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未了,幾個人哈哈大笑起來。

汪蘊礫這時候則走出車轍,跑向十多米開外的一處小沙丘,那裏,有一棵弱弱小小的類似樹的東西。

古老師——你過來看一下,看看這是棵什麼樹呀?

汪蘊礫的聲音裏,不僅僅是好奇,還有意外的驚喜,在這萬千層疊的沙濤黃海,在整年整月整天幹澀之風的鼓蕩之下,滿是觸目驚心的蕭瑟和肅殺,能發現一棵樹,盡管是一棵微不足道的小樹,也足以叫人驚喜和欽敬的了。

幾個人便一起圍在了小樹跟前,細細端詳起來。

這棵樹僅有一人多高,幹幹枯枯瘦骨嶙峋,整個樹幹上已沒有了幾片葉子,樹皮也好像被不舍晝夜的風沙吹打消蝕得有一片沒一片,斑駁陸離,裸露在外的部分幾乎和沙漠呈了同一個顏色。胳膊粗細的樹幹在風沙裏就那麼倔倔地抖著動著搖著,佝僂而孤獨的樣子。

這是一棵沙柳樹啊。

古漠陽看看,辯認出了這棵極不起眼的樹。

哎,長在這惡劣的環境裏,隻可憐了這棵小樹了!

汪蘊礫用手輕撫著樹身,一副愛惜傷感的樣子。

小樹?古漠陽輕笑一聲,說,它的樹齡就和你的年齡差不多了,少說少說也有二十多年啦。

是麼?!幾個人聽罷一起驚歎起來,驚歎在大漠風沙裏二十多年才能長成這樣一棵樹。

古漠陽徐徐說道:在大漠裏,它能存活下來,就已經是一個奇跡了,當年肯定有一大片與它同齡的沙柳存活著,可是,大多經不起風沙的襲擊,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小沙柳們在風中前傾著身子,任由狂沙的吹打,當沙浪將它們大半個身子淹沒了的時候,它們還顫抖著枝條,做著力所能及的抗爭,當枝條上的最後一片葉子被無情地卷走,又一片流沙襲來,倏忽間就將這一片小小的沙柳淹沒了。且流沙的堆積愈來愈厚重……你想,多日之後,隻有這棵沙柳頑強地又從流沙的堆積中露出了樹梢,露出了枝條,在漠漠沙黃裏展示一丁點生命的綠色,它,又該是何等的幸福和幸運啊。

汪蘊礫點著頭,眼裏居然汪泊了一層晶瑩的淚花。看到樹腰裏那一小片可能是不久前被飛沙和流石襲擊而存留下的傷痕,她從衣袋裏掏出那方雪白的散發著馨馨香氣的手帕,緊緊地係護在了沙柳樹的樹腰裏。

白手帕像一隻碩大的蝴蝶,在沙柳樹的樹身上,抖動著美麗的翅膀。

沙文初喃喃地說,想象著幼小的沙柳似被大風沙沉沒和這棵沙柳又頑強地存活下來的這一幕幕情景,這實際上是在暗暗透露著強大的生活悲劇意識和深切悲愴的生命情懷,它啟示著我們,特別是啟示著我,引發著我,進行死亡與存活,生命與永恒的哲學命題的沉思和拷問……

果然有那麼深刻麼?

秦華章有些困惑不解,不過他再沒說什麼,他也蹲在沙柳身邊,從身上掏出他的一方藍色的手帕,模仿著汪蘊礫的動作,把手帕係在樹腰的上方。

不知是沒有係牢,還是其它什麼原因,當他們幾人離開沙柳重新跟在車子後麵的時候,秦華章係在沙柳樹上的那方藍色手帕兒被一陣風沙給卷了下來,又兜向遠處的荒漠裏去了。

不過,大家都沒有看見。

大漠在靜默中鋪陳著。

這是相對寧靜的一段路程。風不大,除了前麵冷藏車碾過沙地發出低沉的聲響外,就是幾個人的山地運動鞋同沙地磨擦的千幹燥燥的沙拉沙拉的聲音。

大漠好像在這種令人生疑的靜謐中要刻意安排些什麼,精心地籌劃布置些什麼。

你們看——那邊,那邊,那一叢一叢的,好像是蘆葦,是蘆葦麼?敢情這大沙漠裏也有蘆葦嗎?

這是汪蘊礫首先發現的,大夥從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見有一叢叢半人多高的黃中發白的沙漠植物。

是的小汪,那就是蘆葦,沙漠蘆葦。古漠陽肯定了汪蘊礫的發現,他說,有時候在沙漠上行走幾天,你也很難看到一叢蘆葦,有時候在沙灘沙窪裏,處處可見這東西,蘆葦也算是沙漠中的一道風景吧!

看到他們三人困惑的臉,古漠陽解釋說,有蘆葦的地方,以前可都是汪泊的泉水咧,後來泉水消失了,但地下尚有水脈,我聽人說,凡有蘆葦的地方,特別是蘆葦茂密的地方,就意味著地下一米多深就能挖出水來;同樣的道理,如果你看沙漠上長著芨芨草兒,那麼在地下兩米左右就可以挖出水來的;當你看到紅柳和駱駝刺,就意味著在地下挖6到8米才有地下水的;當你見到胡楊林呢,那就是說在8-10米的地下有水脈的。你看它們在幹旱幹燥的沙漠上,你驚歎於它們耐旱的生命力,你可要知道,它們的根須紮得好深好深哪!前幾年我們徒步尋覓樓蘭古城,在一片大漠裏曾經斷水五天,在幾乎絕望的情境下,有人在一片沙丘那裏發現了一大片駱駝刺,有經驗的人說,就在這裏朝下開挖吧,或許會有一些希望的。要知道,我們一行15個人,5隻駱駝,已走了二十幾天,那種困難是可想而知的,在無望的疲憊中,我們挖了一條10米長,5米深的沙溝,果然,那深藏於地下的水慢慢地洇了出來,盡管那水又苦又澀,可對於幹渴到極致的我們,那是甘甜救命的水哪!最後等水聚得多了的時候,我們將五峰駱駝一一牽下去飲水,好家夥,一峰駱駝少說也喝200多斤水,實在讓人大開眼界哪!正是有了那次中途對水的補給,才使我們成功地完成了探尋古樓蘭的任務,也正是那次生死之探尋,也使我有了點滴沙漠旅行的體會,等以後有了整塊時間,我再細細講給你們。

幾個人專注地聽著,感受著大漠的一些神秘和嚴峻。

汪蘊礫的思路卻開了小差,她轉回頭來問古漠陽道:

古老師,照你這麼說,那棵細瘦的沙柳樹是有望能成長一棵大樹的嘍。

走了這麼老遠的一程,小汪還在惦記著那棵沙柳樹呢!沙文初接著汪蘊礫的話音說道。

那棵沙柳樹真是太幸福了,雖說生存環境差了些,可有這麼一位美才女的寵幸,它沒有不長大的理由哇!哎——我羨慕死那棵醜陋的家夥啦!真是好漢無好妻,賴漢有仙女,這世道咋就這樣不公平?!秦華章調侃了一通後,顧自嗬兒嗬兒地笑起來。

你又開始貧吧,真該把你栽在這大漠裏,和那棵沙柳作伴兒,你給它朗誦詩歌吧,或許沙柳就不會寂寞啦,要不它耳邊老是單調的風沙聲。

汪蘊礫幾句話,倒把幾個人全逗笑了。

古漠陽想了想,猜測著說,大多的情況下,它隻能像眼下這樣了,它能存活,而沒有像它的同類那樣成為大漠悲壯的卻無奈的犧牲者,就已經難能可貴了。除非,我們的腳下不再是這樣毫不節製的流沙,而是有腐殖質的沙土,那就有某種土壤的意味啦,它可以貯存並輸送養分,可以培育綠色可以生長生命啊……

古漠陽的口氣是語重心長的,也是蒼涼而無奈的,他就這樣蒼涼而不失企盼地浩歎道:人們會給大漠這匹野馬套上韁繩麼?如果有那麼一天,那大漠會披上生命綠裝的,小汪的那棵沙柳,無疑能長成我們在原野上在村落裏常見到的那種可以懷抱的巨柳,那肯定是一個壯舉啊!

汪蘊礫在那一刻裏有些憂鬱地笑了。

這時候天邊的那顆太陽被大漠染得渾黃渾黃。

起風了,從很遠的地方刮來淒厲呼嘯的風。

冷藏車在前方停下來。

走下車門的司機小潘朝他們招招手,吆喝道:

古主席——你們快上車吧,沙塵暴很快就過來啦!小潘的聲音裏,多少含了些驚慌。

幾人匆忙上車後,車緩緩開著,顯然,小潘在尋找一個能避風的地方。

沙塵暴?!

此時大家都沉默下來,每人心裏都掂量著,掂量著沙塵暴的厲害。

小潘,右邊不遠處不是一個大沙丘嗎,咱到沙丘的背風坡躲一躲吧。

秦華章說罷,大夥也看到了那座高大的沙丘。

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以的!古漠陽沒等小潘開口,就連連擺手說道,千萬不能去沙丘的背風坡去躲避,你看那沙丘,那是流沙堆積成的,小風刮過它的流沙還在頻繁活動呢,一遇大風,立即就會被大麵積的沙暴埋葬。

秦華章聽罷伸了伸舌頭,他覺得自己冒失了。

一聽古主席的話,就知道你有一定的沙漠牛活經驗,確實是這樣,我們得選擇一處迎風坡,很合適的迎風坡,然後就這樣靜靜躲在車裏麵。小潘這樣解釋著。

哎,上次我們也遇到過沙塵暴,那次沒有車,我們牽著駱駝,讓一峰峰駱駝們站在迎風坡,我們一行則躲在駱駝的身後邊,不然,哪裏會知道這些。

古漠陽話沒說完,車窗外的天,忽然陰沉了許多,黯淡了許多,太陽似乎被席卷而來的風沙吞並了。小潘這時候將冷藏車開到另一座小沙丘的迎風坡,坡邊的沙漠裏,有許多枯死的樹木,它將車子盡量地開進這一叢叢枯樹的空隙間。

每人心裏都明白,這樣能盡量地尋找一點依靠,盡量少地避開沙塵暴的擊打,萬一沙塵暴過於強大猛烈,這些枯樹的樹身樹枝還能多少牽扯冷藏車的滾動。

果然,早有準備的小潘下得車來,拿出幾條粗壯結實的麻繩,從車子底座穿過去,另一頭緊緊地拴在結實的樹根處。

沙文初和古漠陽趕快跳下車去給小潘打下手。

四根繩子從四個不同的方向,把冷藏車牢牢地拴在枯樹叢的中間。

天邊有似雷非雷的巨響滾過,由遠而近,當這種可怕的聲音爆響在他們近前時,居然成了一種轟轟隆隆的沉悶的炸裂聲。

不過這聲音很短,好像被驟然而至的沙塵暴驅趕跑了。

陰沉黯淡的天被一種奇怪的土黃色取代了,他們還沒有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情,便聽到了第一輪沙石襲擊車子鐵皮的嘩嘩啦啦的繁雜而恐怖的聲音。

那聲音像是冰雹塊子在擊打車皮,更像一個沙漠妖怪揮舞著魔錘在毫無章法卻無比緊湊地朝車皮襲擊。

啦——一沙——嗒——

啦——沙——嗒——

這時候,誰還敢朝車窗外看呢?

能想象到空曠無邊的大漠是怎樣地翻湧起沙濤黃浪,那些被狂風席卷起來的沙石枯樹敗枝和一叢又一叢被拔地而起的駱駝刺,如何地被肆虐的狂風糾纏住在空中任意翻轉揉搓,咆哮廝咬,朝無盡的空中兜去再狠狠地甩打下來,在整個過程中,枯樹與駱駝刺在空中就被沙石磨擦得斷裂與破碎。狂風挾裹著沙石一陣一陣襲來,如同大海的咆嘯一浪一浪翻滾……古漠陽在車內想起了唐朝人氏李華的《吊古戰場文》中所描繪的那一幕又一幕慘烈的情景:浩浩乎,平沙無垠……黯兮慘悴,風悲日曛。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鋌亡群……他盡量平靜著自己,作為一個領隊者,無論在多麼險要危急的情形下,即使自己的內心有著多麼的慌亂和緊張,擔憂和焦慮,他也要收斂這些情緒,使自己沉靜自若,從而穩定人心。

汪蘊礫這時候慘白著一張臉,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雙耳,她害怕車外那驚天動地的喧響,她把有些抖動的身子朝古漠陽靠了靠。

秦華章則有些驚慌了,他索性閉上眼睛不敢去看窗外,他不解而惶恐地連連說道:

這荒漠怎麼回事,怎麼能說翻臉就翻臉呢?太恐怖啦,太恐怖啦……

沙文初則默默地注視著車外的動靜,盡管外麵此時渾天黃地,一派混沌。

沙塵仍在滾動彌漫中,許許多多幹枯的植物碎片和叫不出名堂的沙漠動物的殘骨,被卷上了半空又斜仄仄地掉落下來,狂風依然肆虐著,大大小小的沙丘沙梁沙原似乎都在狂風中可怕地移動著位置,一個沙丘渾圓的頭頂倏忽之間就被大風掠走了,而在一片開闊平緩的沙原上眨眼間便積起了一座或大或小的沙丘,整個大漠,此時就在呼哨漫遊的狂風鼓蕩之下遊移變幻著,遊移得叫人觸目驚心,變幻得令人顫栗驚訝。

沙塵暴中居然旋轉著一股股龍卷風,在沙天漠地的渾黃中,它們則呈了黯淡而暖昧的黛青色,就那麼拔地而通天地旋轉著,掃蕩著,掠奪著,把一叢叢枯樹連根拔起來,把幹枯的枝枝椏椏在它狂勁的暴力中旋轉著折斷著,生發出嘎嘎吧吧的混合的聲響……一股龍卷風如一條令人恐怖的旋轉的黑龍,它卷著沙石雜物飛走了,又有一股自天而降,在沙丘邊出生,在沙梁上兀現,在沙原上施暴,在荒漠上肆虐……

但願這該死的旋風不要刮到我們這邊來!

沙文初透過車窗吃力地看著,喃喃自語;

怎麼會這樣啊,太恐怖了,太恐怖了……

秦華章仍在低低地叫嚷;

大家不要緊張,不要慌亂,沉住氣,起碼我們現在還在車裏,還有車皮這層保護。不過,我們得做好應付意外災難的準備,起碼要有一種心理準備,首先要沉著,不能亂了方寸。小秦,睜開眼睛,做幾下深呼吸,不怕,一會就會情緒穩定了,在沙漠上嘛,什麼困難都可以遇到的,別怕,無非就是個大風沙嘛,過一陣就會風平浪靜的,我們耐心等待吧……古漠陽這麼一說過,大夥果然有了幾分沉著,就連汪蘊礫的臉上,也漸漸地有了血色,她的雙手,也不再捂著耳朵了。

要學會麵對,要學會麵對……汪蘊礫在心裏暗暗叮嚀著自己,方才下意識中緊握了古漠陽手臂的那隻手,也慢慢鬆開來。

各位作家老師不要怕,咱冷藏車的車廂要比一般的車輛厚實,結實,對一般的流沙飛石的擊打,還是能抵擋住的,剛才古老師說得好,大家要沉住氣,遇到什麼情況,咱就想什麼辦法應對。

這時司機小潘也在安慰著大家,其實小潘的心裏最擔憂也最著急,他一方麵是想把幾位自己尊重的作家平平安安地送到烏市,另一方麵麼,他並沒有對人說,下周就是他結婚的大喜日子,他多願早一天回到自己的家裏,和父親一起籌備人生的大事,他不想在這荒漠上多待一刻鍾的。可是,偏偏就是他護送作家們的途中,遇到了這驟然而至的沙塵暴,小潘的心裏也是萬分焦急的,隻能等到沙塵暴過去,他將車子再開到那條沙原的沙道上,一如起初上路時那樣平穩坦蕩地開著。

眼下,小潘隻有這樣想,這樣等待了。

其實,車廂裏的幾個人都在等待著,等著龍卷風過去,沙塵暴小下來,他們也好早一點上路啊。

沙塵暴果真小下來了,因為外麵風沙吹打襲擊車皮的聲響小下來,由起初的劈劈啪啪到現在的沙沙刷刷聲,顯然風力消弱了。古漠陽準備打開車門,到外麵看一看陣勢,他起身將要拉車門的時候,猛聽得小潘在失聲地叫他:古老師——先不敢下去,你看哇——

古漠陽從車窗裏看過去,不禁大吃一驚,右前方,在距他們有三百餘米的地方,一股更大的龍卷風黑壓壓直朝這裏卷來逼來,他仿佛感受到了那股龍卷風摧毀一切的可怕氣勢,聽到了類似海嘯一樣的喧響,它扭動著,旋轉著,橫掃著,糾纏著,廝咬著,呼嘯著,直向這邊逼過來,逼過來。

啊——

幾個人大驚失色。

真主保佑我們,躲過這一劫吧,躲過這一劫吧。信奉伊斯蘭教的小潘在祈禱著,在心裏默念著。

刹那間的功夫,車廂裏已變得一片昏黯,他們隻覺得有一座無形的大山壓過來,壓得他們透不過氣來,黑壓壓就在他們的頭頂,那種巨大的轟鳴好像從遙遠的天際傳來,瞬間就炸響在他們每人的耳畔,那種轟響帶有撕扯的性質,讓人聽了心裏極端難受,來不及有任何一點點心理上的準備,就感到有一股瘋狂的巨大的蠻不講理的力量,不由分說地推湧著整個冷藏車,車子在瞬間傾斜了,坐在裏麵的他們自然也被一股力量彈起來,顛起來。在每人下意識的呼叫聲過後,他們清晰地聽到了呼呼呼的斷裂聲,那是緊拴在幾叢枯樹根上的連接冷藏車的四根粗壯麻繩的斷裂,還有由於麻繩的牽帶而拉扯得枯樹樹根的沉悶的斷裂,那可是嘎喳——的聲音,車子像被強烈的地震撼動著一樣,一時間大幅度地晃蕩開來,搖擺開來,致使幾個人完全失去了重心。在那一刻裏小潘緊抓了方向盤,而其後的汪蘊礫則牢牢地攥住了古漠陽的胳膊,古漠陽呢,下意識裏用兩隻手緊摳了座位的底盤;秦華章在一聲聲尖叫中緊緊扳住了沙文初的雙臂,沙文初則傾斜著身子,死死地握著車子上方的貨架橫杠……他們覺得身子晃悠的時候,車子已被那股巨大的旋風卷離了沙丘,四隻車輪卻像四隻犁鏵,在漂移的浮沙上飛快地犁動著,犁動著忽又脫離了流沙,朝著什麼方向飛去了……

難道,這世界的末日就這樣來到了?!

古漠陽想著,大喝一聲:弟兄們,抓牢車子,萬萬不可以鬆手啊,萬萬不可以鬆手啊!

冷藏車在沙上飛著,像一隻船,被颶風推湧到了風口浪尖上,又一下跌進深深的浪穀中,在一片驚呼和大叫聲中,忽然車頭綿綿地撞到了一堆沙丘上,巨大的慣性使幾個人猛地朝前彈去,倏忽間又朝後仰去,車,停下了,停在了一處不知是什麼地方的沙丘邊上了。

咕咕咕咕——咯——

咕咕咕咕——咯——

鴿籠早已經被顛倒了,這時,古漠陽聽到了灰鴿驚恐困惑的叫。

小潘——小潘——

古漠陽隻覺得額角有些麻木,用手一摸,摸了一手血,他知道,方才額角碰到了車的某一處,並不打緊的。他首先關心著司機小潘,因為小潘在最前邊。

古主席,我沒事,我沒事的,不用操心。小潘從前麵探出身來,他捂著腰部,他的腰部在車子被卷飛的時候不知頂在了什麼地方。

小汪——小秦——文初——不要緊吧?沒碰著吧?

古漠陽一一招呼著大家,他生怕在這場意外的事故裏有誰被碰傷。

確實有人傷了,沙文初左臂痛疼不已;

古老師,我沒事的。汪蘊礫從她的小包裏掏出衛生紙來,輕輕揩拭古漠陽額上流出的血跡。

秦華章從車子撼動的那一刻起,一直在緊緊地抓著沙文初,沙文初結實的身子成了他下意識裏的一種依靠,故而沒有負傷。

不要緊的,不要緊的,左臂隻是給猛地撞了一下。沙文初輕輕揉著他的左胳膊,說,古主席,還好,我們算是躲過一劫啦!

古漠陽此時坐下來,不無擔憂地說,真讓人後怕,那股龍卷風,好像是真衝著我們來的,還算好,咱們沒大礙,也不知道被刮卷到什麼地方啦?

幾個人看著車子外麵,此時的大漠已經寧靜下來,被肆無忌憚的暴風折磨和摧殘過的沙地一派狼藉。

還好,車門還能打開。幾人下得車來,看著這全然陌生的地方,不知道剛才可怕的風暴把冷藏車卷飛了多遠,也驚歎大風過後的沙漠居然另是一蒼涼蕭瑟的生硬麵孔。

那顆曾經蒼黃的太陽現在不知躲到哪裏去了,難道它也被那一股股可怕的旋風卷跑了麼?

冷藏車是被狂風卷刮到一處沙丘上阻擋住的,狂風無力把它卷過沙丘,故而放棄了。沙丘並不大,不高,不可能掩埋住冷藏車,車子在風力的作用下,隻是把它的半個車頭紮進沙丘裏去了,車身也有些傾斜。

放眼看去,才知這是一大片沙窪地。有僥幸未被狂風拔去的一叢叢蘆葦,有幾片駱駝刺,還有三棵兩棵稀稀拉拉點綴著的紅柳和胡楊樹,再就是不知枯萎了多少年的還算粗壯的樹根樹身,有的伸出幹幹的枝椏,像一個幹枯的老者伸出同樣幹枯的手臂,在祈求什麼,在啞啞地呼喊著什麼……

可以想象到,幾十年前,或幾百年前,這裏曾是一片水草豐茂濕窪的水地,或是一大片沙漠泉水,這裏有多麼粗壯的樹木啊,有成行成排的胡楊樹,有招人喜愛的紅柳樹,在泉水不遠的地方,是沙原上的一條並不開闊,但可以安全行駛的沙路,司機在這裏停下來,歇歇腳,給他的車裏加滿水;駝隊在這裏停下來,一峰峰沉著高大的駱駝們度到泉邊去飲水,搖曳得駝鈴在悠揚地脆響,這脆響是沙漠裏獨特的歌兒,它在清涼的胡楊林裏,在優美的紅柳樹間纏繞著,歌唱著。空中,有胡燕在呢喃,有沙漠之鷹在飛翔,泉水靜靜地躺在沙窪裏,在幾處沙丘的環抱下,恬靜漣漪,一道道波紋朝四周蕩開而去……它可是浩瀚沙漠中的綠洲啊,它更是駱駝一般的西域行者心目中的聖地和綠洲!可是眼下,唯一能尋到昔日風采的,便是在蒼涼中搖曳的蘆葦,是幾株頑強生存的紅柳,是隨時便被覆蓋淹沒的芨芨草和有一片沒一叢的駱駝刺……

幾個人的心裏,此時同沙窪漠地一樣的荒蕪蒼涼。

我們這是在什麼方位啊?怎麼我不辨東西南北啦?找不到我們行駛的那條沙路啦?

汪蘊礫有些不知所措地轉了一圈,困惑地問大家。

是啊,真的迷失方向啦!

秦華章也驚呼。

幾個人同時去看司機小潘。

小潘此時也辨不清方向。他原本想仔細地察看一下冷藏車,看油箱是否被撞擊壞了,看其它什麼地方在方才的浩劫中是否有所損壞,還沒等他貓下身子去細看呢,就聽大家這樣叫嚷。小潘想,必須弄清方向,必須先找到原先的那條沙路,這是最最重要的,要不,一切都是枉然。

當司機小潘仰麵看天俯首看地並細細留意四周的時候,他迷惘了,狂風席卷之後的漠地此時一片陌生。以往,在大白天裏,他大多是利用頭頂那顆被沙漠染黃了的太陽來判斷確定方向的。太陽的東起西沉是最為可靠的“指北針”。太陽由東向西移動時,而太陽下人與物的影子則是由西向東移動著。經年累月開車跑長途的小潘,對西部沙漠還是較為熟悉的,早晨八時左右,太陽從東方升起,太陽之下胡楊樹呀,紅柳樹呀,它們的影子都倒向了西方;到正午十四時前後,太陽遊移到了正南方,太陽下一切物體的影子則指向正北方;到了傍晚時分,八時左右吧,太陽又到了正西方,那麼影子則指向了正東。到了夜裏,天氣晴朗的情況,他則是用北極星來確定方位的,北極星是正北天空中一顆亮晶晶的恒星,隻要在浩瀚的天空裏找到了北極星,那就找到了正北方,位於北半球的這片廣袤的土地上,隻要沒有陰雲,夜間大都可以看到北極星的。可是,現在,還沒到晚上,即使到了晚上,經過沙塵暴的天空陰沉沉灰朦朦一片,北極星早不知藏到哪裏去了,而這時的太陽早被沙塵遮擋得嚴嚴實實,到哪裏去尋找方位哪?

司機小潘此時有些焦急起來。

小潘下意識裏去看古漠陽。

古漠陽這時候在沙丘邊一個人察看著什麼,憑了幾年前大漠探險的經驗,他是利用沙丘走向來判斷方向的,他知道,風是塑造沙漠地麵形態的重要因素,在西北漠地上,大都是勁吹西北風的,那麼沙丘就最有可能形成東南走向,沙丘的西北麵是迎風麵,坡度是比較小的,沙質也就比較硬。東南麵背風,坡度大,沙質就較為鬆軟。古漠陽一人這麼細細地看著,判斷著。可是,這些沙丘是被那毫不講秩序的沙塵暴和肆意狂刮的龍卷風襲擊過的沙丘,沙丘的走向也已看不出任何一點規則了,在他的視野裏,有縱向的,橫向的,還有忽縱忽橫毫無方向的,這已完全無法判斷了……古漠陽還清楚是從沙漠中植物的傾斜方向去辨別方位的,他此時在看沙地上紅柳、梭梭柴、駱駝刺等,這些東西在慣常情況下都是向東南方向傾斜的,這會兒也毫無章法橫七豎八的了,無奈,古漠陽抬起一張失望而歉疚的臉,他搖搖頭,一時陷進無措中了。

天,灰黑下來。

他們知道,沙漠的夜晚就要來了。

沙漠的夜說來就來了。

隨了夜色的深沉,氣溫也在一點點冷卻下來。

這樣的秋高氣爽的季節裏,白天氣溫在20多度,而夜裏就降到四五度,甚至零度左右了。

司機小潘帶了一麵很大的雙層帳篷。古漠陽就決定,讓汪蘊礫一人住在車裏麵,其餘四人一塊擠在帳篷裏。

古老師,我一人住在車裏嗎?我一人在車裏有些害怕。

汪蘊礫在古漠陽身邊說道,她的話音很低,很低,低得隻有古漠陽才能聽見。

不怕,小汪,把車門關嚴實是無礙的,再說,我們的帳篷就搭在車的近旁。

汪蘊礫此時深深地看著古漠陽,她的一對美麗明淨的大眼裏卻罩上了幾分憂鬱和懼怯。

古漠陽拍拍汪蘊礫的肩膀,像拍著自己的孩子那樣親切和隨意,他卻沒有留意汪蘊礫此時眼中的那層憂鬱,它如同一抹雲,淡淡地遊移著,卻散發著一些悵然。

這時候司機小潘在搗鼓著冷藏車,而沙文初和秦華章則跑到沙丘一片胡楊樹下,興衝衝地準備搭那麵碩大的帳篷。

文初——小秦——你倆快過來,不能在那裏搭的。

見古漠陽呼得急,沙文初和秦華章不解地走過來。

古主席,那邊有胡楊,有紅柳,靠著樹木搭帳篷,安全而且有詩意啊。

秦華章急著解釋。

沙文初則不解地看著古漠陽。

沙漠露營和其它地方露營可不一樣,它可是有大講究的,選的地方要避風啊,又要防止流沙的掩埋,這類地方往往是在沙丘之中的平地上。還有,萬萬不可以紮在紅柳、胡楊樹還有其它植物的近旁,在有植物的地方,大都寄生著許多有毒的蟲子,比如沙漠蜱蟲,這些東西成群地成活在紅柳和胡楊樹下,攜帶一種病毒,人一旦被叮咬後,往往會引發一種致命的病,那可是沙漠出血熱,在十幾個小時內就不治身亡的……

沙文初吐了吐舌頭,趕快朝這邊走來;秦華章聽罷也大驚失色,連連說,太可怕了,想不到這荒漠上處處潛藏著危機。

他們就在冷藏車跟前支起了帳篷。

漠色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氣溫便驟降下來,盡管他們早有準備套上了輕便的保暖內衣,但還是有一股股砭骨的寒氣逼迫著他們。

古主席,我們可以拾一些枯木柴草,燃一堆篝火麼?

沙文初這次學乖了,先請示,後行動。

古漠陽看一看從汽車下鑽出來的司機小潘,他先得征求小潘的意見。

小潘說,可以的,可以的。這個季節僅僅是微冷不寒。大冬天冷得厲害了,是可以在地下打造“火炕”的。

挖火炕?沙文初不解。

小潘解釋說,挖火炕是在身下挖一席之地,把枯樹枝子和其它幹枯的草葉兒扔下去燒火,等木柴燒旺燒透時,再用沙子一點點掩埋。這就成了一麵火炕,人睡在熱熱的沙子上,可不就是一麵火炕麼!驅寒取暖,不過這是大冬天在沙漠上過夜的招數,現在是不需要的。

哎,這神秘的大沙漠,可真是一本神秘的大詞典。這次沙漠之行,總算是翻讀了幾小頁哦。

秦華章感歎著,就和沙文初汪蘊礫到附近去揀拾枯樹衰草去了。

很快,一大堆柴草堆在沙丘下邊避風的地方了。

小潘貓下身子,拿打火機點燃了一叢幹枯的駱駝刺,火苗兒一閃一閃,草兒的毛邊著了,轟地一下,整個被揉搓了的駱駝刺著火了,燃燒著的駱駝刺又點燃了其它草禾,草禾又引了枯木的樹枝樹藤,一時間,廣袤的大漠夜地裏一團兒濃濃的篝火熊熊燃燒起來。

篝火映紅了幾個人的臉。

沒有星星,更沒有月亮,荒漠的蒼穹深邃而空闊。

此時幾個人默默地一言不發,僅聽得見篝火燃燒枯樹的聲響,能嗅得出沙礫被火烤炙之後生發的那種幹燥幹燥的氣味兒。

古老師,你想什麼呢?

看著被篝火映烤成古銅色臉龐的古漠陽,他身邊的汪蘊礫這麼問他。

古漠陽仿佛被汪蘊礫這一問拉回到了現實中,他淡淡地一笑,說,哎,這半天,我想到了我那上初三的兒子,明年就中考了,他還是那麼不太經意,每周,總要抽出一兩個晚上去上網,這孩子對自己的約束能力比較差,我不在家裏時,他的生活起居就不規律了,他奶奶年紀又那麼大,不好直接照護他,就在想,這小子這會兒是學習功課呢,還是又進了網吧

古漠陽這樣說過,表情有些尷尬,妻子病逝後,他對兒子的照料是不夠悉心的,大部分精力用在創作上了,和兒子的坦誠交流就微乎其微了,在這個大漠靜夜裏,想到兒子,他的心裏湧來一陣愧疚感。

汪蘊礫點點頭,輕輕說,古老師,幾年來,家務和單位工作還有你個人的創作,實在難為你了,我昨天才發現,你的鬢角已有了一縷白發,其實,古老師你不需要太苦自己,現狀完全是可以改變的……汪蘊礫話音很低,很低的聲音裏卻有一種很堅定的內容。她已不止一次如此這般地含蓄地表決了,無論是和古漠陽獨處或是還有其他人在跟前的時候。她深悉自己的文學導師,他有著深深的顧慮,他是一個喪妻的中年人,他要比汪蘊礫大十六七歲啊。人家小汪還是大姑娘家,他又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兒子……這一切隱隱約約寫在他的表情上,他的矛盾的心態和猶豫的情緒均在他淡淡的悵然裏流露出來……

每每這時,汪蘊礫就想,等到一個合適的機會,她會對他全盤托出,徹底打破他的顧慮和猶豫的,汪蘊礫一直在尋找著這樣一個機會。這次沙漠之行,她覺得這個機會終於等來了。可是,在這十餘天的生活體驗裏,居然沒有一整塊和古漠陽獨處的時間,汪蘊礫的心裏,多少有些焦急。

在這驚險之後又充滿詩意的獨特的篝火堆旁,汪蘊礫想的是她和古漠陽的事情。

我忽然想到了詩人郭小川的名詩《望星空》,我頗感到宇宙的浩大無垠與人生的蒼白渺小,自然之力的巨大狂暴和作為人的征服自然的無能為力和癡人說夢,真的,有了今天的這一目睹,我覺得人應當順應自然而不應該人定勝天,順應自然而不應當藐視了自然的力量,一心想要征服自然必然會使自己陷入困境甚至是絕境,我感到,隻有在好奇心的合理範圍內和大自然天人合一,才不會被大自然報複和懲罰。

秦華章有了對下午沙塵暴的親身經曆和感受,有些謹小慎微起來,麵對沒有一星半點星光的曠漠天空,他才想到了有那麼幾分惆悵和失意的《望星空》,才有了也算一家之言的如上的喟歎。

沙兄,你有什麼想法?

秦華章說完見無人答話,便把臉轉向了沙文初。

汪蘊礫聽他這一稱呼忍俊不禁地笑了,她嗬嗬地笑著說,聽你這一沙兄叫過,我還以為是師徒幾人在西天取經的道上呢,沙兄真成沙和尚了,汪蘊礫笑起來,一掃臉上的那片鬱憂,夜色因為她的笑而變得生動起來。

聽汪蘊礫這一說笑秦華章倏忽間來了精神,他有些恍然大悟的樣子調侃道:可不是麼,沙兄老實勤懇,自然是沙僧了,古主席德高望重,自然是師傅唐僧了,八戒就讓,就讓小潘權且頂替一下,委屈小弟啦,我麼,可就湊湊合合算是孫悟空了,嗬嗬嗬嗬,這可是天降大任於斯人呢,至於小汪妹妹兒,對不起,要麼是天竺國心情沉鬱的女公主,要麼是一心想吃唐僧肉的白骨精了,哈哈哈……

秦華章笑罷起身便跑,汪蘊礫在後邊追趕著要報複他,其他人則嗬兒嗬兒笑起來。

就在這時候,由遠而近的,傳來一陣陣奇怪的卻異常清晰的聲響,像是從遙遠的天邊傳來的,又像是從附近的沙丘傳來的,那是一種轟鳴,令人蹊蹺而有些恐怖……起初,那聲音像沙漠風中卷起的沙礫相互間的磨擦與擊打,沙沙啦啦的,之後這種沙沙啦啦的聲響自然地轉換成了各種樂器聲,最響亮的是那種鏗鏗鏘鏘的牛皮大鼓的擊打聲和各種武器鐵器尖厲碰撞的聲音,一時間如同無形卻有聲的千軍萬馬的征戰就逼迫在他們幾人麵前,汪蘊礫尖叫一聲返身跑了回來,秦華章返轉身的時候,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撲騰跌倒在沙地上。媽呀——秦華章這麼一叫,把幾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怎麼回事兒!?

幾個人緊緊地圍坐在一起,這時的篝火已經近於熄滅,遠處,大漠的天空像一口巨大的鐵鍋倒扣下來。

那奇怪的聲音依然響著,好像還在轟響中移動。

古漠陽緊張地傾聽一陣,他對著身邊的司機小潘,有些猜測和猶豫地問:

小潘,是沙漠鳴沙現象麼?

小潘好像剛從驚恐中回過神來,他一把抓住古漠陽的手,說,古主席,經你這麼一說,我倒有些釋然了,以前我開車長途旅行時,極偶然地會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由於開著車,那聲音就顯得輕微,哪裏會像現在這麼轟轟烈烈的,但這肯定是鳴沙現象,我曾聽老司機們提起過,說有時候沙漠會發出奇怪的聲響,而且沙子發生的聲音也是多種多樣的,知道這些,知道它是一種自然現象,咱就無須害怕了。

我今天是蒙出來的,問你之前也不敢肯定。古漠陽對小潘也是對大家說,以前看那本《一千零一夜》時,曾記住了沙漠會發出聲音的,書中有比較詳細的描寫,後來看過相關資料,隻是感到好奇。記得意大利探險家馬可·波羅在他的書中就提到過在咱們中國西部和中亞地區沙漠中的轟鳴沙,他在路過這些地方時曾聽到過,這些沙漠中的精靈用各種樂器聲鐵器聲碰撞的聲音將整個空氣填滿。有記載說,世界上已經發現了100多種會發聲的沙漠和沙灘,記得有美國的長島、威爾斯兩岸、丹麥的波恩賀爾姆島;南美智利的阿塔卡瑪沙漠;沙特阿拉伯的一些沙灘,都會生發出奇特的聲音,鳴沙不僅分布廣,聲音還是多種多樣的,據說蘇格蘭愛格沙漠,能發出一種尖銳響亮的聲音,好像人的食指在拉緊的叢弦上彈了一陣一樣,最有意思的要屬夏威夷群島西南岸有一大片沙丘,當人們在沙丘上走動時,沙子會發出類似狗叫的汪汪聲,你們說怪也不怪?但它絕對是一種純自然現象。

古老師,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

汪蘊礫此時深情地看著古漠陽,聲音裏有欽佩更有愛戴。

說也簡單,就是那次古樓蘭旅行之後,凡是有關大沙漠的資料,我都自覺地留意起來。

那甘肅的鳴沙山和這沙漠鳴沙是同一個道理嘍?汪蘊礫此時天真地問。

我想肯定是的。凡是去過離甘肅敦煌市不遠的鳴沙山,都聽過那種天地間的奇響,自然中美妙的樂章。那是鳴沙山的北麓,騰格裏沙漠邊緣。人們乘坐沙橇並排著從沙漠高處下滑,沙中便自然產生十分動聽的鳴響。這樣看來,我們對剛才所聽到的沙漠的轟鳴就不感到奇怪,當然也就無須驚恐了,一切都是自然現象嘛……古漠陽強調著鳴沙的自然現象,是給大夥穩定軍心的,其實剛才那轟轟隆隆的猶如古戰場刀戈相見廝殺一片的巨大響聲讓他的心裏一直忐忑不安,他總覺得好像還有什麼更大的恐懼,在悄無聲息地朝他,朝他們走來,之所以悄無聲息是在方才轟轟鳴響的張揚之後,作為領隊者,他得時時操心,事事留意才是。

古漠陽就這樣一直在心裏提醒著自己。

當那團熊熊燃燒的篝火最終成為一堆灰燼的時候,夜,正朝著深沉裏走去,氣溫也就降到了近零度的樣子,按照事先安排,汪蘊礫和那隻小灰鴿住在汽車裏,而四位男子漢則擁擠著睡在那麵帳篷裏麵。

古漠陽原計劃輪班休息,以防不測,考慮到幾個人都已十分困乏了,就一塊和大家睡下,但他仍然在黑暗中睜大著眼睛,他比他們年長,比他們能熬夜,就讓自己值一夜班吧。古漠陽這樣想著,不但睜大了眼睛,還支楞著一對耳朵,留意著帳篷外麵的風吹沙動。

四十五歲的古漠陽早已告別了他的青春時代,盡管在他所發表小說的一些文學刊物上,對他的介紹有時還喜歡用“青年作家”這樣的稱謂,古漠陽知道,那是文學雜誌依然沿襲了對他前些年的稱謂的習慣,而文學界對“青年”、“年輕”的慨念是較為模糊的,同沙文初、秦華章和汪蘊礫這年輕得有些鮮嫩的作家們比起來,他覺得自己實實在在走進了中年人的行列。二十餘年的創作生涯裏,他遇到過創作中的起伏不平和空茫悵然令人困惑疲憊的沙漠地帶一次又一次,心靈的跋涉和思想的超越,使他如一頭馱重的駱駝,以驚人的毅力和神奇的柔韌走過了荒漠,領略過了神秘華麗藝術囤積的文學的“莫高窟”,探視過奇石嶙峋,風聲詭異的“魔鬼城”,穿越過冷峻蒼涼、寂寞凋零孤單悲壯春風難度的“玉門關”,而尋覓到了那一彎恬靜漣漪,美倫美奐的“月牙泉”,尋覓到了心目中神聖的碧綠的文學芳草……在如此反複的跋涉和探尋中,一顆曆經曆練的心,成熟了,道行了,同時也顯得困乏疲累了……自然就不比年輕人那麼鮮活,那麼激情,那麼敏感,那麼富於創造的衝動。古漠陽深感到,到了他的樣的年紀,盡管還被評論界譽之為如日中天,寶劍正鋒,但他早已有了自知之明,個人的創作是一方麵的,創作要超越自己和越超別人,再跨越一個新的高度,那可是難乎其難的,那要看一個作家真正的才氣,他的生活積累和生命體驗,他的創作潛力和外在的文學大氣候,當然還有機遇和其它多方麵的因素……故而,古漠陽就得以一個兄長和長輩的身份關懷更年輕的他們,為他們提供更寬鬆更和諧的創作環境和文學氛圍,使他們盡早走出創作的沙漠地帶,而從登上一座座恢弘神聖的藝術殿堂。

這次沙漠體驗,隻能說是古漠陽大的帶領青年作家深入生活計劃中的一個小部分,他要盡善盡美的完成這次富有特色的沙漠旅行,給之後的許多次文學活動開一個好頭啊!

靜夜的古漠陽一人這麼悄悄地想著。漠夜長風,卷沙萬裏,沙沙啦啦的聲響仿佛對他的設想給予了最壯闊的鼓掌。也不知過了多久,帳篷內沙文初和小潘的鼾聲還是比較響亮地炸起,而睡夢中的秦華章也在模糊不清地囈語嘟噥著什麼。

帳篷外,冷藏車沉靜地停立在沙丘一側,可愛的汪蘊礫和那隻可愛的小灰鴿在車裏也早已靜靜地入睡了。

姑娘,做一個香甜的好夢吧,在這個荒漠的曠古裏。明天,肯定有一輪嶄新的大漠太陽在欣喜地迎接你。

古漠陽笑一下,在心裏祝福著。此時他已十分困乏了,雙眼皮居然難以睜開。

他掏出手機看一下時間,手機的作用隻能是一塊表的用途了。那時候時針指向了五點整。古漠陽想,再有兩個小時,天就大亮啦,他們就可以旅行了。

他放心地閉合上眼皮,他要高質量地睡眠兩個小時,然後,精力充沛地走進新的一天。

古漠陽沉沉地睡著了,他不知道,在他入睡的一個小時後,危險,一群黃色的危險就在離他們幾十米的地方出現了。

他們此時渾然不覺。

那一片沙漠一般蒼黃色的危險是沙文初發覺的。

沙文初第一個醒來走出帳篷去解小手,他仰著頭去看蒼茫沙灘和漠野上空,發現天氣放晴了,那一方暈紅的天空該是東方無疑了吧,看那一條條一縷縷染上紅黃色彩的雲,在為漠地黃天的日出作著最嫵媚的禮儀……往帳篷返回的時候,他忽然看見離他們的帳篷有200米左右的另一處沙丘邊上,靜靜地站立著五六隻蒼黃色的動物。

那是狼啊,是荒漠野狼啊!

沙文初一怔,心裏就驚懼一下,一向沉穩寡言的他便抬眼去盯著離他不遠不近的狼群。

狼群有五六隻,是剛剛發現了他們的冷藏車和他們的帳篷麼?沙文初看見它們蒼灰的狼毛,那一定是很粗糙的毛了,長長短短軟軟硬硬,每隻狼都很瘦的樣子,意外而疑惑地盯視著這邊,看見沙文初從帳篷出來,狼們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

古主席——快起,外麵有狼群——

沙文初大聲叫喚著,看著狼群的動靜。

什麼?有狼一

古漠陽把小潘和秦華章推醒,匆忙地走出了帳篷。

狼群見從帳篷裏走出幾個人來,又狐疑地朝後退去。

聽見喊聲和動靜的汪蘊礫也下得車來,揉著眼睛,驚訝地看著不遠處的狼群。

五個人與五六隻狼在這個晴朗的沙漠的早晨,一時間就這麼對峙著。

這些家夥,見了人也不跑掉,我們用石塊把它們砸跑吧?不知是夜裏沒有睡好,還是一大早就遇到了沙漠野狼的驚嚇,秦華章的臉子白白的,他輕輕地看著古漠陽,說道。

古漠陽直視著狼群,朝他搖手。

沙文初責怪秦華章說,你還以為它們是狗麼,一石頭砸過去就轟地跑開去了?它們是凶殘的沙漠野狼,是沙漠餓狼,它們是會吃人的,你不可以輕舉妄動。

秦華章聽罷不自覺地後退了幾步。

小潘這時候說道,沙漠野狼也在觀察和揣摸著我們,如果見我們人多勢眾,壓根就不把它們放在心上,或者弄不清我們到底有多大力量,它們是不敢輕易冒犯的,這樣對峙一會兒,就灰溜溜地撤走了。

這會兒有顆手榴彈就好了,使勁投過去,炸它狗日的一大片,或死或傷或逃,要野狼的好看咧。沙文初這樣說著,底氣一下就足了,他忽然想到了冷藏車裏,司機小潘的那杆衝鋒槍。

小潘依然沉靜地等待著。以往,他曾在旅途中遇到過三五隻或七八隻狼群的,對峙一會兒,野狼就逃開了,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開槍射擊的。

半個小時過去了。

這時的狼群裏有幾隻有些焦躁不安了,踱過來踱過去,吊著一根根小掃帚一樣的尾巴,有幾隻用後蹄使勁刨著,把沙石揚起好高。

一隻大個子蒼狼踱過幾圈之後,居然跑到一堆高高的沙包上,把一顆細長的狼腦袋探下去,低下去,蹭到了沙土上,又猛地朝上一揚,似乎朝天劃了半個弧形,它發出了悠長卻又疹人的嗥叫聲。

嗷——嗷——嗷——

大個子蒼狼如此一叫,其它幾隻也都如法炮製地嗥叫起來,一時間,早晨的荒漠上充滿了蒼涼焦急令人膽寒的狼嗥聲。

嗷——嗷——嗷——

嗷——嗷——嗷——

小潘回過神來,對大家說,不好,那些家夥在召喚它們的同伴,附近還有狼群的。過一會,聽到召喚的其它狼群會聚攏過來,它們仗著狼多勢眾會向咱們發起攻擊,咱們快快上車吧。

小潘知道,冷藏車廂厚實,比起一般車輛來要結實許多,在裏麵,外麵的狼群即使圍攏過來,也奈何不了他們的。當然,最好的辦法是盡快尋著路線,三十六計走為上。

先發動汽車離開沙丘再說吧。

小潘不發動車不知道,一發動,才知道沒油了,油廂在被龍卷風旋轉飛離的時候,可能碰撞到了石頭樹根等其它硬物,出現了可怕的裂縫,在他昨天傍晚察看時,尚沒發覺。經過一整夜的滲露,破裂的內廂已經幹涸。

司機小潘驚出了一身冷汗。

車,是一寸也挪動不了啦。

怎麼辦?同基地聯係,派人來增援,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辦法了,可是,手機在這大荒漠上沒一點信號,形同虛設啊,小潘急出了一頭熱汗。

當車上的幾個人麵麵相覷,一時間也想不出任何好辦法時,汪蘊礫指著車窗外,大驚失色地說,快看,那麼多的狼,狼群——

大夥看過去,啊呀——就在原來五六隻野狼站立的那片沙地上,居然聚集起了二三十隻野狼,一隻隻貪婪凶殘地盯視著他們的冷藏車,嗓眼裏呼呼嚕嚕流動著饑餓而急切的聲音。

看得出來,狼群現在處於攻擊之前焦躁的等待和某種無序狀態。

還是那隻首先長嗥的高個蒼狼揚了揚那顆精瘦細長的狼腦袋,很威嚴地哼了一哼,狼群片刻間安靜下來,似乎在聽從高個蒼狼的行動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