶,天天清晨就背誦其中的段落,可以說那是最早的“特寫”啟蒙吧,小時記的東西,到老了也難以忘記,隻可惜,那會兒沒有早早接觸文學經典,很是可惜的……
一時間,大家對五、六十年代的文學進行了公允的評判和剖析,在沙漠上緩緩行駛的冷藏車的裏麵,此時成了一個小型的卻非常認真的文學沙龍,肯定與否定並存,批判和讚譽兼有,在大夥一聲聲高高低低的討論和爭辯中,大漠天空中的那輪太陽是愈升愈高了。
對了,我們隻顧了爭論,就忘了還有占主席的節目沒有表演呢,古主席可真是老謀深算,可勁地把大家朝爭辯的漩渦裏推,原來是為了躲避他的節目表演,這可不行哪,大家就歡迎古主席來一個吧!
秦華章這麼一挑頭兒,大夥就鼓起掌來,車廂裏一時間又充盈起了歡樂。
古漠陽笑一笑,這時候,他也不好推辭,他原本想唱一段他的地方戲《楊家將困守金沙灘》的,可怎麼也想不起台詞來了,與其結結巴巴,斷斷續續,還不如另選其它。古漠陽想了一想,說,我還是給幾位送上兩首西北風情歌吧,過去,人們都稱它為酸曲兒呢,你們可別見笑啊,別說我老了老了還要老不正經呢。其實,山曲兒正是反映民情風俗的形式,她的礦藏也豐富得不得了,好了,閑話少說,我開唱啦——
哥哥我唱曲兒妹妹聽,
十句就有九句唱愛情。
唱山曲兒不怕別人罵,
誰叫咱生在這沙窪窪。
駱駝草開花金點點,
小妹妹長得花眼眼。
白生生臉臉黑丁丁眉,
笑麵圪坨坨兩池池水。
冒花的泉水不帶沙,
妹妹一笑一朵玫瑰花。
胡燕燕出窩滿沙丘飛,
不知道你心上到底有個誰?
心上有誰就是誰,
哪怕灰小子們跑斷腿。
小妹妹就是那棵胡楊樹,
你把哥哥麻纏住。
花皮皮香瓜蜜沙沙甜,
串門子那才是真姻緣。
手搬住肩膀親了個嘴,
心跳的哥哥立不住個腿。
尺八的窗台五尺的炕,
白胳膊放在哥哥胸脯上。
你掏苦花我放羊,
哪怕一輩子爬沙梁。
你變成狐子我變成狼,
要死要活相跟上。
……
古漠陽唱的時候閉著一對眼睛,是那種十分投入的傾情大唱,那是原生態的唱法,大張了嘴,讓高亢粗獷的聲音無遮無攔吼出去,吼出去……
多年了,古漠陽還沒這樣無拘無束地吼唱過。平時,作為一個專業小說家,生活也是非常單調的,夜晚關起門來寫作到深夜,白天呢,文聯有許多文事活動,比如舉辦文學筆會,舉辦征文活動,某某人作品研討會,與某某企業聯誼文化活動,或者外地作家前來他要盡地主之誼,或者上級作協下來的大員他要陪同招待……事無巨細,繁雜零碎,還得常常戴著一副麵具,扮演生活中的其他角色,說一些本不願說的冠冕堂皇的話,一顆心,時常有疲憊之感,根本沒有時間徹底放開自己,袒露自己。如今,在這茫茫的荒漠上行駛,麵對著自己的幾個同行和弟子,麵對著浩瀚無垠的大漠,他索性還原了自己,把自己年輕時就爛熟於心的西部風情民歌一股腦地唱出來,唱個蕩氣回腸,唱個淋漓盡致……
在秦華章和沙文初拍手叫絕的時候,誰都沒留意,汪蘊礫一張端莊白淨的臉上,此時布滿了一種耐人尋味的紅暈,她的眼睛裏,是深情的汪泊和鍾愛的蘊含,隻有一個女子對一個男人十分傾情和暗中深戀的時候,才會有那種表情和那種目光的。
大漠上空懸掛著的那顆太陽,此時已濃烈成名副其實的大火球,氣溫一下就增高了。
這段沙漠原麵的路上,浮沙堆積得愈來愈厚重了。冷藏車車輪就深深地陷進浮沙裏,車輪的轉動就有些沉重吃力了。
冷藏車行駛得緩慢起來。
熱鬧一陣子的大夥兒也漸次地平靜下來。
這時候,眼尖的秦華章忽然發現了司機小潘身側靠車幫的角落裏,放有一隻小巧的鳥籠,鳥籠裏,居然有一隻灰色的鴿子在靜靜地立著,偶爾低頭啄一下籠底,籠底置有兩枚小小的卻非常結實的小鐵碗兒,一隻碗裏放有少許小米,另一隻則存有半碗清水。秦華章驚奇地問:
小潘,跑這樣的沙漠長途,你咋還帶著鴿子?
小潘說,這是隻我最喜歡的鴿子,是一隻信鴿,它可是接受過訓練的,平時,我和他形影不離。在這大沙漠上,萬一遇到什麼意外的事情,而交通信息又不方便,它就可以派上大用場。去年一次跑長途,到了沙漠途中,迷路了,好不容易找到了方向,車又沒了汽油,荒漠上手機哪來的信號?我就寫了篇短信箋,綁在灰鴿腿根,放飛了它,五小時後,勘探基地派來了一輛營救小車,當然,也帶來了充足的汽油……如沒有鴿子捎信,又無法和基地取得聯係,那後果簡直無法想象。
聽小潘這一說,大家都去看鳥籠中那隻灰色的小鴿子,並對這看來弱小溫順的小東西油然升起了欽佩之情。
小灰鴿靜靜地仰起那隻小小的腦袋,咕兒——咕兒——地輕叫了兩聲,似乎在對大夥的注目禮給予禮貌性的回報。
好好,沙漠灰鴿,沙漠灰鴿——,這又是我的一組詩的題材,小潘,待會兒,你好好給我講講這隻小鴿的很富有傳奇色彩的故事吧,你說,它這麼弱小的東西,要穿越風沙肆虐的大漠,這本身就是佳話和傳奇呀!這次沙漠之行,真是感歎多多,真是收獲多多。
秦華章手舞足蹈,發現新題材的愉悅在他那張白白的小圓臉上滾動著,他此時陶醉在一片意外發現的興奮中。
就在鳥籠後麵不為人留意的地方,一張條絨毯包裹著一件物什,可能怕車的顛簸引起的震動吧,那條絨毯是特意包裹它的,怕被磨擦和震動。
沙文初的眼睛順著絨毯過去,他發現盡頭伸探出一支黑幽幽的鋼管。
是一支槍!
小潘,那下麵是一支槍麼?
沙文初驚訝地問。
是的,沙老師,是一隻老式衝鋒槍,要在90年代,它可是很先進的武器。這是基地專門配備的,我們平時出門旅行也不會輕易帶著它的,除非有特殊任務——
沒等小潘回答完,沙文初就接了問,什麼情況算是特殊任務呢?沙文初很好奇。沙文初雖說是報告文學作家,但他一直喜歡擺弄個槍支,平時,專訂了一份叫《槍支》的刊物,這也算是個業餘愛好吧。
聽沙文初這麼一問,司機小潘回一下頭,說:
這次當然是特殊任務啦,一是護送作家代表團安全抵達烏市,這是重中之重了,再一個就是把岩層裏含金礦的岩石所取得的重要數據、圖片全部拷入計算機軟盤、U盤和部分重要岩芯樣品送到烏市總部。總部要做進一步的測試和鑒定呢,你說,這麼重要的任務,這麼天大的任務能不是特殊任務麼?
小潘說罷抽出手來輕輕拍了拍身邊的那口小小的密碼箱,接著說,我這次要算是任重道遠,重任在肩了。這支衝鋒槍,也和我一樣,是負責護送作家和珍貴資料的。不過,它和我不一樣的是,我得每時每刻守護著大家,分分秒秒為大家服務,它不一樣,它到了關鍵時刻才挺身而出,危急時刻就護衛大家的。
沙文初和古漠陽點點頭,一起看那隻裹在毛毯中的靜靜臥著的槍枝,若有所思,表情一時間莊重了幾許。
小潘,在你以往的行程中,果真遇到過危險麼?果真動用過這支槍?還是衝鋒槍?
秦華章聽罷剛才小潘的話,下意識裏有了一絲緊張,他真不明白,在這朗天白日裏,在這蒼黃的大漠上,能有什麼不測和危險發生,他有些困惑地問著小潘。
小潘說,不怕一萬,單怕萬一。在我駕車行駛的幾年裏,倒沒有遇到過大的危險,可其他司機是多少都碰到過的,這要看在什麼地段,要看什麼險情了。
小潘不願詳細說出,這也是一個有經驗的司機的忌諱,但凡每一個長途行駛的司機都願意躲過風險,繞開不測,平平安安抵達目的地的。精明的秦華章似乎覺察到了這一點,便沒有再問下去。
三
車輪的滾動愈加地緩慢起來。
不是冷藏車有了什麼故障,是這片沙丘原麵的浮沙過於厚重,使輪子深陷在沙土中,轉動起來吃力而滯重。
我們幾個跳下來走吧,也好讓車子輕裝上陣。
古漠陽說罷,開了車門跳到了沙地上,除了小潘開著車外,沙文初、秦華章和汪蘊礫都有些興奮和新奇地踩到了有些綿軟的沙原上。
車子徐徐開前去,他們幾個就跟在車後慢慢行走。
古漠陽一步步踩在車輪剛剛碾過的車轍上,沿著車轍,他不慌不忙地抬著腳步。
沙文初他們三個則隨意自由地踩踏著鬆軟流動的黃沙,每一腳下去,整個腳麵就深深地陷下去了,要不是穿著高邦的蹬山鞋或是高腰的運動鞋,那鞋子是很難拔出來的。
這就叫深一腳淺一腳吧!
沙文初笑一下,獨自感歎著。
這就叫和大漠的零距離接觸哪!
秦華章此時提起褲腿,像一個過河的女子怕弄濕了褲腿一般,他這樣走著,就有些搖搖擺擺;
我們點綴在這橫亙千裏的沙漠上,是不是像幾隻小螞蟻在大地上爬行一樣地渺小啊,大自然可真是鬼斧神工呢!
汪蘊礫此時像一個過年中的小孩一樣快樂,她想蹦跳幾下,卻跳不起來,頎長的身子抖動著,使得頭上的那一束馬尾式的長辮和長辮上的紅紅的蝴蝶結一起在沙漠上搖曳著。
嗬!好一朵沙漠玫瑰耶——
秦華章看著汪蘊礫,汪蘊礫白淨的臉,烏黑的發和那一束火紅的蝴蝶結真讓他著迷。
是誰,給這茫茫大漠裏
汪泊了一溪清水?
是誰,給這千裏戈壁上
播灑下一叢綠蔭?
清水滋潤著幹渴的心域
綠蔭環繞成情感的樹林
哦,沙漠玫瑰
沙漠玫瑰
是誰,在這單調的渾黃裏
塗抹一道彩繪?
是誰,在沉寂在沙礫中
蘊藏了珍貴的赤金?
彩繪亮麗了心路曆程
赤金使生命熠熠生輝
哦,沙漠玫瑰
沙漠玫瑰……
秦華章忘情地吟唱著,這可是他即興而吟的,詩人的特點不僅僅是觸景生情,還能在情景中生發出詩的靈感和火花來。
華章,你這分明是一首歌麼,聽那詞兒,顯然是歌詞了。回去後,讓音協的作曲家們給譜上曲子,說不定會成為今年的流行歌曲呢,快一些,還能趕上兩年一度的青歌大賽哪。
汪蘊礫這樣說過,吃勁走了幾步,走前去了。
秦華章怔了一下,追趕在汪蘊礫身後,強調說,這真是獻給我心中的沙漠玫瑰的,難道汪大小姐還聽不出來麼?詩中果真有你汪蘊礫三個字呢!
哦,我還真沒留意,待回去之後,我專門抄在本子上,細細品讀,細細研讀,好麼?
汪蘊礫平靜地對秦華章笑一笑,露出她的一口雪白晶瑩的牙來。
那敢情好了,那當然好了,秦華章說罷,仿佛忽然想起了什麼,提高了聲音說道:
我們幾個人,命運注定和沙漠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的,僅僅從我們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出一斑來的。
此話怎講?沙文初問他。
秦華章好像發現新大陸的哥倫布,他很有幾分喜悅和神經質地說道:
你老兄是沙文初,自己的姓氏就是荒沙之沙了吧;淺白而且外露,就像你寫的那些報告文學一樣,絲毫沒有一點詩意的含蓄之美,荒沙之上的初步習文,倒是怪謙虛怪有意思的;古主席是古漠陽,你仔細想啊,荒古大漠上的一輪太陽,這既有意境,也富詩情,還有令人深思的象征意味兒呢,大漠烈日,煌煌燦爛,大漠沉日,壯烈淒美;再說汪蘊礫,汪是汪泊,這和水有關聯了,關鍵是蘊礫,蘊藏著沙石礫岩,這僅僅是一個表象,其實沙礫之中蘊含著黃金哪,故爾我方才的歌詞中有這麼一句,在沉寂的沙礫中,蘊藏了珍貴的赤金,就是這個道理。如果說古主席的名字有陽剛之壯,那麼汪蘊礫的名字則蘊含著陰柔之美,當然都是以沙漠為載體的。
喲——,沒想到,秦詩人還是八卦析名的專家,什麼時候學了這一招的呢?汪蘊礫笑著,口氣裏滿是玩笑和調侃。
那你的名字無論如何是和沙漠搭不上界嘍。沙文初這時候很認真的問秦華章。
秦華章眨著一對機精的眼睛,他笑眯眯地回答說:
單從字眼上,似乎是和沙漠相去甚遠的,可是從內涵上說,那是意蘊豐富了,除了姓氏之秦外,古時秦國可是包括了陝西中部和甘肅東部的大片領域的,這西部的千裏沃野上也有像榆林的毛烏素沙漠和甘肅境內的一部分沙漠地區,你就看看秦腔這個流行於西北各省的地方劇種吧,它可是由陝甘一帶的民歌發展而成的,當然包括剛才古主席唱的西北情歌啦,那可是北方梆子戲的統稱……你說,它能和沙漠沒關係麼。隻有在秦國那片有沃野也有沙漠的土地上,才能產生皇皇華麗的文章,哈哈哈……這就是秦華章,哈哈……
哎哎,秦詩人,你的解釋可有些勉強了,生拉硬扯,牽強附會,不像我的姓名,直接切入沙漠。沙文初也被秦華章逗笑了。
聽秦華章剛才那麼一番話,幾個人都多少有些驚訝,驚訝幾個人的名字果真和這片沙漠有了一種聯係,這是一種巧合麼,還是冥冥之中的命運之神在有意地安排著什麼主宰著什麼?
廣袤無垠的茫茫沙海在幾個人的眼睛裏變得柔和溫情起來。
她自然有溫順柔美的一麵,比如眼下,輕風微拂,細沙如雨,起伏的沙丘都是那樣光滑和平緩,看她起伏的弧度,流暢自然,線條明晰,一座又一座沙丘多像沙漠腹地上聳然挺立的乳房。她平緩柔美的腹胸寬闊坦蕩,那個凹陷之地就形成了雙乳之間優美絕倫的乳溝。更有遠處的兩處沙丘在輕風的作用下居然惟妙惟肖成美婦人豐腴的臀部,那迷人的輪廓簡直自然渾成,叫人喟歎不已。
幾人談論著,讚歎著,卻見汪蘊礫漸漸落在了後麵。
起初,古漠陽以為幾個男人對沙漠的比喻,汪蘊礫不好意思去聽,故爾有意拉在後麵的,後來看到秦華章也落在後麵了,而沙文初也氣喘籲籲很難跟上他的腳步。
古漠陽明白了其中緣由,他站下來,轉身對幾位說:
你們幾個好聰明哦,咋放著車碾過的結實的車轍不走,偏要走鬆軟地方呀,看一會兒把你們累得爬不下。
倒真是忽略了這一點啦,多虧老古你的及時提醒哩。沙文初挪動著腳步,踩到另一道轍印上了。
敢情還有這麼多的講究,古老師,您有前幾年樓蘭之行的經驗,幹嘛不給我們講一些常識性的東西,我們也好少犯錯誤。汪蘊礫緊走幾步.走到古漠陽前邊了。
哎,我也僅僅知道一點點東西,看我們眼前的沙海,它當然不是一馬平川,如果我們要作徒步跋涉的話,沙漠途中肯定會遇到許許多多的沙丘沙山的,在這種情況下,不可以由著性子抄近路的,不能直越陡坡,一定要繞過去,直越陡坡,往往遇到流沙不安全,對體力也是極大的消耗。要避開背風麵鬆軟的沙地,盡量在迎風麵和沙脊上行走,迎風麵受風蝕作用,時間長了,被壓得瓷實,硬實,在上麵行走就有力氣,背風麵是風積形成的,鬆散,在上麵行走,陷入較深,自然浪費體力。如果有駝隊的話,踏著駱駝的蹄印走,也是很省力氣的,就像我們現在走車轍一個理兒……
啊,你們快看……
秦華章此時驚叫了一聲,大家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到在不遠處的沙丘邊,有三隻奔跑的駱駝,二大一小,它們要比平時見的駱駝瘦一些,小一些,奔跑卻快得驚人。
野駱駝,是野駱駝……
古漠陽此時也失聲地喊出,因為在沙漠裏,要見到野駱駝也並非尋常之事。聽他這一喊,幾個人就專注地望去。
野駱駝早就注意到車和人的聲音,此時撒開四蹄,朝遠處的沙山上跑起來,那肯定是夫妻野駱駝引了它們的孩子。
三隻野駱駝奔跑的身影深深嵌進他們的瞳仁裏。
我被野駱駝奔跑的身姿感動。秦華章說;
野駱駝的駝峰是生命的山脈。王蘊礫說;
長途跋涉,遊牧沙漠,我被野駱駝的生存方式感動。沙文初說;
野駱駝未被馴服的狂野之美,卻徹底馴服了我的心!最後古漠陽這麼說。
我們簡直是賽詩會了,何況在這大漠上,美不勝收啊!哎,我忽然這麼想,如果我是個女人,我一定要嫁給一匹雄性的野駱駝,在這無際的大漠上餐風露宿,經曆風險,並給它生養一群小駱駝,帶領那麼一群野駱駝之家,在沙漠上奔馳,也很有成就感的喲!秦華章這麼忘情地說著,遙看野駱駝跑去的方向。
沙文初和古漠陽對視一下,下意識地去看汪蘊礫。汪蘊礫轉過頭去,裝作沒聽見秦華章的話,顧自走她的路。
沙文初心裏有些不平,也就開玩笑說,你秦詩人無須成為女人,你現在就可以給一匹母野駱駝招為上門女婿,不也可以夫妻恩愛,舉案齊眉,兒女成群,在沙漠上過一番自由自在的日子,飽享天倫之樂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