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有八九隻野狼首先朝他們圍攻過來。

此時的小潘因為車子的故障還沒能從緊張中舒緩過來,出人意料的是沙文初異常沉著地端起了那杆衝鋒槍,他上了十發子彈,把黑幽幽的槍管從放下一道小縫的窗玻璃那兒探了出去。

沙老師,萬不可一擼子放出去,那樣浪費子彈,還不一定要了野狼的命,要瞄一隻放一槍的。緊張中,小潘在叮囑沙文初。

沙文初無言地點點頭,隨後說,諸位就看在下的槍法吧。話音未落,嘎——地一槍打出去,跑在最前邊的那隻野狼在沙地上栽了一個大跟頭後,蹬了蹬四腿,再沒有起來。

好——

幾乎同時,秦華章和汪蘊礫大叫一聲好。

狼群怔了一怔,朝他們奔跑的另幾隻野狼掉頭朝回跑了一截兒。

嘎——

沙文初第二槍打出去,這一槍擊中了另一條野狼的臀部,它踉蹌幾步,倒在沙地上,又掙紮著起來了,但它已不會走動了,嚎叫著,兩條前腿打著轉兒。

狼群此時一陣寂靜。

他們幾人總以為,在狼群攻擊他們而付出了一死一傷的代價時,它們會望風而逃的,可是,他們猜錯了,令他們萬沒想到的一幕出現了——

二三十隻野狼好像商量好了一樣,倏忽間蜂擁著朝那隻被打死的野狼撲去,它們撲騰著,嚎叫著,爭搶著,居然去撕扯它們剛剛死去的同類。片刻間,那隻死狼就被同類尖利的牙齒開膛破肚,五髒六腑被生生地拽挖出來,又被搶食一空,有的叼著一條大腿,有的叼著狼腦袋跑到一邊去啃食,還有七八隻狼在分食著那張血淋淋的殘缺不全的狼皮,被血染紅的粗糙的狼毛在一張張血盆大口裏嚼著吞著咽著,一派殘忍又忙碌的景象……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呢?

汪蘊礫痛苦地閉上了雙眼,她弄不清,沙漠野狼居然會凶殘地分食自己的同類。

更為凶殘的場景還在下麵,其殘其慘讓古漠陽和秦華章他們也目不忍睹。

被一槍打死的狼屍片刻間就被它的同類分食一光,吃到狼肉的和沒有吃到狼肉的野狼們此時雙眼血紅,它們把血紅的狼眼又盯到那隻被打傷而此時仍在痛苦掙紮著的狼身上。

七八隻野狼朝那隻傷狼追過去。

傷狼的屁股流著血,傷口那兒,血一股一股地流到了幹涸的沙漠上,漸漸發熱的沙漠因了狼血的滋潤而生發出一縷一縷的腥熱的氣。

傷狼見圍攏過來不懷好意的同類,它深知自己惡劣的處境,它親臨了分吃同類的現場,沒想到現在輪到對它下口了,可它還沒死呀。

傷狼受傷的下身蹲在沙地上,兩隻前腿就那麼支撐著,它呲牙裂嘴,發出一陣陣威脅眾狼的吼聲……

二三十隻野狼幾乎把傷狼圍成一圈兒,一起低吼著朝它逼近,一步一步地逼近,並張著腥紅的大嘴。傷狼左右轉動著腦袋,叫著,作著最後的掙紮……當第一隻野狼猛地揮過嘴去,叼住它受傷的臀部,並連毛帶皮撕扯下一大片血淋淋的狼肉時,十幾顆凶殘的狼腦袋一起揮過去,扯、拽、撕、咬,在一陣撕心裂肺的哀嚎聲過後,那隻傷狼頃刻間就剩下了一灘血跡,一堆殘骨……

真沒見過這群魔鬼,這,這群魔鬼都不如的家夥。古漠陽驚詫過後,憤憤地歎道;

秦華章如同生了一場大病,臉子此時比蠟還黃,目睹了方才的情景,他心驚肉跳地說不出話來;

汪蘊礫沒敢再去看窗外,她用手捂著自己的眼睛;

司機小潘緊坐在沙文初身邊,剛才的一幕也讓他大吃一驚,他對古漠陽說,古主席,以前,我聽人說沙漠野狼分食自己的同類哩,隻是聽說而已,今兒個是第一次親眼所見,好凶殘的野獸啊!

古漠陽陰沉著臉,對沙文初說,小沙,瞄準嘍,給我狠狠地打,狠狠地打!打這幫野獸!

沙文初點點頭,運運氣,一咬牙,一扣扳機十發子彈就射向了狼群。狼群裏不知是嚎叫還是歡呼,隻聽得一陣緊跟一陣的呼嘯,又是一個個分食同類的更大的場麵在沙漠上演,空氣裏彌漫著濃濃的血腥氣息……

哇——

汪蘊礫終於沒能忍住,她嘔吐了。

小汪,要挺住,要知道那是豺狼啊!古漠陽安慰著汪蘊礫,又吩咐沙文初暫時不要射擊,他要看看經過死亡與分食之後的狼群,該是個什麼狀態了。

你無法理解沙漠野狼的思維,就如同你摸不透這漠野千裏的脾性一樣。它們在分食死狼的時候,幾乎忘記了冷藏車的存在,還有的野狼為了爭食死狼的某一塊肥肉居然互相間撕咬起來,咬得不可開交,兩敗俱傷。而一旦聽見槍響過後,首先便是尋找著中彈的死狼,然後便蜂擁著前去分食,分食風卷殘雲,分食結束之後,似乎等待著槍聲的驟然響起

難怪古漠陽罵它們是沙漠上凶殘的魔鬼。

這次,古漠陽沒有再讓沙文初開槍,他要和這群魔鬼們比試一下,誰的忍耐力更強。

他們在車廂裏靜靜地坐著,同時卻是緊張地觀望著。

古漠陽掏出香煙來,給了沙文初和小潘每人一支,他自己也燃了一支,像以往無數次創作小說中遇到了難以逾越的情節突圍一樣,他要平靜自己,他要舒緩自已。縷縷香煙,首先能使他的情緒平複下來,隨後幫他尋到突圍的切入點。如今,在遇到如此棘手的困難時,盡管內心裏多麼緊張與虛弱,他也得使自己在別人的眼裏有一種沉穩的形象,有一種胸有成竹的老大哥的樣子,隻有先穩住自己,才可以穩定他人。

沙文初殺狼殺得眼睛有些紅了,他又要朝狼群射擊的時候,古漠陽拍了拍他的肩,把槍杆輕輕推了一下,同時對小潘使了個眼色,小潘心領神會,小潘和沙文初換了個位置,小潘暫時抽回了那杆探向窗口的槍。

一團煙霧噴出去之後,古漠陽很有幾分輕鬆地對沙文初說:

文初,這次沙漠之旅肯定給你這位報告文學作家提供了第一手難得的素材,我想,你的收效比我們,起碼比我這個寫小說的要大得多啊!

沙文初沒想到古漠陽此時會和他談起平時在辦公室裏才談論的話題,那是比較輕鬆的話題。他深深地吸了兩口煙,又長長地吐出來。

像他務實求真的性格一樣,沙文初最初選擇報告文學這種樣式作為他的文學追求。十餘年來他已發表了數十篇報告文學作品,在區域引起反響的也有三、四篇。這次沙漠之行,他是抱有強烈的好奇和濃鬱的創作欲望而來的,雖說沒有直接的寫作目的,但作為一個報告文學作家,發現比創作更為重要。對生活的積累則是不可或缺的……這次對他,有著全方位的觸動,有對大西北的初步感覺;有對在如此艱苦環境中艱難創業者的感動:有對這片神奇廣漠的悠久特質文化的撫摸和感悟;有對如此惡劣環境的無奈和造成這種慘景的拷問與反思……這一切,他還沒有理出頭緒,他得回到文聯時冷靜地思索一陣,然後選擇一個更為深刻更為新穎的角度,力爭有一個大的突破……沉默寡言的沙文初知道這時候古漠陽主席問他這個話題是為了讓他繃緊的情緒得到釋放,古漠陽用心良苦,越是在這危險和關鍵的當口,越不能過分緊張,緊張了,會亂了方寸的。

一席話談過,兩支煙吸罷,沙文初平靜如初了。麵對狼群,他得動腦筋想想辦法了。

此時的狼群又歸於寂靜,那是將狼屍分食得淨光之後,有幾隻貪婪的家夥還嫌不夠過癮,居然將白花花的狼骨頭咬得嘎嘎作響。

聽得他們幾人心裏一陣發毛。

片刻之後,狼群有行動了。

古漠陽看到,當狼群平靜的時候,依然是那隻高個子野狼在狼群裏走來走去,嘴裏哼叫不已,肯定是在安排著什麼,籌劃著什麼。

那肯定是一隻頭狼,是這群野狼的領隊。

果然,在頭狼的安排之後,有七八隻野狼作為敢死隊朝著冷藏車撲將過來。

古漠陽知道冷藏車經得起野狼的衝擊,它們頂多隻能是無功而返。他想,就讓這群家夥衝擊衝擊也好,它們奈何不了冷藏車之後,可能會棄之而去的。

故而當七八隻惡狼朝他們撲來的時候,古漠陽沒有讓持槍的小潘去射擊,而是讓小潘去瞄準狼群中那隻藏在最中間的頭狼。

小潘心領神會,在頭狼將它的半個身子探出狼群的一刹時,小潘開槍了,隨著一聲清脆的槍響,頭狼好像朝空中躍了一下,接著就一頭栽了下去。

狼群有些混亂,繼之便是瘋狂搶食頭狼的死屍……

他們幾人顧不上去看那個更加凶殘的場麵,那七八隻野狼已撲了過來。

撲到冷藏車邊的七八隻野狼,均張著血盆大口,從那一排排尖利的牙齒和那一條條粗糙的布滿肉牙兒的舌頭上,他們似乎能嗅到腥臭的氣味兒,它們幾乎同時用前腳前爪趴到了車身上,齜牙裂嘴凶狠地望著車內,而前蹄像一塊又一塊石頭一樣,啪——啪——地擊打著車身,車身像昨天遭到沙石襲擊一樣,承受著肆無忌憚的擊打,又像遭受到一陣又一陣驟然而至的冰雹……

他們幾人此時如同坐在一麵大皮鼓裏麵,任外麵有無數根鼓棰在粗暴地猛擂。

這樣持續了半個小時,他們的耳朵幾乎被震聾了,這群野狼看看車輛絲毫沒有被攻破的跡象,便不約而同地改變了策略,它們用身體去猛烈地扛擊身車,後退五六米遠,朝車疾跑過來,用側身和肩部猛烈地撞擊車門,車廂外表轟轟地震響著,搖撼著,他們真擔心車門萬一被撞裂撞開了,那後果將不堪設想。

沙漠野狼!這些有一定智商的凶殘的家夥,還會變換什麼花樣去襲擊冷藏車呢?

咕咕咕咕——籠中的灰鴿驚嚇地睜大了眼睛,不時地跳一下……

小潘不知道處於對車子的憐惜,還是心底生發的憤怒,他快速地將車玻璃放下一道空隙,探出槍管,朝著正向車子衝來的一隻蒼狼迎麵就是一槍。

啪——

那隻狼高高地騰躍而起,正要朝著車門猛撞,迎麵飛來的子彈從它張開的嘴巴裏打進去,又從它的後腦骨穿出去,它還沒來得及嗥叫一聲,慣性使它的整個身軀在空中劃了一道短促的絕望的弧線後,便重重地跌落在沙地上了……

白白的腦漿伴了紅紅的血汁,在沙漠上盛開了一朵紅紅白白的牡丹。

這一槍把其餘幾隻狼鎮住了,它們破例沒有去爭食它們的同類,而是愣怔片刻,仰了腦袋朝天吼叫了一陣。

小潘又要扣動板機。

古漠陽把小潘製止住了。

不能再打了,小潘,尤其不可以在冷藏車跟前再有死狼,要不,大批的野狼過來爭食死狼,再向車子發出撞擊,那將危險萬分!

小潘聽古漠陽這麼一說,心裏一陣後怕,他趁機抽出了槍管,看著窗外那幾隻遲疑躊躇的蒼狼。

幾隻狼如同受到驚嚇。有兩隻掉頭朝狼群返去,另幾隻也跟隨而去了。

古漠陽他們權且鬆了一口氣。

為啥它們就不爭吃這條死狼呢?

好半天,秦華章才敢抬起頭來,他怯怯地問小潘,也在問古漠陽。

小潘無言地搖搖頭。

可能,它們覺得,覺得死狼就在冷藏車邊,對它們來說,冷藏車裏潛藏著巨大的危險,在危險附近爭食,心理上有一種下意識的懼怕,有不安全感,這些野獸狡猾著呐。

古漠陽這麼分析著,其實也是猜測著。

沙文初這時插進了一句話,可能和它們頭狼的死有關係,群狼無首,它們現在已經心虛了,沒有頭狼給它們出主意,搞策劃,它們目前處於盲目狀態。

有道理。大家覺得沙文初的分析有理。

群狼的潰逃,是他們當下所希望的第一步。

他們所希望的局麵並沒有出現。

盡管失去頭狼,群狼並沒有逃去的意思,它們依然站立在原來的沙丘上,朝這邊凶狠的盯視著,打量著,同時也在期待著。

它們等待什麼呢?

又有幾隻狼朝了一個方向長長地嗥叫,依然是那個動作那個姿態,先將腦袋埋在沙丘上,緩緩地朝上一仰,便生發出那種淒厲求援的疹人的嚎叫。

哞——嗷——

哞——嗷——

古漠陽知道大勢不妙,果不其然,在之後的一會功夫,先後又有兩批狼群接踵而至。合在一夥的群狼此時真是勢力強壯了,沙丘上布滿了蒼灰色一大片。

小潘在清點著子彈,數來數去,僅剩十幾發了。他後悔出發前為什麼就不多帶些子彈呢?即使每顆子彈打中一隻狼,也僅能消滅十幾隻,那黃灰的一大片狼群,少說也有三四十隻呀!

古漠陽改變了主意,他對小潘和沙文初說,現在不射擊最好,現在射擊打中了狼,隻能讓這些家夥們有吃有喝,你打得多,等於給它們提供的食物多,這些家夥們正陷入了等待的怪圈,而我們的子彈僅有十幾顆了,不可能把它們全部打死。目前,咱就和野狼群對峙著吧,一點一點地熬,一會一會地等,等到那些性急的家夥不耐厭了,自然會離開的。

幾人覺得古漠陽的話頗有道理,就耐下性子靜靜地觀察靜靜地等待了。

時間就那麼在難熬中過去,這中間,狼群曾向冷藏車發起過兩輪進攻,當然,厚實的車皮都經受住了考驗,狼群無功而返。

有一小股狼群眼看無望,焦躁地吼叫一陣,似乎覺得再呆下去,也不可能得到什麼,便相伴著無奈而不甘心地離去了。

這是個好兆頭,看來,狼群已經動搖、分化,有七八隻已經離開了,那肯定是一個狼家族,我看,其餘狼群也沒有了多大耐心,但願這些家夥快快離開。

沙文初望著窗外,關注著沙丘邊那一群可怕的蒼黃色的魔鬼。

聽沙文初這麼說,秦華章也伸過脖頸,低低地說了一句:是麼?當看到依然有二十餘隻野狼仍在沙丘邊或站立或走動時,秦華章又怕怕地收回了眼光,口裏喃喃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呢?

汪蘊礫轉過頭來反而安慰著秦華章,你別怕,到哪步說哪步的話,情況總會一點點變好的。

聽到自己一直喜愛並且一直在追求著的美麗姑娘猶如春風一樣柔和的話語,還是關愛和安慰的話語,秦華章的心裏就湧來一陣感激和慰藉,他暗暗責怪自己的膽小和懼怯,尤其在大家遇到困難的時候,在自己心愛的姑娘麵前,秦華章要讓自己的膽子壯一些,再壯一些……可是,天生的就這麼一點點膽子,一時間能培養起來,能強壯起來嗎?

古漠陽在第一批野狼退卻的時候,就和沙文初一起擬定了一封短信,讓司機小潘把這封用半張稿紙寫成的信文折疊起來,拴在那隻小灰鴿的腳翅上。

短信是這樣寫的——尊敬的石油部地球物理勘探局的有關領導:

我們是剛剛從基地體驗生活返回烏市的作家代表團,在乘坐從勘探基地運送重要資料的冷藏車去烏魯木齊的沙漠公路上,突遇沙暴,冷藏車被龍卷風遠遠地卷離了公路,車子油箱撞破汽油漏盡,汽車又埋在沙漠裏。幸運的是我們不僅奇跡般地安然無恙,那貴重的資料、U盤和保險箱完好無損。因車上無線電通訊設備嚴重損壞,手機又無任何信號,我們無法與上級取得聯係,隻能把獲救希望寄托在這隻灰鴿身上了。我們現在又被野狼群包圍,手頭尚有武器自衛,身邊所帶食物飲水也還能維持一兩天時間。因要保護重要科研資料,又不明所處位置,故不敢輕易突圍。若見灰鴿所捎信件,請迅速安排緊急救援,切切,多謝!

作家代表團 古漠陽

沙文初

秦華章

汪蘊礫

冷藏車司機

小 潘

×年×月×日

信紙在灰鴿腿上纏好時,小潘輕輕撫摸著小灰鴿小巧的腦袋和它遍體光滑柔順的羽毛兒。

他把愛意和希望通過他的雙手全傳給這個機靈的小東西了。小潘已養它三年,它也曾幾次短途給他傳過書信。但像現在這樣性命攸關的重大事件和如此遙遠漫長的途徑的傳遞,小灰鴿還是第一次。

它能辯識大漠如此空曠而茫然的方位麼?

它能避開隨時而來的沙漠飛石麼?

它會機精而勇敢地同沙漠上空的老鷹巧妙周旋而後逃離而去麼?

還有,即使千辛萬苦飛到基地,小灰鴿能找到與之相關的領導人員麼,基地可是有著幾千號人馬呀……

帶著一串串的疑問也帶著一絲微茫卻堅定的希望,大夥看到小潘用他特有的交流方式和小灰鴿進行了最後的交談和叮囑,他拉開厚重的車窗玻璃,放飛了這個寄托了全車人唯一指望的小精靈。

吱——吱——

小灰鴿一出車外便抖開雙翅,它乖巧地飛上了空中,在車子的上空飛了一圈之後,便咕——咕——叫了兩聲,然後劃開沙漠上空濃鬱滯澀的空氣,柔韌而果決地朝著它選定的一個方向飛去。

小灰鴿成了一個灰色的小點兒,隱在了空茫曠闊的遙遠裏去了……

荒漠上的那顆太陽蒼黃而疲憊。

它似乎已沒有了太多的耐心,倦怠地朝了沙丘的盡頭懶散地墜去,用一抹蒼涼的殘紅染洇著西天的雲煙。

這時候,一切仍在對峙的僵持裏。

快看——狼群有了躁動——

眼尖的秦華章發現了這一可疑跡象時,狼群那邊果真分離出一支狼群,朝了他們所在的右側疾跑而去。

幾乎同時,一直不敢直視狼群的汪蘊礫,最早發現了一小群奔跑著的動物,有八九隻,也可能有十一二隻,它們好像是誤人了這一地帶,當發現了狼群和冷藏車之後,便箭一般朝了他們的右側方向射去。

是羚羊麼,古老師?

汪蘊礫驚訝而好奇地問。

古漠陽也看清了,但他一時不能確定那就是羚羊,它們不同於可可西裏的藏羚羊啊。在它們倉皇奔跑的時候,他看到了它們喉部脖頸的腫脹和膨大,那脖頸像鵝喉一樣。

是鵝喉羚!

司機小潘也驚訝地注視著漸漸遠去的鵝喉羚羊群。他雖然終年在沙漠上奔跑往來.但也是絕少碰到這種已漸稀少的沙漠動物了。它有細長的脖頸和同樣細長的四腿,公獸在每年春秋兩季的發情期裏,喉部和頸部就特別地腫脹膨大。

經小潘這一介紹,古漠陽明白過來,方知這是分布於我國新疆、青海和內蒙西部的典型的荒漠動物,它適於在幹燥荒涼的沙漠裏棲息和生存,尤喜在早晨和黃昏裏覓食尋草,從方才奔跑中可以看出,這東西善於在開闊的戈壁灘快速飛跑,稍有動靜,刹時間便可以跑得無影無蹤。

這可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啊!它們越來越稀少啦!

小潘感歎一句。

狼群是衝著鵝喉羚而去的。

令大家驚異的是,一小股狼群剛去追趕鵝喉羚時,剩餘的狼們稍作猶豫,互相厲聲尖嚎幾聲,便又從另一個方向疾跑而去,是要兩股勢力聯合起來,包抄而去麼?

一時間沙丘上的狼們跑得千幹淨淨的了。

可惡的家夥,都去獵殺鵝喉羚去啦。

古漠陽低沉地歎一聲。

古主席,你為何不高興?群狼去追獵羚羊,這不正好解脫了我們麼?

秦華章麵露喜色,其餘人也輕舒了一口長氣。

哎——也真可憐了那群羚羊。

汪蘊礫也輕歎一聲。

古漠陽吩咐大家趕快下車,一是找地方方便一下,以應付後麵想象不到的困難;二是再努力辨別一下方位,再做一番自我解救的努力……

這時候,太陽已完全西沉下去,沙漠上的氣溫也明顯地涼起來。

他們已不可能像昨晚那樣搭帳篷過夜,他們須擠在冷藏車廂裏,輪班休息,以保證每人的安全。

一整天的過度緊張和擔驚受怕,使剛剛鬆馳下來的他們極度疲勞,擠坐在一起,居然很快就入睡了。

車廂裏響起沙文初輕輕的卻十分清晰的鼾聲。

汪蘊礫就緊靠古漠陽的身邊坐著,在一陣}昆沌的朦朧裏,古漠陽聽到汪蘊礫壓低嗓子的輕叫他:古老師,你睡了麼?

古漠陽是靠著車窗而坐的,依次是汪蘊礫、秦華章和沙文初,小潘依然坐在他的駕座上。

早有睡意的古漠陽一下子清醒了,他知道汪蘊礫是有心事的,不然在大家如此疲倦時她還依然醒著。他輕輕說,小汪,睡不著麼?

汪蘊礫的臉在朦朧中顯出一些蒼白,她卻十分清晰地問道:古老師,我們這次能走出大沙漠麼?我怎麼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呢,心裏真有一些害怕……好多好多的話,還沒來得及對你說呢……

汪蘊礫的話很低,很輕,卻像一把細針,紮在古漠陽的神經上。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作家的敏感,使他早就知道這姑娘在真愛著他,古漠陽卻克製著那份情愫,他但願那是汪蘊礫一時的衝動,隨著時間的推移,當她有了較為豐富的生活積累時,她或許會改變自己的初衷,去掉浪漫麵對現實。可是,姑娘幾年下來一如既往,這不能不讓他深深感動也深深感激……現在,在他們身處困境甚或絕境時,他應該對姑娘說些什麼呢?古漠陽絕對相信一個女子的感覺,在特殊環境下,一個女人的直覺在某種意義上講就是一種先兆。想到這裏,古漠陽心裏一驚。

不要瞎想,自己嚇自己,要想信那隻灰鴿,它那麼機警聰靈,它一定會把信兒帶到基地的,還有,狼群不是已經離開了麼;事情在一點點朝著好的方向發展,要有信心啊……古漠陽安慰著汪蘊礫,伸出手來,輕輕順著汪蘊礫有些鬆散的頭發。

汪蘊礫輕輕朝他身邊靠了靠,她悄悄地握住了他的那隻手,在黑暗中就那麼緊緊地握著。

姑娘的手好柔好涼,古漠陽反過來握住了它,他要用自己熱熱實實的手,給她傳送一些溫暖。

汪蘊礫把頭側過來,那張臉幾乎貼在了他的耳根上,她輕微得隻有古漠陽的耳朵才能聽得見,古老師,我早就愛你了,請你接受我吧,在這片大漠的夜裏……

古漠陽再沒說什麼,也不敢再說什麼,他探出右臂去,將汪蘊礫的腰緊緊地攔住,抱住

時間仿佛在荒漠上凝固了。

嗅著一個成熟的美麗大姑娘的氣息,嗅著她一頭烏發中好聞的洗發乳淡淡的清香味兒,古漠陽睡著了,他太困了,他得入睡一會兒了。

是汪蘊礫的驚叫喚醒了所有的人,汪蘊礫在偶爾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了車玻璃外的一隻怪影,她下意識地尖叫了一聲,原來,是一隻高大的蒼狼站立起來,前腿趴在車身上,兩隻綠蒼蒼的狼眼正隔了玻璃朝車裏窺視。

車子四周,居然又黃乎乎圍了一大片野狼。

正是黎明時分,天,就要放亮了。

啊——

所有人都驚呆了。

是先前那群追獵鵝喉羚的野狼無功而返,重新聚集在了這裏,還是另一群野狼剛剛發現他們故而凶狠地圍攏了過來?弄不清,真弄不清了。

如果是前者返回來,那麼,證明它們沒有追上鵝喉羚,那群珍貴的鵝喉羚僥幸地逃之天天了,古漠陽為它們慶興;無功而返的狼群是凶狠暴躁,也是耐心有限的,它們很可能再殊死一拚,最後悵然而逃離……如果是另一群新的狼群的圍攻,那他們幾個就得另謀策略了。

怎麼辦?

幾個人同時把目光聚焦了古漠陽。

文初,你數一下,看到底還有多少顆子彈,你和小潘準備射擊。

古漠陽說罷,把窗口位置讓給了沙文初。

十三顆,整整十三顆了;

好,先打它三槍再說,給咱打準嘍——

古漠陽很堅決地說。

沙文初把槍管伸出窗外,在極短時間裏他選擇了一頭高大的蒼狼,就是那隻朝車窗裏探望的家夥,他認定那是一隻頭狼,便朝那家夥扣動了扳機。

槍響之後那隻高個子蒼狼狂嗥一聲,趔趔趄趄朝沙丘那邊退去了,其它野狼也大驚失色,落潮一般也朝了沙丘那邊跑去。

一時間人狼又形成了難熬的對峙狀態。

不過這次野狼不像昨天那樣,瘋狂地去撕扯咬食傷狼,它們居然把傷狼圍了一大圈兒,去舔食它傷口流出的狼血。

中彈的蒼狼一直在痛疼地嚎叫著。

外圍的狼們把仇視的眼光朝這邊凶狠地盯過來。

狼群並沒有朝他們圍攻,隻是原地站著,似乎在等待一個最佳時機。

太陽早已高高升起。誰都不知道,太陽托舉起這渾黃空曠的大漠的一天,是怎樣的一個日子。

隻有細心的汪蘊礫發現了,今日的沙漠太陽有別於往日,今天的太陽有著一個十分蹊蹺的紅邊兒,像鑲嵌了一周血樣的瑪瑙,它把這些血紅色盡量地朝周邊的雲朵裏塗染而去,雲朵也裝飾著一些怪異的血紅。

狼群突然一下散開了,而是小範圍地散開。原來,那隻高大的蒼狼在一陣哀嚎過後,痛楚地倒地抽搐,它的抽搐是那種大幅度的抖動,幾乎把身下的沙塵要揚拋起來。

狼群出現了躁動,許多隻狼從嗓眼滾動出低沉的吼聲,同時它們身上粗糙的硬毛居然抖立起來。

有幾隻野狼直朝抽搐著的蒼狼撲去,又有幾隻好像在阻擋它們,結果狼群出現了一陣混雜不清的互相撕咬。

沒有加入撕咬的野狼們趁虛而人,它們在一派混亂中徑直衝向了大蒼狼,用尖利的牙齒開膛破肚,在蒼狼一聲聲厲聲哀嚎中,它們拽出了蒼狼血淋淋的腸子,那白白紅紅的腸子被狼嘴們拖拽著繩子一樣被拉得好長好遠哪,爭食著,吞咽著,蒼狼的肚腹升起一團兒血腥氣息,在太陽下泛出幾個絢麗的斑點

相互撕咬的狼群見到此情此景,早已停止了撕咬,掉頭跑過來,去奮力爭食蒼狼空空的腹腔,去啃咬蒼狼的腰脊和後腿,去爭搶那一段殘存的小腸……

秦華章看得直淌虛汗,他忽覺得眼前一片虛幻,頭一暈居然軟軟地倒在車座下麵,身子也癱成了一根麵條……

華章——你怎麼了,啊?你怎麼了?

最先發覺秦華章暈倒的是汪蘊礫,華章緊挨她坐著,他慘白的臉色和額上滲出的一層虛汗,讓她警覺起來,還沒容她詢問他便軟軟地休克過去,汪蘊礫叫嚷著吃力地扶起了他。古漠陽趕緊跨過來,給他掐人中。

虛火上升又受到驚嚇,再加上心裏著急,這才休克過去了,小潘,趕快拿水來,喂點水會清醒過來的,古漠陽給秦華章掐人中,汪蘊礫給他喂水,不多時,秦華章發出了呻吟聲。

好好歇一會兒,不要想那麼多,困難我們會一個個克服掉的。古漠陽安慰著秦華章,在小潘倒水的時候,他看到車裏水桶裏的儲水,已經不多了。

事情正朝著嚴峻的方麵發展著。

狼群,可惡的狼群,依然耐心十足地固守在沙丘的一處,虎視眈眈地朝這邊張望。

車廂裏氣溫倏然間升高了,此時的太陽已高高懸在人們頭頂,正午了,是秋日沙漠裏一天最為炎熱的時候。

沙文初依然緊緊地注視著狼群的動靜,他握著槍,隨時聽候古漠陽的吩咐。此時幾道汗水澀巴地從他額上流下去,鑽進他的衣領裏去了。

占漠陽讓前座的小潘接了一杯水,給沙文初遞過去。

現在,就桶底那不多的飲水,古漠陽要盡量節儉著合理分配了。

古漠陽的雙唇上已爆起了幾片幹幹的白皮兒。

小潘畢竟還是一個大孩子,麵對此情此景,他已經沒有了兩天前的沉著,他的那對還有些孩子氣的眼睛裏,透露出的滿是求助和已經沒有半點主見的光線。他奉命給沙文初遞水杯的時候,古漠陽看見了,看見了他的一雙手居然有些抖動。

小潘,打起精神,困難達到極致的時候,解決困難的辦法就會忽然出現,不要膽怯,不要心灰,請相信你那隻聰慧的小鴿子吧,她是吉祥的使者。古漠陽拍拍小潘的肩膀,他不知道能否把信心拍給他。

小潘點點頭,眼光虛虛地看古漠陽一下。

悶熱,沉悶,大漠的正午如此難熬。

沙文初又自作主張扣動了扳機,他不僅僅放倒了那隻不停地朝他們齜牙咧嘴瘋狂挑畔的粗粗壯壯的大公狼,他也要用這響亮的一槍打開過於沉悶的氛圍。

狼群又一如既往地開始了新一輪的血腥搶食,最讓他們驚懼的是,當群狼把皮肉啖食一空之後,居然把灰黃的狼頭和血糊糊的狼骨啃咬得嘎喳作響。

秦華章,汪蘊礫和小潘早早就閉上了眼睛,他們再不敢去看那血腥的一幕了。

沙文初的雙眼卻血紅起來,他看一下古漠陽,是請示的意思,他還想接著打下去,這個平時沉默木訥的漢子,此時隻有用槍杆才可以渲泄他積攢已久的情緒。

古漠陽卻沒讓他打下去,他倆現在需要用耐心去觀察、去等待,在等待中盼望奇跡和機遇的出現。

一是等待群狼的離去,等它們離去了,他們才能打算下一步;二是期盼那隻灰鴿的傳信,隻要基地一接到那封信,他們會全力以赴救援而來的,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這隻是一個時間的問題。

因為要熬過這不可預測的時間,他們就得耐心等待,就得擁有那寥寥的十發子彈。

現在,古漠陽還擁有這份理智,他必須用理性去指揮他的幾個人馬。

沙漠上空的太陽朝西天移去,它移動得那麼艱澀,那麼緩慢。

驚怕之後的秦華章此時昏昏入睡;

汪蘊礫心疼地看著古漠陽幹裂的嘴唇,勸他喝一口水;

沙文初依然注視著狼群的動向;

小潘在駕駛座上左右張望著,顯然,他在期待他的灰鴿給他們搬來援兵。

太陽已經懸在西天底部了,那是蒼黃的蒼穹和蒼茫沙漠的切割線,太陽把它們塗抹得一片絢麗了。

幾乎同時,沙文初和古漠陽驚異地發現了奇怪的現象,沙丘那邊一直堅守不退的野狼群像忽然間接到了什麼必須絕對服從的指令一樣,非常倉皇而且不約而同地朝了遠方逃去,如同退潮的洪水一般嘩啦嘩啦離開了沙丘,群狼的逃離是那般驚慌失措,以至於前麵有跌倒的三兩隻野狼,而後麵的狼群居然從它們身上踩踏著前去了,嚎著,叫著,吼著,慌亂異常……更讓他們感到驚訝的是,那三四隻被踩倒的野狼掙紮著從沙地上爬起來,抖摟著毛發重新起跑的時候,它們已經落在狼群後麵了,三四隻野狼還沒能撒開四腿呢,忽然間就一隻隻滿地打滾兒,並生發出異常淒厲和疼楚的尖叫,那叫聲像有人用小刀在一點點割它們的心,剜它們的肺,又像活生生地剝它們的粗糙厚重的皮毛……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車裏所有人都被這一怕人的怪異現象驚動了,就連對沙漠有一些常識的古漠陽也驚怕得張大了嘴巴。

再看那三四隻野狼,此刻早已經一動不動了,每隻身上像堆積了許多金黃色的小甲蟲,它們蠕動著,抖動著,在夕陽的照射下,反襯出古銅色的光澤。

片刻,僅僅片刻功夫,那隻銅色的光澤遊移開來,躺著野狼的沙漠上,野狼居然變成了三四堆白森森的骨頭。再看沙地上,古銅色蠕動的東西們很快地彙聚成一條歡快的小河,那可是一條歡快湧動著的金黃色小河,此時,這條蹊蹺怪異又令人不寒而栗的小河掉轉頭來,朝著他們這邊,朝停著冷藏車的這邊密密集集湧淌而來。

哦呀呀——那是,那是食金蟻,那可是食金蟻——

司機小潘大驚失色,他脫口說出這句話時,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就是要跳車要逃跑,可是,怎麼敢下車呢,跳下去,那小河一樣的食金蟻會首先朝他圍攻而去的。

食金蟻——?!

怎麼會是食金蟻呀?!

古漠陽上次沙漠旅行時聽人說起過,說起過沙漠上這種讓人談之色變的金黃色的螞蟻,它有人們常見的馬蜂那樣大小,因長年累月在沙漠下麵生存,翅膀早已退休,而爬行速度卻快得驚人,這東西碰到什麼吃什麼,駱駝刺,野沙棘,枯樹根,各類莊禾和樹木,碰到堅硬無比的鋼鐵它們都可以一窩蜂般地去啃食,尤其喜歡齧噬沙礫中包含的黃金,便取了食金蟻這個名字。

那時候古漠陽聽人們說食金蟻大都築巢在沙漠的底層,這些家夥齧噬岩石就像啃吃豆腐一樣,在一般情況下它們不會到沙漠地麵上來爬行作惡的,今天,今天怎麼就會大量地湧上來呢?

古漠陽平靜了一下自己,在發問。

古老師,肯定是沙暴把它們巢穴上的黃沙吹光了,它們又嗅到了死狼的血腥氣味,便洪水一樣漫卷而來,你看,連,連,連凶惡的野狼也對它們恐懼萬分咧……小潘說罷,他的臉早已失卻了血色。

小潘下意識地一把抓住了保險廂旁側的一隻瓶子,就那麼緊緊地抓著,像一個落水的人一把抓住了一條可救命的稻草。

幾個人都在驚嚇中愣住了,又在片刻裏清醒了過來,當古漠陽用另一種方式在極短的時間裏告給大家所麵臨的現狀時,幾個人驚呆住了,他們明白,死神正洶湧澎湃地朝他們擠壓過來,目前任何一點選擇的餘地都沒有了,求生的希望隻能寄托在那河流一樣的食金蟻,會忽然間掉轉頭去,朝其它方向流去湧去……然而,這是絕對不可能的,食金蟻是衝冷藏車而來的,衝著他們的氣味而來的;當它們群體蠶食了那三四隻被踩踏受傷的野狼,而其餘野狼落荒溜掉的時候,它們便衝著冷藏車而來了……而這一切均發生在極短的時間裏,這一點時間裏容不得他們棄車而逃,他們絕不會有野狼那樣的奔逃速度……

愣怔中的幾個人瞬間都清醒過來;

事情明擺著,死神迫在眉睫。

哇——嗚嗚嗚——我怎麼這麼命苦哇

秦華章絕望地哭嚎起來。

我不能死,我不願意死,我連女朋友都還沒相處過呢,我還是童男子一個呀!我的第一本詩集很快就要出版,我還要簽名售書,還要開作品研討會的,我怎麼就這樣喂了這群可惡的螞蟻呢?不能!不能!不能!啊啊啊……

這會兒已沒人去理會秦華章的哭嚎了,汪蘊礫睜著一對驚恐的大眼睛,口中喃喃:這是真的麼?這是真的麼?這怎麼會是真的呢?

汪蘊礫喃喃中,身邊的秦華章一把摟住了她,秦華章滿麵淚水地說:小汪,在臨死前的這幾分鍾裏,我最後向你表白我對你的愛,真摯的愛,坦誠的愛,至死不渝的愛,小汪,答應我吧,答應我吧,你要知道,幾年來,我暗戀你愛得好苦……

汪蘊礫睜開那對異常美麗的大眼睛,她同樣美麗的臉龐蒼白而沉靜,短短的時間裏,她居然能沉靜下來,眼裏卻汪泊著飽滿的淚水,就那麼汪著、蓄著,沒有掉下來,她擺脫了秦華章的摟抱,一字一句清晰地說,華章,謝謝你對我的好感,可是,我對你產生不了那種進一步的感情,這個,我也沒辦法,臨死前,我們還是明白一些好,我的心裏,早有人啦……

準?!秦華章有些氣急敗壞。

我愛古老師,古——漠——陽——我早就愛上他了,在這個生命終結的特殊時刻,我向大夥,也向沙漠宣布我的選擇,不能和他一起生,和他一塊死我也值了……汪蘊礫的淚水終於流了下來,她反而有了一種釋然感,她去看古漠陽時,古漠陽的眼睛正看著小潘手中的那個奇異的瓶子。

沙文初早已從車窗處抽出了槍管,他此時臉已成了鐵青色,他不動聲色地盯著小潘手中那個瓶子,有些嚴厲地問:小潘,那是什麼?是什麼?!

小潘的臉已被死亡的威脅扭曲得變了形狀,他的目光由呆滯變得遊移起來,他怯怯地看一眼占漠陽,同樣怯怯地回答道:

古主席,這是一瓶價格昂貴的AXA藥水,也是車裏唯一的一瓶。它可是食金蟻的克星,基地領導讓我帶上它,是用來……防止萬一的……

小潘的話無異於讓落水河中的人見到了一塊漂浮的木板,一縷存活的希望似乎又在冷藏車裏閃了一點光亮。

這光亮也僅僅是一閃即失。

AXA藥水太少了,根本無法阻擋大股如潮的蟻群。

沙文初的目光如錐子一樣再一次盯著小潘,他幾乎是在質問他:

小潘,你講實話,這瓶AXA藥水是怎麼個“防止萬一”的?

這——小潘遲疑著;

秦華章一下跳起來,指著沙文初,聲嘶力竭地喝道:

不要再追問了,這還不明白嗎,給人身上塗抹的,抹一下算一個,小潘,快,快把瓶子給我,我先抹了,再給你抹,秦華章說罷便去奪小潘手中的瓶子。

小潘手一側,沒能讓他拿去,但小潘還是心虛地說,基地領導讓他帶上這瓶AXA藥水,是為了保護密碼箱裏的珍貴資料的。

沙文初望著古漠陽,說道,事情基本弄清楚了,古主席,一切由你決定吧。

古漠陽果決地說,好,時間不等人,食金蟻馬上就會蜂擁著爬進車來,我們誰不熱愛自己的生命呐,但是,人世間還有比生命更珍貴的東西,那就是人的精神和人格氣節。我建議,把藥水塗抹在密碼箱四周,塗抹在珍貴的U盤和那幾塊最重要的岩芯樣品上,剩下幾滴抹在沙文初的手掌上。

我,我的手掌上?沙文初不解。

對,你用雙手再最後抵擋一下攻入車廂裏的可惡的蟻群,爭取寶貴的最後幾分鍾,大略記下事件經過,以留給以後的人們借鑒。

好!沙文初言罷,從小潘手裏奪過了藥瓶。

小潘起初沒有給,下意識裏將瓶子朝懷裏藏去,他忘乎所以地哭嚎道,讓我活著吧,讓我活著吧,我再有幾天就結婚呢,你們行行好,讓給我吧……沒容他再作抵擋,沙文初一把奪了過去,這時的小潘卻沒有再哭叫。

他順從地給了沙文初,同時人也軟軟地坐在他的駕駛座上,他哭泣著埋怨說,都是你們,都怨你們,如果沒有你們,即使我遇到這樣的遭遇,那瓶藥水也足以保護了我……嗚嗚嗚……

我反對——,我反對——,是人重要還是那幾片石頭重要哇?古漠陽,你不要以為這樣做就是一種崇高,你這是違背人性違背人格的殘忍,是對人性的踐踏對生命的漠視……

汪蘊礫製止了秦華章,你不要再吼叫啦,如果有五瓶藥水,我們肯定全會塗抹的,現在的情況不是,僅有那一點點,華章,大丈夫男子漢,是要有一點骨氣的……

去他媽的骨氣吧,我知道你喜歡古漠陽,古漠陽的一切作派你都是欣賞的,古漠陽的一切話語你都是順從的……天哪!為什麼天無天理,人無人性哪,啊,啊,啊……

此時的秦華章歇斯底裏哭嚎起來。

汪蘊礫已打開了藥瓶;

古漠陽快速地把密碼箱弄開;

二人的四隻手,忙碌地在U盤和岩芯片上塗抹著藥水……

沙文初的兩隻手,在一張雪白的稿紙上快速書寫著,作為大有潛力的報告文學作家,紀實是他的拿手好戲,他在爭取寶貴的最後幾分鍾,盡可能詳細地記錄下他們在荒漠的經曆的種種遭遇,風暴的席卷,狼群的圍攻,失去方向的迷茫,放飛信鴿的期盼,遭遇食金蟻的無奈,以及對國家珍貴資料的保護……最後沙文初寫道:

永別了,作家協會!永別了,我們的親人!在生與死的抉擇關頭,我們並未貪生怕死辱沒人格,我們熱愛生命,我們熱愛生活,生活中還有比生命更為珍貴的東西,我們更為珍視她,護佑她……盼望那隻可愛的信鴿能尋找到這裏,尋到這批珍貴資料以及我們的遺骨。

體驗生活的作家:古漠陽

汪蘊礫

秦華章

沙文初

基地司機:小 潘

當沙文初寫完最後一個字,古漠陽和汪蘊礫在岩芯片上塗罷了最後一滴AXA藥水,他們一起把岩芯片和那張稿紙放進密碼箱之後,比惡魔還凶狠的食金蟻如同洪水一般浸洇進了冷藏車,起初他們隻聽到沙沙沙沙和嘣嘣嘣的聲音,像雨點擊打車窗,像冰雹擊打車皮,那是無數隻食金蟻的嘴在快速地啃咬車門,之後他們聞到一股濃濃的潮濕發黴的刺鼻氣息,那是從眾多的食金蟻身上散發出的難聞的味道,接下來是沙文初沉悶的一聲吼叫,像打了一聲悶雷,因為他緊挨車門坐著,食金蟻洶湧著爬進車來,沙文初首當其衝,之後是小潘和秦華章撕心裂肺的哭喚,那哭聲愈來愈高,愈來愈揪心……古漠陽此時緊緊地摟抱著汪蘊礫,他倆現在反而沉靜下來,懼怕與慌亂剛剛過去,他們就要以這種擁抱的方式去冷靜地麵對這突發的滅頂之災

漠陽——

汪蘊礫第一次這樣稱呼古漠陽,她依偎在他修長清瘦身軀的懷抱裏,她的聲音嬌弱而柔嫩,古漠陽緊緊抱著她,如同多年前抱著她的兒子,又似多年前擁著她的嬌妻,他緊緊摟著,感受著她年輕而嬌弱的身體裏散發出迷人的氣息……當他聽到她的失聲痛喚時,他的腳踝和小腿處像猛烈的刺紮進了無數根鋼針,他的皮肉被無數針頭反複刺紮著,漸漸地,鋼針變成了鋼刀,許多鋒利和木鈍的刀刃一起在他的小腿和大腿上割去,割著,那刀刃還翻卷著,翻來轉去在切割他的皮,他的肉,他的皮肉被一條條一片片割開,拽去,撕裂,他的骨頭上也有小小的鐵釘一下一下釘進來

在那難耐的苦痛裏,古漠陽的意識裏幻化出的是他正在上初三的兒子,再有不長的時間,兒子就要中考了,就要迎接他人生的第一個挑戰了,兒子在等待他這個父親的歸去呢……忽然,兒子的臉龐變幻成了汪蘊礫那張臉,汪蘊礫是一張美麗而蒼白的臉,那張臉上湧滿了含蓄深情的表情,汪蘊礫的眼睛像一潭深幽而明淨的湖水,就把他古漠陽深情地汪泊到裏麵去了……

古漠陽的意識有些模糊了,是在他的胸腹處被食金蟻撕咬蠶食的時候,他想到了群狼對那隻領頭大蒼狼的野蠻撕咬和分食,掏出它的五髒六腑並拽出它的大腸小腸……好像有雨點在他的頭上洇出來,流下來,一滴一滴,黃豆一般大小,他的眼睛被那一滴滴汗珠浸打得模糊了,模糊了,眼仁處卻洇開一片暈暈的紅,是沙漠玫瑰一樣的紅,是荒漠落日一樣的紅……

尖叫與哭喚的聲音漸漸遠去,遠去,荒莫恢複了它以往的沉寂。

荒漠日頭早已悄然地一頭栽進蒼天和大漠那條分割線的下麵,卻把一片血樣的殘咋留在西天,染紅了西天的那幾縷雲彩。

後記:在食金蟻襲擊了冷藏車的第二天,那隻可愛的小信鴿終於引來了基地的救護人員,救護人員首先發現了沙漠上的一片片白骨,那是狼骨,很顯然這是野狼圍攻冷藏車的地方,奇怪的是隻見狼骨不見狼皮,救護人員猜想,野狼是被車裏人開槍打死的,又被同夥吞食了血肉,皮總該還在吧?為何不見皮毛?

鴿子又展翅向前飛了幾十米,他們終於發現了冷藏車的骨架,整個汽車如同鹽酸裏浸泡過,千瘡百孔,像被無數蛀蟲蛀蝕過,近前一看,駕駛座上一具人形白骨,車廂裏一共四具白骨,兩具緊緊挨著,另兩具分散著,在分散著的一具白骨裏,卻有兩隻手掌完好無損,手掌之下,是完整如初的密碼箱,箱子旁倒著一隻空玻璃瓶,當他們小心翼翼地打開密碼箱,箱裏邊完好地放著錄有珍貴資料的U盤、岩芯片和一張雪白的稿紙,他們讀到了稿紙上的內容,詳情盡知。

救護人員們捶胸頓足,淚如泉湧。三天後,這片荒漠上佇立起了五塊墓碑。